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紅箋
梁檢來的太快,陸澤這裏都沒來得及收拾好郡王營帳,只好先把主帳讓出來。
陸大人是給個房頂都能湊合過的老光棍,糙的是盆朝天碗朝地,帳內可想而知,連個更衣的屏風都沒有。
梁檢再不要臉,也沒有站在大帳當中,對着行軍地圖讓人更衣的特殊毛病,只好叫親衛退了外袍,自己到床帳內換裏衣。
葉翀風裏來雨裏去的行伍之人,卸甲更衣飛快,他叫陸澤不要準備太多吃食,清粥小菜即可,殿下整一日幾乎未進米糧,又過了晚飯時間,先吃點熱乎東西墊一墊腸胃。
陸大人皮笑肉不笑地誇他,一月多未見就學會心細如發,功力了得啊。
葉将軍聽罷飛起一腳要他滾蛋,陸狡兔拔腿就跑,滾得是渾然天成,邊滾還邊唱,“奴把紅丹熬成藥……”魔音繞梁十三日不絕。
什麽狗屁玩意!
葉翀對自己手底下這幫野牲口的不正經程度深有體會,未免沖撞郡王殿下,他只好親力親為,郡王親衛見世子親自端碟子捧碗,吓得要跪,連忙打起帷幔。
梁檢中衣外就披了件襯袍,烏發除冠,雲散星飛地鋪了一肩一背,周身只有兩色,黑是黑白是白,像是從畫軸裏走出來的仙子。
葉翀跟着他幹得都是又倒黴又辛苦還不要命的活,枕戈待旦,從未見過他燕居時的樣子,此時如懷撞青山般映入眼簾,江山風雨都壓不住的蓬勃色心,差點從喉口跳出來。
他低頭,耳根燒得通紅,放下托盤說道:“殿下先吃點東西吧,吃完再喝驅寒的湯藥,今天淋了一路雨,小心着涼。”說完就想溜。
“喝什麽湯藥啊,怪惡心的。”梁檢看看慫成個球的葉将軍,低頭又看看自己連手腕都沒露的貞潔模樣,心下暗罵道:“這出息都上天了!”
他拿起桌上的酒壺,叫來帳外親衛吩咐道:“去把酒溫了,給将軍也端碗粥來。”
葉翀剛想說已吃過,被梁檢眉目一挑,給憋了回去。
一碗清粥,幾樣小菜,兩個大男人飛快地就解決完了。
酒溫得剛好,梁檢知道葉翀不好酒,只淺斟一盞遞給他,将自己面前的一飲而盡,說道:“你一會叫幾位将軍,把青天教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再給我報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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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都跑一天了,今日已晚,不如先歇息,養足精神明日再議。”葉翀怕他逞強罵人,又補道:“就是給胡公子開了六百裏加急,這一來一回也得明日才能到,左右不急在這一時。”
梁檢一口一口地喝酒,臉色陷在燈下的昏黃中,看不清楚,“平雲啊,你說你平日帶兵打仗也這麽婆婆媽媽的?”
葉将軍氣結,感覺自己滿腔擔心都喂了狗,這嘴賤的玩意兒,累死拉倒吧!
“今日也做不了什麽,權當與各位将軍認識一下。”梁檢雖四年未見葉翀,但脾氣秉性卻捏得很熟,直覺他真有幾分生氣,溫言軟語地說罷,帶着酒溫的指尖伸過去,拍了拍他手背,“快去吧。”
葉翀看着他被酒氣激出了幾分血色的臉,靜默片刻,便吩咐親衛去喊人。
***
将軍們對事情經過的彙報,與陸澤的密報并無多少出入,梁檢問了幾個細節,頓感此事詭異棘手。
“莫将軍,你剛說搜到了青天教與京城的書信?”梁檢曲指在桌上點了點,心內紛亂如麻,毫無頭緒。
“回殿下,是那青天教教主與京城小娘的私信。”老莫一本正經的回道。
陸澤尴尬地捂臉,他們突襲風陵關,青天教倉促逃竄,是留下了不少東西,但就像抓來的那二百多個碎催,大多數信件跟此次流民、府兵事件都毫無瓜葛。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還嫌不夠丢人吶!
梁檢被他說樂了,沒心沒肺地随口說道:“青天教這幫道長也是厲害啊,一邊造着反,一邊煉着丹,一邊修着仙,還能在京城養着小娘……”說道最後,他似乎回味過來了點東西,眼神驟然一沉,“去把那些信拿來我看。”
片刻後,親兵将一個桌頭酸枝箋箱抱過來,放在大帳主案上。
梁檢挑開箋箱,嵌花軟箋一張張,滴粉搓酥地趴在裏面,冷香撲鼻。
這種軟箋又稱桃花箋,乃京中煙花之地粉頭、小娘們用來傳情的小玩意,薄軟柔韌,折在荷包裏不易爛,制作時,都會将自己常用的胭脂水兌進去,也叫留枕香。
“千裏念行客,紅箋為無色。”梁檢應景地念了一句,手無意識的摸了下荷包,想起葉翀給他的行軍箋,心頭微微一熱。
梁檢将軟箋放在鼻尖嗅了嗅,難以形容的冷香,清冽中帶一絲甘苦,若說是胭脂香,倒不如說是藥香。郡王殿下這種京中纨绔的魁首,哪裏的粉脂堆沒滾過,一時竟想不到何處會用這種香?
“倒是不像京城章臺處常用的味道。”梁檢搓了下指尖沾上桃粉,若有所思地說道。
沒地兒插話的阿卓睜大了眼睛,暗道七殿下比戎狗還厲害,京城的東西一聞就知道是不是。
陸大人窮酸慣了,娘兒愛臉,姐兒愛鈔,他這一臉人間疾苦,渾身沒有六吊錢的樣子,怕是妓館門朝哪開都不知道,所以梁檢說的他不是很上心,只是意味深長地沖葉翀笑了一下。
葉翀知道殿下是在說正事,但不耽誤他在心裏罵梁檢這個臭不要臉的,聞一下就知道出自哪家妓館,以前還不知道怎麽滿街撒瘋呢!
可憐郡王殿下,一個人在那用心琢磨案情,周遭除了老莫鬥大的腦袋,一頭霧水,其他人都在胡思亂想。
梁檢将信箋一張一張,按照落款日期鋪在大案上,“陸将軍,你來讀一讀。”他指着其中一張說道。
陸翰林,詩詞歌賦精通,吟詩作對信手拈來,纡尊降貴來讀這種床頭作品,造孽啊。
葉翀不着痕跡地還給他一個活該的眼神。
陸澤掐起那張信箋,清了清嗓子,上刑場似的剛要下嘴,卻發現,這些看似洋洋灑灑的文字,有的地方文辭不通,達意不明,有的地方未能合轍押韻,除了部分引用的詩詞,根本就是通篇屁話。
他終于明白梁檢的意思,斂去滿面愁容,思量片刻說道:“殿下可是懷疑,這信箋中詞句另有所指?”
“是。”梁檢背着手轉了一圈,又慢條斯理地說道:“一個在山西忙着造反的雜毛老道,一個在京城忙着接客的青樓小娘,這二人的書信不談風月,不敘相思,卻在詞山詩海裏寫些詞不達意的東西圖什麽?猜謎玩?”
陸澤順着頭緒摸下去,問道:“那殿下可是要把這些信箋裏的文字重新排列?”他在心裏數了數周圍能認囫囵字的人,頓時絕望。
“這倒不必。”梁檢走到案前,又順着時間将信全看了一遍,在一堆磅礴的屁話中,找不出丁點牽扯。
他壓了壓眉心,手指從嬌弱無骨的桃花箋上滑過,不動聲色地說道:“他們應該有聯系用的暗語,這裏的每一個字,都已不是本來的模樣,而是被解釋成了別的意思,穿插在詩詞裏,每一次都要通過暗語的對照翻譯過來。”
除了梁檢,大帳裏剩下的人都已經驚呆了,還有這種玩法,飛鴿暗語,也不過是開頭結尾對合幾個字而已。
陸澤服氣,但心中疑惑更盛,忍不住問道:“殿下怎麽知道?莫不是殿下遇見過?”
梁檢坐下喝了口茶,眼皮都沒擡,大大方方地回道:“我猜的。”
陸澤:“……”
“沒有對照的暗語語譜,豈不是這些信箋也全無用處。”葉翀擔心地問道,事情似乎又回到了死胡同。
“若真有,就只能指望盧钊命硬,閻王爺不收了。”梁檢眼中驚魂動魄的光一閃,又沉入幽深中。
陸大人有些淩亂,“盧钊怎麽會有?”
“盧钊是內廷侍衛出身。”葉翀目光微黯,“他也可能同時和京城有聯系。”
陸澤聽罷,只覺一股涼氣從腳底爬到了頭頂,周身凍了個通透,把腦子倒給凍清醒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為什麽府兵會給邪教當卧底,終于可以說通了,這兩頭都是給京城裏的那位當碎催的。
陸大人被吓得簡直要吐血,心中悲憤道:“親娘啊!葉平雲,我怕是要死在你這艘破船上。”
***
次日未時剛過,飛馬六百裏加急,從汾陽帶來了胡未遲。
胡公子頭一次被人當軍報,六百裏加急投遞到潼關,跑了個七葷八素,險些斷氣。
到了地方,別說救人了,先被大營內兩個同行救濟了一番,醒過來的胡公子對着軍醫慚愧了半天,這才整理好去見臨江郡王。
梁檢倒是一點不見外,連句客氣話都沒說,直接把人拎到看押盧钊的地方,自己和幾位将軍就坐在外間等着。
胡未遲和兩個藥童,在軍醫的幫助下,将盧钊和兩個雜毛老道,從裏到外診視了一番。他被從家中炕上直接揪走,根本不知前因後果,而此三人身中之毒蹊跷,自己也沒有完全把握。
驚恐和疑慮包圍之下,胡未遲連忙叫藥童取來銀針,絲毫不敢懈怠,親自推針入穴,足足半個時辰,才滿身冷汗地從裏間出來。
帳內四個腦袋八只眼睛都盯着他,胡未遲卻撩袍跪地,變成了個悶嘴葫蘆。
“醫官,人活是不活,你倒是說句話啊!”老莫是個急性子,直覺大夫不說話,人怕是要完球。
梁檢冷冷地看着他,陡泉山相遇,胡未遲是個聰明又有分寸的人,絕不會無緣無故在地上裝死。
梁檢對衆人說道:“各位将軍都去忙吧,我有幾句話同胡公子講。”
左右退盡,帷幔垂下,只有軟窗投進勢孤力薄的些許光亮。
胡未遲果然慢慢擡起頭,眉頭緊鎖,無比艱難的說道:“殿下,盧指揮所中之毒乃是大內不傳之術。相傳武帝時期,在內廷侍衛中設金吾衛,行暗殺密令,監察士族百官、江湖大家,選人皆為死士,接令有期,帶紅丸,令未盡則身必死。”
梁檢對宮中秘聞略有耳聞,臉上并未有波瀾,接着他的話說道:“文帝始,天下大安,撤金吾衛,此毒便沒入宮禁中,百年不得出,如今卻有人效武帝,擁死士,謀君篡國。”他聲音不高,鎮定自若,仿若與人說着閑話。
胡未遲心中狂跳不止,他是行醫走商之人,陡泉山林便知梁檢身份不簡單,玉牌投機,卻沒想把自己投入這般驚濤駭浪中,胡公子不是沒有見過市面的人,卻也感慨造化弄人,只能哭笑不得地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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