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金蟬

葉翀大駭,三魂七魄都仿佛從身體裏炸了出去,衣袖和手上全是梁檢嗆咳出來的鮮血。

梁檢雙耳嗡鳴,眼前黑霧騰騰,嗆咳的停不下來,最後一絲清明強撐着他,胡亂抓住葉翀的手,幾近無聲地說道:“封鎖……消息,不能……在……在西北軍……出事……”

葉翀崩潰的理智幾乎無法支撐下去,手抖的根本抱不住梁檢,側耳貼過去聽。

胡未遲沒比他好到哪裏去,一臉冷汗,哆哆嗦嗦地號着脈,“世子,殿下怕是中毒。”

葉翀仿佛被他從噩夢中驚醒,強迫自己深呼了幾口氣,這才反應過來剛剛梁檢在說什麽。

郡王殿下在西北軍營內中毒,消息要是傳出去,能做的文章可就太大了!

葉翀一把抱起梁檢,雙目赤紅,沖身旁已經吓傻的親兵急吼道:“叫陸元南來!”

梁檢最後那句“不能在西北軍營內出事”,像一只黑鐵巨矢貫身而過,把神智牢牢地釘在葉翀身軀裏。

他不依不饒地守着梁檢,胡未遲看着他眼中鋒刃般凝成的殺意,本想叫世子在外間等候的話,打死是不敢說出口。

陸澤也被直接叫進床帳內說話,梁檢染血的外袍已退下,但襟前、領口血跡猶在,再加上跪在床邊魂不守舍,滿袖血點的世子,哆哆嗦嗦下針的胡神醫。

陸大人只看了一眼,腦門一炸,眼前金花亂蹦,恨不能自己也就地躺倒,從此撒死不管。

好在陸澤良心雖微薄,但還算沒死絕,趕緊沉聲問道:“殿下怎麽樣了?”

“封鎖消息,扣押郡王親衛,沒有容許不得随意走動,大營封閉,全營警戒,有私自出入者斬,私傳消息者斬,不尊法令者斬。”葉翀攥着梁檢的手,目光一寸不移,只開口對陸澤吩咐道。聲音不大,但堅定無比。

陸澤松了口氣,還好,世子的魂還在,要不然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單膝點地,接了軍令,站起身伸手在葉翀肩膀上摁了摁,似乎憑空借了一副膽魄,能将泰山般的壓力帶走。

“胡先生,殿下如何?”見胡未遲停了手,葉翀擡頭問道,眼中憂怖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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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未遲汗流浃背地施針完畢,氣都沒喘一口,就對上世子的眼神,幽幽說道:“殿下是中毒,可此毒蹊跷的很,腠理處均無反應,卻立在骨血心脈,草民不敢妄下結論,只能以針暫且封住,需要找到那毒物才行。”

胡未遲說了七分真話帶了三分假話,他外祖鄢神醫本是太醫出身,宮禁秘辛特別是後宮陰私知道不少。盧钊的紅丸傀儡就不用說了,郡王殿下身上的金蟬香究竟是怎麽回事?梁檢不醒來給個說法,這些死全家的秘密,再給他十個腦袋,也不敢往外說啊。

好在梁檢中的毒并不是虎狼之物,毒根頗深,卻不會立刻致命,但也不耐久拖,必須盡快找到毒源。

葉翀從他那一堆廢話裏,只聽明白了兩件事——不知道中了什麽毒,沒有解藥,這他娘的還了得!

他整個人驚怒而起,盯着胡未遲說道:“殿下身上的毒,到底要怎麽解。”

胡未遲被他滿身殺氣沖了個趔趄,碰在身後的衣架上,“世子息怒,殿下的毒已暫時被控,只要找到毒物,草民必能解毒,只是沒有毒物,草民不敢妄下定論。”

宮內的毒多半不傳于世,他雖然懷疑梁檢中了金蟬,但不找到證物和接觸途徑,他也不敢開方解毒,那可是郡王殿下,不是只大蛤.蟆!

葉翀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實在不明白,殿下是怎麽中毒的?西北軍大營內,又不比沈家那種出入閑雜的地方,別說是個大活人了,就是只機靈的蒼蠅,要想落到郡王殿下的袖子上都得修個好造化才行。

“世子,能否讓草民看看殿下的香囊、荷包還有平日用的熏香?”此時,胡未遲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問了出來。

葉翀愣了下,慌忙從衣架上解下梁檢的荷包遞過去,“營中簡陋沒有熏籠,殿下衣物并未用過熏香。”

胡未遲拿起荷包嗅了嗅,徹底暈菜了,不用熏香,荷包裏也沒有香囊,殿下身上那麽重的金蟬香到底哪裏來的?總不能天生自帶吧——想到這裏,胡未遲瞿然而驚,像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脈似的,跳起來抓住葉翀肩膀,“殿下近期可有接觸過什麽特殊的物品,有奇香,尤其是宮中之物?”

葉翀心亂如麻,一下被問住了,梁檢雖居錦繡明堂,卻不是個挑剔的人,他們白龍微服,吃穿用度與常人無異,并沒特殊之處。

看到葉翀茫然地搖頭,胡神醫要崩潰,掐了掐酸脹的太陽穴,疲憊地說道:“還請世子和殿下身邊人都仔細回想一下,草民先去看看殿下的湯藥。”

葉翀怔怔地坐在床邊,手中的荷包裏掉出個折得四四方方的小紙片。

他拿起來一看,是張軍中行箋,待他展開看到內容,眼圈瞬間就紅了,那是三年前,他過嘉峪關時,寫給阿越的信,梁檢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和那個傻氣的琉璃球一起,都小心翼翼地貼身收着。

葉翀執起他的手死死扣在掌中,然後将額頭抵在那冰涼的手背上,疼的心血漫胸,說不出一個字來。

***

入夜,梁檢開始發熱症,起初只是低熱,沒過一陣便燒得一發不可收,脈搏虛短急促,整個人像被扔進了爐膛裏,連模糊的意識都是一股煙熏火燎的滋味,心中那口乾坤袋中,壓着的凄風楚雨也跟出來搗亂,從酸痛的骨縫中往外冒,硬把他扯回記憶的漩渦裏。

梁檢像一縷飄忽在意識夾縫中的孤魄,他仿佛看到自己中毒前的時光,模糊的好像一扯就碎的細紗,只剩下各種上房揭瓦的日子,皇子書房裏,氣得要辭官回家的講讀師傅,拿着自己“山河錦繡,王八上樹”的習作,像瘋狗一樣追着自己咆哮的父皇。

一切好像元夕京城夜空上的煙花,這叢還未落幕,那簇便炸了個繁花似錦,浮光掠影般閃過……

他又看見瓊華宮在一片鋪天蓋地的野火中,熊熊烈烈地燒着,呼嘯的風裹着沸騰的空氣,撲面而來,仿若置身八苦業火中,與飛濺的火星一起被焚燒成幽冥浮魂,他的母妃在無邊火海裏,風流豔骨化為一抔黃土。

梁檢燒得七葷八素,此時仿佛魂靈都快被炙烤透了,平日裏微不足道的苦痛,都肆無忌憚地找上門來,疼得他死去活來。

葉翀在胡未遲的幫助下,給他灌了一碗退燒藥,可一個時辰過去了,高燒一點沒有要退下去的意思,梁檢渾身皮肉滾燙無汗,無論怎麽輕柔地碰他一下,都能痛得蜷起身體。

胡未遲知道,殿下這是毒傷未解,積下病症又發了出來,人再這麽燒下去,怕是都不用等解毒了。

他明知頻繁用針節制病症發作,無論是毒還是病都是飲鸩止渴,但也實在沒有辦法,只能繞開礙事的世子,一日內第二次給梁檢施針,也是破了自己一日一針的底線。

橫行霸道的高燒,在銀針威逼下,居然真的鳴金收兵,硬生生被壓了回去。

葉翀感覺懷中緊繃的身體逐漸放松,最後,酥若無骨地依靠着自己,他手臂無比輕柔的收了收,将懷裏的人裹緊抱住了,臉上卻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葉将軍第一次品嘗害怕的滋味,刻骨銘心。

梁檢身上松快許多,腦子也不再是一鍋燒開的漿糊,回憶的線繩這次溫柔地牽起了破碎的意識,他想起了西寧邊鎮裏的小世子。

葉翀半大不小的時候,是個自負無敵的鄉下傻小子,最大的愛好,便是跟親兵巡邊回來,從戈壁裏抓一只跟他一樣傻的大屁股沙兔。

梁檢十分不明白,這種吃得又多,長得又醜,還到處拉屎的玩意兒,有什麽可養的,殺了吃肉都嫌騷得慌。可他還是被葉翀塞了一院子沙兔,每天早上起來,就看他們對着自己,撅着渾圓的大腚,肆無忌憚地啃院子裏的花草,好生火大!

有一回,葉翀追沙兔摔了馬,腳踝傷到筋骨,腫成了個球,一瘸一拐地跑到梁檢家藏着,怕親兵知道後告訴他三叔,自己會被提回西寧去。

小世子大概是從倒黴蛋裏孵出來的大寶貝兒,軍營常見的扭挫傷,敷上藥油三兩天都能下地,他卻大晚上的開始發熱。

西寧衛的前哨衛鎮,入夜慌得鬼哭狼嚎,指望找大夫,不如燒點紙當路費來的快。

梁檢無比鬧心地守了一夜,不停用冷帕子給他降溫,冰涼的手捂着他的臉蛋。

最後兩個半大的孩子,無所畏懼,手足相抵,纏在一塊睡着了。

退燒後神清氣爽的小世子,爬起來就開始鬧騰剛睡着的梁檢,煩人的要命。

梁檢夢中不知身在何處,只覺天地之間,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他恍惚間動了動疲憊的神智,似乎真的有人不依不饒地想把他弄起來。

葉翀用小勺沾了些溫水,一點一點喂給他,見他眼睫微顫,便又接着喚他的名字。

梁檢燒了大半夜,意識碎了一地,現在被他喊得亂七八糟往一塊拼湊,毒病交加的郡王殿下頓時累得想死,心下罵道:“叫什麽叫,你是要喝奶嗎!”

“阿越,再喝口水。”葉翀見他微微有點反應,之前人昏沉的水都喂不進去,不禁有點激動,手下一抖,倒是把梁檢給嗆着了。

梁檢就着他的手,咳了個死去活來,睜眼的力氣還沒有,罵人的力氣攢了一肚子。

這倒黴玩意兒,大概真是個二球……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又是在高鐵上碼字的一天……O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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