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殺機

梁檢回到大帳,一個人坐在那出神,很多話他是不便當着葉翀和諸位将軍面說的,說出來一是喪氣,二是叫諸位将士心寒。

西北戰亂四年之久,他親眼見數萬邊軍将士,顱當磚骨砌牆,才争來這方寸安定人間,多少鐵衣枯骨永無歸期,多少百姓流離失所,賣兒鬻女,只為一口明日吃食,一天一地,滿目瘡痍,何其悲哉!卻有人因一己之私,不惜以數萬流民為質,挑動兵戈,妄求儲位,将黎民百姓置于何地,數十萬将士置于何地!

梁檢壓在心肺間難以名狀的怒氣無處發洩,只能一遍一遍激蕩于胸,直撞得喉間如抵鐵矢,呼吸間血流如注,卻還要撐起一片鋼筋鐵骨的不動聲色。

他咬牙勉強壓住浮躁的心氣,強迫自己鎮定,有太多事還等着他去處理。

梁檢叫來親衛,想看看風陵關帶回來的其他東西,乍一起身,心跳驟然失了分寸,突如其來地心鼓如雷,背心倏得冷汗連連,整個人晃了晃,被身邊親衛一把扶住胳膊,差點跌坐回椅子裏。

親衛吓得魂不附體,急叫道:“殿下!”

梁檢四肢發麻,頭腦卻是冷靜清醒的,站了會,等那陣心慌氣促過去,才把胳膊從親衛手中抽出來,說道:“昨夜酒喝多了,有些頭暈,出去別瞎說。”

“殿下,找軍醫來看看吧。”親衛吓得要哭。

梁檢擡手截住他的話,心口還是憋悶的慌,但四肢的力氣回來了些,自嘲地想想,大概不是氣得就是累得,睡一覺就好了。

“我歇一會,你出去吧。”他撇開親衛想要攙扶的手,猶自走到床前,只退了外袍,和衣躺下。

親衛不敢打擾他,放下床幔便出去了。

葉翀趕去風陵關巡視流民安置情況,回到大營時又錯過了晚飯點,随口問了一句郡王親衛,得知梁檢宿醉頭疼在歇息,當即回了兩個字——扯淡!梁檢是拿酒當水喝的老酒鬼,酒壺跟長身上似的,葉翀自從跟他東奔西跑,就沒見他醉過,昨晚那點量,漱口都不夠,宿醉個屁。

葉翀将馬鞭扔給親兵,一掀帷幔進了大帳,帳內僅點着一只半死不活的桌燈,燃得搖搖欲墜,床幔低垂下看不清動靜。

葉翀一身寒光甲胄,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一指勾起床帳,見梁檢和衣側身而卧,似是醒了,模模糊糊地看了他一眼。

“殿下,臣将你吵醒了?”葉翀索性将床帳拉開。

梁檢睡得并不踏實,心事翻滾,雜七雜八想了一堆,比不睡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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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口像壓了東西,呼吸起伏下,牽扯似的鈍痛,便翻身枕着手臂,調出個散漫随意的姿勢,拍了拍床沿,示意葉翀坐過來。

葉翀一身冰涼的鐵甲,并不想離得太近,然而昏黃搖曳,逼仄幔帳,恍惚中那些遺憾自負的時光,浮光掠影般一一閃現,柔軟地推着他不由自主地緩緩坐下。

“外面又下雨了?”梁檢嗅到他身上清洌的土腥味。

“這邊沒下,風陵關還在下。”他們來那日的暴雨轉小,斷斷續續地居然還在下,大有把攢下的年月全下完的架勢。

“別再下的發水,那可就更熱鬧了。”梁檢一腦門子破事,蘿蔔不怕泥多地叨咕一句。

葉翀被他氣樂了,“殿下您能稍微盼點好事嗎?”

梁檢突然支起身子,捉着他的手腕向前一拽,腕甲冷如鐵石,手指黏上去瞬間失了溫度,“不如将軍求求我,我也考慮考慮,說兩句吉利話如何?”

葉翀甲胄在身,又硬又冷,生怕砸着他,向前一撐攬住他的腰側,體溫透過單薄衣衫不輕不重地貼在掌心,撩撥心弦。

一陣金蟬香撲面而來,比前幾日重了許多,葉将軍覺得有點頭暈,不知今夕何夕地閉目嘆了口氣說道:“阿越別鬧了。”

梁檢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臉,像小時候那樣,蜻蜓點水般在他削薄的唇尖上啄了一下,喃喃道:“平雲,你叫我什麽?”

葉翀心猿意馬,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他擁入懷中,手臂緩緩收緊,呼吸間全是他身上的金蟬香,微微喘息道:“殿下是我的阿越。”

重逢以來,葉翀從來沒有叫他乳名,人前人後都規矩冷靜地持着臣屬禮節,在他心裏阿越和殿下是不得已割裂的,阿越是親昵于心的戀人,而殿下是護在懷中的珠玉,不可接近亵渎,每一寸都只能是美好的記憶。可人心只要動了念想,哪能不生欲望,天外白雲都想揪下來放在身邊,何況本就是慕戀成癡之人?葉翀心中那道尊卑禮教的防線,如疾風驟雨中的一盞破油燈,倏得一下就滅了。

将軍的鐵甲太硬,箍得梁檢雙臂發麻,卻又舍不得離開,直到把心口那塊的甲胄都捂熱,才伸手在那堅硬如石的背心輕柔地拍了兩下。

***

過了僅僅一天,兩個雜毛老道就因中毒過深,一命嗚呼。

胡未遲知道,此毒無解,一咬牙,虎狼之藥輪番上,配合鄢家獨門銀針,終于把命懸一線的盧钊弄醒了,但人已經是強弩之末,左右就這麽幾日時間。

梁檢和葉翀匆匆趕來,帳前迅速被親兵封鎖。

他們先和外間的胡未遲打了個照面,問了盧钊的身體情況。

胡未遲突然從梁檢身上嗅到一陣淡淡的金蟬香,帳內藥味如此濃重,居然都壓不住荷包的熏香?之前他也近身接觸過殿下,未覺他有用如此重的熏香?醫者的本能,讓他微微留心了下。

“殿下,您臉色不好,一會草民給您請個脈吧。”胡未遲看着梁檢略顯蒼白的臉色說道。

梁檢心不在焉,只點頭應和了下,就進了裏間。

盧钊面如金紙,形銷骨立,眼神深幽而平靜地看着臨江郡王。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能在毒發時說出紅丸的秘密,此人并非死士,或被脅迫。

“盧指揮,你也是公卿出身,何必淌這灘渾水。”梁檢談談地說道。

盧钊絕不是無能之輩,祖父是跟随武帝定邊之功的武将,世襲上騎都尉,本人也算争氣,武舉出身,選入內廷,一步一步憑功勳爬到指揮使位置上。

“殿下要問的事,贖罪臣不能答應,我死家存。”盧钊純粹把自己當個死人,不想理會梁檢的試探,只求死了拉倒。

梁檢看着他,過了良久才說道:“你也是飽讀詩書之人,可曾見過這世上儲位之争裏,有善終之家?你死了,京城裏的那位就會安心嗎?”

盧钊木然的眼神,騰起絕望的殺意,“我已服紅丸,他還要怎樣,還能怎樣!”

梁檢的目光冷的不近人情,“順水推舟,給你個滅九族的罪也不算過分吧。怎麽,你還覺得自己能死得一人做事一人當?勾結邪教縱民謀反,洩漏軍情縱敵奪城,國法軍規,哪一個能留你九族?”

盧钊死氣沉沉的臉,居然被怒氣沖出一絲血色,“我被紅丸所迫,非我所願!非我所願!”

“你當日怕死,連累一家老小,今日向死,又如何保得了全家?”梁檢刻薄地嘲諷他的無知。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盧钊的腦子轉的飛快,他已是躺在棺材裏就差敲釘子的人了,只要一蹬腿就是死無對證,誰知道那位會不會反悔,根本不管自己全家死活。

他居然撐着最後一口氣,從床上猛地撲下來,一把抓住梁檢的袍角,攥緊了說道:“求殿下救我一家老小。”

葉翀沒想到這個半死不活的人,還能如此生猛,推了一把居然沒推開。

梁檢擡手阻止了他,任盧钊骷髅一般的手抓着,從容地看着這個可憐蟲,說道:“我救不了你,你得自救。”

“殿下,罪臣知無不言。”盧钊在地上蜷縮抖成一團。

梁檢叫人将他扶回床上,撣了撣身上根本就不存在的浮灰,問道:“你可與他有直接聯系?”

盧钊似乎氣力用盡,默默搖了搖頭。

“可是與那京城小娘聯系?”梁檢又追問道。

盧钊:“正是。”

梁檢眼底黑沉沉的,看不出端倪,“可有留下書信?”

“這種東西怎麽可能留着,當然是看完就燒了的。”盧钊縮着肩,耷拉着腦袋,進門時候的慷慨之色已全無。

梁檢心頭微驚,這幾日一直鈍痛纏綿,隐而不發的心悸陡然升起,額上起了一層薄汗,右手下意識地摁了摁心口。

盧钊這等蠢貨都知道将來往書信焚毀,為何青天教的書信得以完整的保存?這中間怕是出了問題。

梁檢微喘兩口氣,才又低聲問道:“你可有語譜?”

盧钊轉頭看他,良久才長嘆一聲說道:“罪臣可為殿下默寫。”

“殿下,那京中小娘是否需要處理?”葉翀走到梁檢身後,微微彎腰問道。

梁檢臉色蒼白如紙,沉默地搖搖頭,沖着盧钊冷笑道:“怕是都投胎成功了。”

“叫人看着他盡快将語譜默出來。”他捉住身旁葉翀的手臂,說罷借着力量站起來。

葉翀今日穿得是皮甲,護腕較短,單薄的短衣一下就被梁檢手心的冷汗浸透了,梁檢支着他的那只手臂,胳膊肘都在打抖,強弩末矢地耗着最後一點力氣。

葉翀吓壞了,不着痕跡地從身後托住他,觸手背心的衣服也是被汗浸的虛軟一片。

“殿下!”葉翀驚得肝膽俱裂,壓了聲音問道。

“走。”梁檢只回了一個字,拽住葉翀。他眼前仿佛起了一層亂晃的薄霧,怕是咬牙挺着的這口氣松了,就會一頭栽在這裏。

出了帳,胡未遲正好就等在十步開外,一瞧梁檢的臉色,吓了一大跳,就這麽會功夫,殿下臉上為數不多的的血色,退得幹幹淨淨,冷汗淋漓下如一張慘白的宣紙。

“殿下!”胡未遲一把抓起他的手腕,沒號住脈,就覺梁檢手抖得厲害。

梁檢胸口悶疼,心跳得随心所欲,四肢發麻,整個人全靠身後的葉翀撐着。

他微弱地在葉翀懷裏掙了掙,突然側開臉,一口血猝不及防地嗆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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