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頂撞
永寧帝的下巴颏兒差點砸地上,被兒子堵了個張口結舌。
笨得鈴兒響叮當的太子,見皇上憋得老臉通紅,趕緊跑出來作一把好死,沖着梁檢說道:“七弟,父皇宅心仁厚,乃蒼生社稷之福祉,怎會袖手旁觀,只是此事牽扯衆多,不易在此廣談。”
梁檢壓根沒想他能跳出來說話,向太子微揖一禮,“太子殿下所言極是,兒臣請父皇敕谕木邦土司刀帕,詢問實情。”
連平日只會寫青詞的陳閣老都看不下去了,弓着腰一把拉過太子,小聲說道,“太子殿下稍安勿躁,此事陛下自有安排。”
永寧帝看着笨得如虎添翼的大兒子,真想一個大巴掌給他拍回東宮去。
此時,太和殿前竊語聲四起,各邦使臣眼巴巴地望着皇帝陛下,一片兔死狐悲之色。
老皇帝突然不敢說話了,大啓近年雖說自顧不暇,但天.朝聖邦氣勢猶在,今日若真把木邦事件藏頭亢腦地糊弄過去,有損顏面是小,小邦、散部倒戈連氣是大。
梁檢望了望永寧帝陰郁冷淡的面容,給跪在不遠處的仰阿莎遞了個眼色。
仰阿莎提膝向前蹭了蹭,說道:“陛下,我雷苗願緊随天.朝,為罕溫土司鳴冤昭雪,若刀帕一意孤行,不尊聖裁,我仰阿莎在此立誓,十七萬苗軍絕不袖手旁觀。”女将軍殺伐決斷,肅然一拜。
永寧帝看了看仰阿莎,又看了看梁檢,突然就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了,陰着臉說道:“臨江郡王負責此次朝貢事宜,如此重大的缺漏,卻不見你上報,輕慢失察該當何罪?”
此時,一個絕想不到的人站了出來。
內閣次輔岳修民上前道:“陛下,刀帕此人心機陰險,蒙蔽朝廷,篡位已近一年,木邦山高水遠,朝廷實難把握。當務之急,應先命雲南提督布防震懾邊界,陛下敕谕刀帕令其陳述原委。”
他絕不是為梁檢求情,實在是惱羞成怒的永寧帝,大概都忘了,到底是誰屁颠屁颠給刀帕又是章又是冊的,問臨江郡王的罪,那不是扇自己大嘴巴嗎?他趕緊把朝廷拉出來給老皇帝墊背。
永寧帝恍然大悟,心裏給這位剛上任的內閣次輔悄悄豎了個大拇哥,振聲說道:“木邦使團暫扣于驿館,禮部會同都察院查實仰阿莎、罕應所說,內閣草拟敕谕,問木邦土司刀帕此事是何道理。”
老皇帝話裏話外還是留了餘地,不是多麽硬氣,但即便再不甘願,總算是大啓表明态度,幹預其中,刀帕多少還是會忌憚幾分。
太和殿前三呼萬歲,罕應俯身而泣,拿命争來的半片蒼天,不知可佑孤子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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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養心殿暖閣裏,地龍燒得旺盛,永林站在外間靠門的地方,皇帝身邊的內珰為了走路悄無聲息,即便入了冬都不敢穿厚底鞋,守在養心殿卻從來不怕腳冷。
此時門外陰雲如罩,北風呼嘯,空氣中流竄着落雪前的土腥味。
梁檢跪在內書房地當中,手邊就是皇子、親貴們行跪拜之禮用的赤邊圓蒲,他很有自知之明的沒用。
老皇帝被兒子們算計了一次又一次,大概也是皮了,居然氣定神閑地喝了兩口茶,才冷冷說道:“怎麽?現在啞巴了,你那大道理不是一車一車拉都拉不走嗎。”
“父皇,兒臣幼時頑劣,講讀師傅不厭其煩,兒臣至今記得他說,以禮供養天地,以義責令己身,以孝侍奉君父,以仁恩澤萬民,則四海之內,州縣連綿,四夷八荒,仰貢俯首。”梁檢教養禮儀極好,肩背端正筆直,但周身萦繞着暖閣地龍都捂不熱的冰冷,他的眼神有一瞬間飄忽遠去,又立刻收回來,接着道:“刀帕滅王族取而代之,禮義孝仁皆毀,如豺狼在側,若不加以示威,無異于養虎為患。”
老皇帝又欣慰又鬧心,欣慰的是太子雖然是個實心秤砣的腦子,卻單純仁義,盛世之下可育萬民;老七是屬泥鳅的,七竅玲珑,心眼比篩子都多,但外圓內方、當礌落落,遇亂有定國之謀。鬧心的是,這倆沒一個是消停的主兒,老大常年被飯桶們牽着鼻子走,老幺到處亂牽別人鼻子走,都是不孝的玩意兒!
永寧帝端着茶盞,苦口婆心地跟兒子掰扯,“七郎,這天下猶如人體,腹心實則憂遠矣,四肢病而終無大患,朕為何要去管遠在天邊的木邦,到底是罕溫家的還是刀帕家的?況且刀帕同樣仰我大啓國威,納貢稱臣,相安無事豈不更好?”
梁檢知道他就想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裏過舒坦小日子,但刀帕是敢謀反移族的人,就算是有心要讓他上臺,也要狠狠敲打一番才是,否則現在高枕無憂,到時候養蠱反噬,則大禍臨頭。
梁檢微微嘆口氣,預感不祥,八成自己的膝蓋又要遭殃。
他躬身行禮,盡量克制地說道:“父皇,尺蠖曲身而求進,龍蛇蟄伏而存身,刀帕如今立足未穩,仰高處鼻息以求生存,若不加控制,此人骁悍蠻勇、野心勃勃,待他羽翅豐滿,絕不是甘于人下之臣……”
“夠了!”幾乎是在讨好兒子的永寧帝,兜頭被潑了一盆冷水,見他一副王八吃秤砣的模樣,氣得怒喝出聲。
梁檢絲毫不見懼色,看着像吃了至少八個秤砣的王八,老鼈入定似的沉默一會,接着說道:“菩薩畏因,衆生畏果,上位者若不能深思其因,則果報禍延百姓不可承受。”
“混賬!”老皇帝氣得手唇發抖,還沒擱下的茶盞順手就飛了出去,連杯帶水砸在梁檢胸前,彈到地上摔了個粉身碎骨。
地上滿是瓷片,梁檢頓了頓,不避不讓雙手撐在碎屑上,緩緩俯身叩首道:“人君乃神器之重,居明堂當思危,推崇極當有備,為未有之因,治未亂之事,請父皇為我雲貴邊民未雨綢缪。”
外間侍候的內珰屏息凝神,跪地縮成了球,只剩炭火籠裏偶爾發出的噼啪聲。
永寧帝青筋暴露,被親兒子怼得好生火大,一字一頓說道:“你真以為朕不敢把你怎麽樣嗎!”
梁檢心中有本賬,刀帕這缺德玩意兒絕不是老實東西,今天不跟老皇帝挑明把話撂齊全,讓他盛怒過後心中有數,到時候被人打個措手不及可就麻煩了。
“父皇息怒,保重龍體。”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梁檢額頭輕觸指尖,指縫間鮮血淋漓。
“滾出去!好好醒醒你的腦子!”永寧帝手指門外,滾龍袍袖微顫,氣得不輕。
梁檢爬起來滾得渾然天成,頂風冒雪地往院裏一跪。
初冬的傍晚呵氣成霜,天寒地凍裏細雪忽然而至,悄然無息地打着旋落在院裏,寂靜無聲得沁人心脾。
內閣次輔岳修民手捧寫好的敕谕,剛進養心門就見臨江郡王跪在寒風初雪裏,身上連件大衣服都沒有,似雪中秀竹傲然而立。
他心下明白,怕是沒跟皇上服軟被罰了,在門前停步悄悄問禦前大珰:“郡王殿下身份尊貴,這麽跪在雪裏怕是要招寒,公公差人照顧一二啊。”
永林垂頭湊近了應道:“奴婢如何不知殿下金貴,雷霆重怒,大人也要仔細點。”
岳修民沖他點頭道謝,整理衣冠,打簾進了暖閣。
老皇帝正在那兒郁悶呢,自己家這個老幺,平日也不是個上趕着作死的種啊,怎麽今日像床頭杠成精一般難纏,非要辯出個針尖麥芒。
“陛下,臣同內閣已拟好木邦敕谕,呈送禦覽。”岳修民拜禮完,小心翼翼地呈上文書。
永寧帝鐵青臉色未退,疲憊地展開,只掃了一眼,便說道:“司禮監用印吧。”
咽不下這口惡氣的皇帝陛下,沒等岳修民回應,緊接着吩咐道:“拟旨,臨江郡王殿前失儀,輕忽職守,國禮場合肆意妄為,令其離京巡陵,罰俸一年。”
岳修民聽罷從頭冷到腳,緊握敕谕,緩了半刻才跪地說道:“陛下萬不可啊,今日陛下神武之姿萬邦仰望,堯舜之賢名必遠揚,我朝廷百官不賢受奸佞蒙蔽,幸得郡王殿下當場扶持正氣,陛下您力挽狂瀾。”他頓了頓,觑了下永寧帝,見他面色稍霁,這才繼續道:“所以,此旨不能出,若出豈不是陛下……不願匡扶正義?陛下至聖至明、重熙累盛又怎會有如此想法呢?”
岳修民的馬屁神功蓋世,給永寧帝拍了個随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好生舒坦。
“你說得是有幾分道理。”老皇帝神清氣爽地咳嗽一聲,但想起梁檢比言官還要可惡的用詞,又咬牙切齒道:“朕還是要治他失儀之罪!”
“君父恩斥,臣下之福,何況郡王殿下是陛下的兒子。”岳修民的心咣當一聲落了地,不聲不響地往外繼續撈梁檢,起了一腦門細汗。
“你下去吧。”永寧帝靠在榻上,閉目凝息。
岳修民深知馬屁與弦外之音,點到為止俱佳,拜禮後默不出聲地退出暖閣。
殿外雪勢漸大,地氣猶在,雪花落下便化冰水,僅在枝桠尖上積了薄亮亮的一層。
上了二更,東內門一陣騷動,很少來養心殿走動的皇後來了。
她在檐下停了停,坤寧宮的大珰抱着厚狐裘,快步跑到梁檢身邊,不由分說裹在他身上。
梁檢在細雪中跪了快兩個時辰,渾身都凍木了,熏籠烘過的狐裘披在身上,愣是沒覺出一絲暖意。
“母後。”梁檢躬身行禮,一下沒撐住,手掌杵在濕漉漉的青磚上,留下淡淡的被雪水暈開的血跡。
皇後煙眉微攏,嘆口氣,打簾進了暖閣。
沒過多久,永林跑出來宣了罰他一年俸祿的旨意,皇後早就叫人準備在一旁,把人迎到前殿偏房,換過衣服,服了驅寒的湯藥,這才仔細着送回王府去。
梁檢緩過點熱氣兒,腦子就開始瞎轉,他平日與東宮素無往來,除了年節、月初的問安與皇後也是關系淡薄如宣,她為何要來為自己求情?
等他進了王府大門,被葉翀一把拉住時,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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