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苗女

葉翀沒忙着給梁檢送信,不能烏泱烏泱弄一幫人,全部一大早爬起來往侯府別莊上跑。

等過了晌午,他照常巡查完,這才差人給梁檢遞了消息。

郡王殿下急匆匆趕到京郊別莊時,胡未遲已給罕應處理好傷口,西北軍庖丁解牛的刀法,那麽大條口子,竟是丁點筋骨未動,只是失血過多皮肉遭罪,服過藥,又睡了一覺,少年面色蒼白精神卻好,被人攙扶着給梁檢下跪行禮。

梁檢趕緊免了他的禮,叫人扶到榻上。

他翻開手邊的布包,看了印信,又打開那封求救信箋,看完之後面色鐵青,對親衛吩咐道:“去驿館,把仰阿莎将軍請來。”

雷苗土司是年方十歲的女娃娃,充其量算是大個吉祥物,雷苗軍政大權,全在女将軍仰阿莎手中。

雷苗地處西南邊陲,崇山峻嶺環伺,谷深林茂、山高水遠,雷苗軍隊有十七萬之重,配苗弓重弩,戰法奇特,擅用各種蛇蟲鼠蟻,及其難纏。

侯府京郊別莊,來了兩駕不起眼的馬車,石青的車簾打起,走下來一位苗女。

她頭戴牛角銀圍帕,佩長頸百寶銀項,挂百獸銀腰鏈,前刺虎後披霞,赤紅短褶裙,五色大地綁腿,手上舉着一杆二尺多長,銀嘴銀頭的烏杆大煙槍,寒風中細煙袅袅。

侯府侍衛驚呆了,中原女子別說露腿了,腳丫子都不敢露,這位大姐倒好,褶裙短到膝頭若隐若現,體統已經飛上了天。

在大家都愣愣等着她進門時,四個纏頭黑衣的苗奴,擡來一頂藤竹軟轎。

女子下車上轎,翹腿一座,煙槍甩到嘴邊,細細咂了一口,吐出長霧,“走。”

做夢似的侍衛根本不敢阻攔,眼睜睜看着這幫妖魔鬼怪,穩穩當當地進了別莊。

仰阿莎人未進門,煙槍先至,一雙水亮動人的杏眼黏在梁檢身上,腳下步法一閃,迅疾而過,卻被葉翀一把攔下,二人掌法來去,仰阿莎手持長煙槍居然絲毫不落下風。

“平雲不得無禮,這位就是雷苗的仰阿莎将軍。”梁檢連忙阻下葉翀,解釋道。

“哼,她看你像看唐僧肉似的。”葉翀就在他身側,小聲嘀咕完,把一個不要臉的眼神送給郡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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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檢幹咳一聲,湊近了小聲道:“這是個妖精,看中原男人都一個眼神。”

話音未落,葉翀與仰阿莎目光沖在一起,狠狠打了個激靈。

“人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殿下身邊的人物還真不是俗物,嗯,長得也好,功夫也好,要不要跟我回苗疆啊?”仰阿莎甩了甩煙槍,上下打量着葉翀說道。

“說得真對啊,人以群分,殿下認識的人還真都不是什麽正經人。”葉翀輕揪梁檢的袖子,壓着聲音,咬牙切齒道。

他的西北邊軍中,女将遍地,三嬸也是果部女将軍,阿卓等參将、游擊将軍就更不用說了,可還真沒見過部族的三軍統帥是如此模樣。

梁檢起了一腦門不祥的冷汗,趕緊拿起罕納的信箋堵住仰阿莎的嘴,将事件因果簡單交代了一番。

仰阿莎靠在桌邊看信,一口一口沉默地抽着煙,明豔鋒利的眉目在煙霧缭繞中,隐約化成模糊的悲憫。

“細伢子,你就是罕納的小兒子,罕應?”仰阿莎玉蔥似的手指,擡起少年的下巴,“真不如你阿爸長得好,可惜了。”她不知是在可惜什麽,隐隐嘆了口氣。

理論上來講,罕應還是個和尚,被女施主如此近身調戲,吓得直往後蹿,一把拉住榻邊葉翀的衣袖。

“殿下叫我來又能如何?”仰阿莎攤手坐下,拿起煙槍在桌腿邊磕了磕,皮笑肉不笑地對梁檢說道:“依我看,罕溫家已經完蛋,你把這個細伢子送給刀帕,好生安撫委以重任,他定能為大啓戍邊守土、鞠躬盡瘁。”

“将軍請慎言!”葉翀聽不慣這個女瘋子,開玩笑般說着他人生死。罕應捉着他衣袖的手緊了又緊,大有扯掉他袖子的趨勢。

“喲,脾氣還挺大,那你說說怎麽辦?難不成還要替這個細伢子出頭?”仰阿莎目光飄到他臉上,笑容逐漸缺德,“你們皇帝查都不願查的事,輪得到你吆五喝六嗎。”

“你……”葉翀被她怼得一口氣岔在胸口。

梁檢伸手阻了葉翀,仰阿莎不過是把當今聖上,自私透頂,不要臉的心理活動用大白話說了一遍。

還政罕溫家族,就要與刀帕對立,弄不好是要打仗的,心心念念過安生小日子的永寧帝,打心眼裏十萬個不願意,否則怎麽可能不聞不問,換個土司像換根蘿蔔一樣容易。

梁檢、仰阿莎心中都很清楚,此事問題從來不在木邦,而在大啓,在朝堂,在皇帝。

格局沒有一盤點心大的老皇帝,回回出事都能把梁檢氣個半死。

“我大啓四境廣闊,既有手足又有豺狼,今日若斷手足茍求小安,明日定将豺狼環伺,不得安寧。”梁檢走到窗前,手指戳開半掩的軒窗,幹冷的北風瞬間沖入房內,炭火呼呼叫了兩聲。

仰阿莎收起玩笑心情,起身狠狠咂了口煙,面色不善,問道:“你無兵無權還能怎麽樣?”

“所以要将軍幫我……”他轉身高深莫測地看着仰阿莎,一字一頓地說道:“幫我推波助瀾。”

仰阿莎雖然瘋,但作妖手段明顯不如梁檢,一時未及反應,只随心說道:“別妄想我苗軍給你當炮灰。”

“将軍放心,我只是想讓将軍出個節目,讨我父皇歡心。”梁檢笑着回道。

葉翀突覺眼皮狂跳,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

各國使團交易朝貢物品,領了大啓的封賞,朝貢大會進入高.潮——皇上設宴請大夥一起吃頓好的,吃完趕緊滾蛋!

宮宴擺在太和殿,高臺上是禦用金龍大宴桌,下設數排桌案,一直擺到了太和殿檐下兩側,王公貴族與各邦土司使臣在前,大臣們按朝班排列在後,每桌桌下皆有暖腳的氈毯、碳火籠。

太和門檐下東西兩側設丹陛大樂,舞樂同起,喜慶祥和。

永寧帝賜酒雷苗土司,仰阿莎上前行一叩禮,恭敬地說道:“陛下,我部仰□□厚恩,特從苗疆帶來藝人,為陛下表演刀山火海。”

“哦?何為刀山火海?”永寧帝大喜,問道。

仰阿莎一身雷苗盛裝,總算穿了條長褶裙,起身招手銀飾叮當作響,煞是好聽。

七八個花纏頭的黑衣苗奴,被她召到太和殿外廣場上,在持刀護衛環立監視下,拉來三筐燒紅的火炭,連着燃着的竹筐一起倒在地上,火苗驟然竄起,火星四濺。

永寧帝扶着王巧,在侍衛大臣的陪伴下,站在殿門口,只見那幾個黑衣苗奴,依次飛步踏上炭火,腳底與焦炭踩實的沙沙聲,驚心動魄。

仰阿莎單膝點地對老皇帝拜道:“火神祝佑,消災解難,五谷豐登,萬民樂業。”

“好,此為火海,何為刀山呢?”永寧帝看得津津有味,叫起她問道。

“陛下,宮內攜帶刀具違制,刀山只能用摔開的瓷片代替,不過看個熱鬧還是不錯的。”仰阿莎一反常态的嘴甜,走向前擊掌為信。

表演火海的苗奴迅速退下,一架綁滿瓷片的長梯被擡到廣場中間,好奇的使者、大臣們統統跑到場內觀看,木邦使者刀帕的胞弟刀恩也在其中。

表演刀山的均是半大的伢子,他們剛剛開始發育,骨肉均停、身輕如燕,踩在瓷片邊緣,像跳舞一般,靈動驚人。

仰阿莎杏目微含,豔紅的薄唇在一片繁花似錦中,破開一個刻薄的冷笑。

衆人沉浸在苗奴攝人心魄的表演中,突然登到刀山頂端的少年,縱身一躍,從梯頂跳入人群,手握一塊鋒利的瓷片,沖着刀恩全力刺去。

刀恩躲閃不及,被刺中肩臂,白瓷挑開一道鮮紅的血線。

內廷侍衛反應急速,以丹陛為界,封鎖大殿與廣場。

受驚的人群還未來得及驚慌失措、四散奔逃,少年刺客已跪地束手就擒。

永寧帝被侍衛包成了粽子,吓得手足無措,哆哆嗦嗦地強打帝王之氣問道:“何人作亂,拿下!”

兵部尚書扶着官帽從侍衛堆裏擠出來,一腦門冷汗,指着仰阿莎的鼻子罵道:“都是你幹得好事!”

“臣勘察不嚴,驚擾陛下,請陛下恕罪。”仰阿莎平靜的像一位作壁上觀者,連跪地求饒都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

老皇帝沒來得及罵地上跪着的雷苗二杆子,就聽被押在太和殿外丹陛前的少年,喊出驚天動地地一句話——“木邦罕溫家孤哀子罕應,求陛下為罕溫家做主!”

死絕了的罕溫家突然冒出個孤子來,使者、臣工面面相觑,一副見了鬼的模樣,木邦周邊小部使者,有膽兒肥的跑過去圍觀,驚呼道:“陛下,他是罕溫土司胞弟罕納家的小兒子啊!”

梁檢像站在紅塵檻外的高人,陪在太子身邊,冷眼瞧着熱鬧,平靜到近乎涼薄,這場戲火候還不夠。

很快苗疆第一二杆子,仰阿莎就沖出來添柴加火,吹風澆油。

“陛下,臣接木邦罕納将軍書信,大相刀帕屠殺罕溫全族,篡位奪權,欺君罔上!”她聲音不大,铿锵有力地砸在太和殿的五梁四柱上,濺起一片鋒利的石屑,沖進寒風裏,刺入在場每一個人心中。

木邦使臣刀恩因傷離席,兩個副使吓得面無人色,在檐下抖成一團,口稱告罪,說不出一句反駁之語。

內珰趕緊接過侍衛手中的信箋,遞到永寧帝手中。

老皇帝郁悶得一塌糊塗,木邦的貓膩他心中隐隐有覺,但那有如何呢?木邦、緬邦仇深似海,每年相互焚祭戰俘,打得不亦樂乎,誰上臺對緬邦都是一個字——幹!誰打不是打,管那麽多幹嘛?真晦氣!

永寧帝只瞥了眼箋封,忽悠道:“今日乃我大啓設宴款待來使,此事,相關人員暫且收押,待從長計議。”說罷,他狠狠瞪了一眼梁檢,示意小兒子趕緊來接盤和稀泥。

梁檢撩袍下跪,半天沒出聲,擡頭看了一眼永寧帝,嚴慎地斟酌片刻,才說道:“父皇,武帝始,木邦便與我大啓交往甚密,守土開疆、同仇敵忾,連盟立契、互通互貢,如今罕溫家遭此大劫,含冤莫白、無以昭雪,試問同胞冤不雪,我大啓何以安今日四境之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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