20 黃雀

梁檢從昏迷轉為昏睡,葉翀看着他把一早的藥喝了,便留下胡未遲和幾個親兵照顧着,自己趕去參軍帳,騰出手來,查毒的來源。

參軍帳燈火通明了一整夜,審完了郡王親衛,幾位将軍面色凝重。

郡王殿下在營內中毒,若有個三長兩短,西北軍上下難辭其咎,這無疑是将一個巨大的把柄送上朝堂。

葉翀已經徹底冷靜下來,唯有一雙通紅的眼睛沉着深重的擔憂,胡未遲暫時封住梁檢毒沖心脈,最多也就是三兩日,到時候迫不得已,他也只能憑猜測用解藥,那就是拿殿下的性命去搏了,不到萬不得已,葉翀不願也不想這麽做。

“殿下的貼身物品,包括印信胡先生都已一一驗過,均無異常,親衛手中也無異常用品,這宮中的東西咱軍營又沒有,還能有什麽?”大劉一臉愁苦,抓耳撓腮地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陸将軍也忙活了一整夜,重新布置崗哨,營中戒備與巡查情況,把該查的不該查的,都查了個遍,一點可疑之處都沒有。殿下到底怎麽中的毒,陸澤此時愁得像當了全家褲子的窮秀才。

“這有奇香到底是個什麽?”陸澤反複念叨着,總覺得莫名其妙。

“會不會是那些漂亮的香香的紙,殿下一聞就知道,比戎狗還厲害。”阿卓正好在他身邊,聽他王八念經似的叨叨,突然說道。

陸澤沒好意思當着葉翀的面罵她,遞給她一個你閉嘴的眼神,轉而一想,又覺得有幾分道理,這群西北來的大牲口們,身上最好聞的味道估計就是馬草味兒了,若說殿下接觸過的奇香,還真只有那些桃花箋。

但桃花箋他們幾乎所有人都動過嗅過,為什麽偏偏只有殿下會中毒?這也說不通啊?道理上講不通,但陸澤的直覺告訴他,但凡牽扯到朱門宮牆裏的破爛事,就沒什麽道理可講的。

他轉身對阿卓說道:“去把箋匣抱來。”又沖門口親兵喊道:“再去請一趟胡先生。”

葉翀道:“你懷疑是那些信箋?”

“死馬當活馬醫吧。”陸澤嘆口氣,時間緊迫,只能試一試。

一身藥味,滿面愁容的胡未遲,又被請進參軍帳內。

“胡先生,你看看這些信箋。”葉翀打開箋匣,一摞綿軟酥嫩的粉箋露出來。

胡未遲用手扇了扇,一陣清冷的藥香飄來,他微微一愣,突然上手抓起來仔細嗅了嗅,又搓一搓箋上浮粉,擦在一片棉紙上,随即慌忙打開醫箱,兌了些藥水在茶盞中,再将棉紙放進去,片刻,棉紙化開凝結成褐色的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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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黃雀!”胡未遲長出一口氣,在萬分緊張之下,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凄慘笑容。

“胡先生此毒可能解?”葉翀一把抓住他的手,急不可耐地問到。

胡未遲道:“殿下中的正是此毒,世子放心,此毒草民可解,只是比較頑固,根除的話需些時日。”

“胡先生大恩不言謝。”葉翀心內如巨石落地,滾滾激蕩,沖他揖一正禮,身後将軍紛紛跟禮。

胡未遲連忙扶住世子,“殿下于草民有救命之恩,又何以言謝。”

“殿下那裏另說,我西北軍當謝先生。”葉翀執意行禮,此事茲事體大,所有人都牽涉其中。

沒等胡未遲客氣兩聲,如遭五雷轟頂的陸澤,一身冷汗,扶着大案跪下來。

“請将軍治末将失察之罪。”這玩意都是他從風陵關弄回來的,誰都沒中毒,就郡王殿下中毒了,那就是特意沖着殿下來的,自己還屁颠屁颠送上來,說都說不清楚,何其歹毒!

在他身後阿卓、老莫、大劉幾位參将也都跪下來,陸澤是整個行動的指揮将軍,而他們都是參與者,一棵藤上四顆歪瓜,一個都別想跑。而大家心中都簡直難以置信,世間還有這樣的毒.藥,只讓特定的一個人中毒。

葉翀心情複雜地看他們一眼,這種計中計,環中環,防不勝防,他們這些武将直來直去慣了,不能過分苛責。

“你們都下去吧,我有話同胡先生講。”葉翀輕飄飄地跨過這個話題,放下擔憂恐懼,他腦子迅速清明起來,許多疑點也許只有胡未遲說得清。

胡未遲先給梁檢下了解毒的方子,叫來藥童去抓藥,等一會自己親自去煎。

“胡先生請坐。”葉翀叫親兵給二人重新上了茶,心中陰霾破開個清亮的口子,雖是一夜未合眼,人倒精神起來。

“胡先生能否告知在下,殿下究竟中的是什麽毒,如何中的?那些信箋我們所有人都碰過,為何單單就殿下會中毒?”葉翀開門見山直白地問道。

胡未遲當了一天一夜的睜眼瞎,世子和殿下的關系怕是不簡單,之前忙着救命,沒工夫細想,現在一回味,只想回到陡泉山給自己個大嘴巴子,叫你玉牌投機!哎,知道太多死得早啊。

“世子,殿下身上的金蟬香可是近日味道漸濃?而殿下根本沒有用熏香和香囊,那只有一個解釋,殿下自身便帶有金蟬香。”胡未遲喝了口茶,“草民聽外祖說過一種前朝後宮用的毒,名喚金蟬,中毒者身帶異香,其味近金蟬香,及不易察。這是一種慢.性.毒.藥,雖不致命,長年累月,卻可傷人五感,先從奪取聲音開始,逐漸至形、味、觸,到最後,這個人就廢了。此毒可解卻不可除,終其此生相伴,歹毒至深。”

葉翀艱難地舔了一下嘴唇,不動聲色地擡手示意他繼續說,心上卻豁開了個血口,疼得他暗自抽氣,梁檢當時才十二歲,就已經不能說話了。

胡未遲深深嘆了一口氣,接着道:“據草民觀察,殿下身上的金蟬毒,只是些餘毒,其間或是解過。而金蟬還有個特殊之處,幾乎不為人知,它是個伴毒,它的另一半就是黃雀。黃雀也有奇香,平日裏就是一味少用的藥物而已,若遇金蟬可瞬間成毒,通過接觸和嗅觸均可迅速進入體內。殿下.體內金蟬雖少,但沉疴已久,均在心脈骨血中,所以毒發很快,來勢兇猛。”

“所以,他們把黃雀塗在信箋上,故意留下來,就是等殿下來查。他們篤定所有和京中有聯系的人都會因紅丸死無對證,把殿下的注意力引向信箋,一旦殿下在西北軍大營出事……”

後面的話葉翀沒有說出來,他是外戚,太子的表弟,所有的人都覺得葉家手中的西北軍,是太子儲位最強有力的保證,皇上都得讓三分,這杆旗要是倒了,太子也就徹底完了。

胡未遲不敢搭話,身處軍營,兵戈林立,進出均是殺伐之氣,卻也抵不上京城煌煌宮殿中的人心,殺人于無形之中。

他只微微向葉翀行禮,提起醫箱道:“草民先去為殿下煎藥。”

“有勞先生了。”葉翀向他颔首,頓了頓又說道:“胡先生是明理之人,當知此事非同小可,還請慎重。”

胡未遲明白話中之意,宮中禁聞,那是要封口的,只回道:“世子放心。”

空蕩蕩的參軍帳內,日已三竿,燈火未除,點綴着倉皇不安的氣氛,桌上的油燈幾乎燒到底,寸長的燈撚,豆大的光,搖搖欲墜,葉翀盯了良久,伸手将它掐滅。

帳外,潼關的天陰沉的厲害,黑壓壓的雲自天邊滾過,含着隆隆的悶雷聲,風雨欲來,胡未遲在悶熱焦躁的長夏裏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

梁檢在半昏半醒之間服下解藥,身體累的無聲無息,腦子裏卻亂哄哄的,仿佛十三道禦史在吵架。盧钊死了沒?信箋翻出來了沒有?糧送到風陵關了嗎?中毒的消息會不會洩漏?最後又想到,哎,這回可把平雲吓壞了,陰溝裏翻船,真丢人啊……他精神短的像兔子尾巴,沒一會就昏昏沉沉地又睡了過去。

梁檢真正醒來是大半夜,眼皮動了動,便見孤燈昏影下,葉翀趴在床邊短寐,一只手還在被內捉着他的指尖,梁檢沒敢動,怕把他動醒了,心道:“這回真是吓壞了,可怎麽哄啊?”

胡未遲畢竟是大夫,似乎算準了他醒來的時間,正好端着藥進來,“殿下醒了,醒了就好。”

梁檢将手悄悄從葉翀掌心裏抽出來,不聲不響地指了指衣架上的外袍。

胡未遲很有眼力勁兒地取下來給世子披在肩頭。

梁檢似乎不滿意,親自把袍子往上攏了攏,手就黏在世子背心,像摸小動物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拍了拍。

葉翀白天還去風鈴關接從平陽來的赈災糧食,順便把黃大人也接了過來,兩天一夜都沒合眼的世子,見梁檢解藥也服了,睡得還算安定,心中一松,便趴在床邊睡得昏深。

胡未遲一臉我瞎我什麽都看不見的表情,輕手輕腳地将梁檢扶起,墊了個大引枕讓他靠着,用瓷勺舀了湯藥,“殿下先喝藥吧。”

“我自己來。”梁檢從他手裏哆哆嗦嗦地接過藥碗,一口喝盡。

喝藥對他來講不是什麽難事,但藥又不是什麽瓊漿玉液,至于一口一口用勺喝,沒病死先得被惡心死。

梁檢覺得胸口不是那麽疼了,但還是很悶,剩下的就是無邊無際的疲勞感,像吃了至少十斤軟筋散,四肢無力,連端個藥碗都七搖八晃的。

此時,葉翀突然感覺手裏面一空,倏得一下就醒了,擡頭就見梁檢靠在床頭,胡未遲正要給他號脈。

“殿下!”葉翀猛地坐起身子,要不是礙事的胡未遲橫在中間把脈,他這一下非得跳梁檢懷裏去不可。

梁檢臉色實在不好看,嘴唇上都沒有什麽血色,卻還是馬上笑盈盈地看着他。

胡神醫擡手示意世子稍安勿躁,“殿下請凝神勿語。”

“胡先生,殿下怎樣了?”待胡未遲收了脈枕,梁檢才敢上前詢問。

“大體上是無礙了,但黃雀此毒頑固的很,藥要喝上一段時日,殿下還有些低熱,還是多休息。”胡未遲知道自己礙事的緊,下完醫囑立馬走人。

“殿下再睡一會吧。”葉翀一邊給他拉好薄被,一邊拽着他的手不松。

梁檢懷疑胡未遲這個庸醫,給他喝得是上好的蒙汗藥,本想乘精力還能撐起來,給吓得有點草木皆兵的葉翀順順毛,現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他只恹恹欲睡地“嗯”了一聲,努力扭頭看着葉翀,拍拍身側:“過來,陪我躺一會。”

葉翀長喘口氣,除下外袍,側身将梁檢隔着薄被抱過來。

梁檢安慰似的摸了摸他的頭發,手都沒放下來,就睡着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奶爸殿下啊……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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