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邪祟
三月十九,大吉,王巧帶着各宮娘娘、宗親勳貴挑選上來的貴女繡相、小書,來到臨江郡王王府。
永寧帝念其伴當之情,已很少派他差事,養心殿裏裏外外也都交給了永林,這回派養老的王巧親自來,足見重視。
梁檢一身海青底赭紅團龍常服,面南而坐,手裏淘摩着羊脂玉兔手玩,饒有興致地看着面前忙成一團的內侍。
皇上點了名的怡和郡主的繡像、小書自然是第一個呈上來的。
兩個小內珰跪地展開繡像,如屏風三扇,左右分別畫着坐、站全身相,中間是半身近相。
怡和郡主不過十四五歲,看上去還是個嬌滴滴、沒長開的小丫頭。
梁檢哭笑不得地聽內珰掐着嗓兒念完小丫頭的評價,她娘是長嶺公主,永寧帝的妹妹,爹是北疆鎮守大将軍,算起來還是梁檢的小表妹。
王巧是宮中老人,皇子們也都熟悉,過來輕聲問道:“殿下,怡和郡主秀外慧中,家世人品都是極好的,不知殿下意思如何?”
梁檢撚着玉兔的小尖耳朵,笑着同他點頭,“挺好。”
王巧思磨,這挺好到底是什麽個意思?
他也沒太過耽擱,微微揮手另一批貴女繡像就送了上來。
整整一早上,郡王殿下屁事兒沒幹,就在那兒坐着看貴女繡像流水席似的,一批一批送上來。
每有皇上、娘娘們點選過的貴女,王巧都要着重介紹一番。
可是郡王殿下除了挺好、不錯,幾乎不發表任何意見,也不知有中意之人否?
王巧是經驗豐富的老公公,遣走閑雜,同梁檢品茶閑聊起來。
“殿下可是有心愛之人?”王巧枯指握盞,“陛下說了,殿下若心中有人大可提出,若門第不配也可一同收作房中侍妾,殿下做主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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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檢放下手中被捂成溫熱一團的玉兔,端盞觀茶,品了會才說道:“公公的話我懂,只是我對京中貴女知之甚少,結發正妻,我想再看看各位貴女的小書,再行回複。”
“不急,殿下慢慢看,老奴還要回宮給皇上娘娘們回話呢,就不打擾殿下了。”王巧知道這位殿下主意正得很,話點到即可。
“辛苦公公跑一趟了。”梁檢虛應一禮,親自送到廳門前。
梁檢支着頭,無奈地看着面前堆成山的繡像,随手翻開最上邊怡和郡主的小書。
“本王放着西北大将軍不娶,娶個将軍家的小丫頭作甚,真有意思……”他撇開小書,拎起打了海紅豆絡子的玉兔,“你都看見了,白玉兔要變翡翠兔咯。”
千裏之外生擒緬邦大将吞欽的葉将軍,在悶熱的山風中,狠狠打了兩個噴嚏。
***
胡未遲連續三個晚上給梁檢施針,一點一點用殘留的黃雀把金蟬毒性引出來。
胡大夫小心翼翼引得很慢,郡王殿下起初只是些許心悸乏力,還能堅持跟六部老流氓們拆招,直到五日後,與內閣合議丁畝田稅時,猛然起身一頭栽倒在內閣值房裏。
正好皇上病着,太醫院從院使到不入流的小使都在宮內輪值。
一聽郡王殿下暈倒,郭院判提起醫箱,步下生風,一路穿宮過院跑到內閣。
郭院判當年是伺候過梁檢解毒、養病的大夫之一,帶着小使進了內值房,二話不說上手先解了梁檢紮得端正的領扣,扯開裏外三層袍襟,好歹給倒不上氣兒的郡王殿下松了枷鎖,這才搭脈扣診。
郭院判越診越怕,臉色居然比昏迷不醒的郡王殿下還要難看。
他匆忙喚來小使,退下梁檢衣衫,開始推針,十三穴針依次排過,梁檢眼睫微顫,悶咳兩聲,人卻還是未醒。
郭院判滿臉虛汗,長噓一口氣,親手起針,又叫來內珰、藥童仔細吩咐用藥、照料事項。
領了皇命一路跑來的大珰永林,此時見郡王殿下面無人色地躺在榻上,魂都快吓沒了。
“公公,郡王殿下的病情下官必須馬上回複皇上。”郭院判剛下完方子,急忙拉了永林到僻靜處說道。
聽他這麽一說,永林原本細白的面皮頓時變得慘無人色,心道:“直禀皇帝,郡王殿下怕是不好。”
皇上、王爺們的身體情況均是宮內禁密,永林自然是不敢打聽,但作為皇帝近侍,他還是盡職地提了提,“郭大人,皇上最近您是知道的,受不得驚動啊。”
“公公啊,此事拖不得的。”郭院判邊說邊拉起他,急匆匆地往養心殿走去。
養心殿暖閣內,玄玉真人正在給永寧帝講經。
永林悄無聲息地滑到老皇上身邊,低眉斂目,附耳輕聲說了兩句。
永寧帝手中持珠咯噔一下磕在榻幾邊上,又不着痕跡地拽緊了。
玄玉打起拂塵,自蒲團上站起,施施然行禮告辭。
“大真人且慢。”永寧帝心中有愧,怕是自己違誓神明降罪,斟酌再三才說道:“還請大真人在外間替朕參詳一二。”
玄玉不言,只微微颔首,從容緩行至軟簾外站定了,如一尊白玉神仙。
郭院判進門撩袍下跪磕頭一氣呵成,急急說道:“陛下,郡王殿.下.體內金蟬殘毒,不知為何又開始發作。”
永寧帝面色如常,幹枯的手指卻撚緊了沉香木珠,“可是要緊?”
郭院判慌得一塌糊塗,無意識地舉手蹭了蹭鬓邊冷汗,“按理說殿下金蟬毒已解,雖剩殘毒,但多年無礙,如今喬醫官已故,在下……在下實在不知殿下為何還會毒發。”
“你不知道?”永寧帝大約是病久了,愠怒之下聲音卻不大,“你若不知,朕還要你何用。”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下官、下官這就同太醫院為殿下會診。”郭院判一邊磕頭如搗蒜,一邊拉同僚下水。
永寧帝心煩意亂,不耐地揮手叫他滾蛋,拂着胸口急喘幾口氣,永林急忙上前,又是拍背,又是遞水,好一陣子才緩過來。
“大真人……”老皇帝靠在榻上,輕聲喚道。
玄玉雖是方外之人,但久在宮中,大小規矩爛熟于心,直到聽見永寧帝召喚,才從簾後走出。
他一撩拂塵,說道:“陛下,貧道為郡王殿下祈福已久,從未算出殿下有此劫數,貧道術法不精,還請殿下治罪。”
老皇帝一聽,好不容易贊起的一口氣,差點噎回去,若非劫數便無法可尋,這可如何是好?當真是因為自己違背誓約,鬼神降罪于七郎?
“陛下……”玄玉四指掐法訣,走近幾步,輕聲慢語地說道:“天無劫數,也可是邪祟作怪,陛下可否容貧道去郡王府邸一趟?”
老皇帝被郭院判吓得不輕,忙回道:“還請大真人護佑七郎。”
***
梁檢完全是在昏迷中回府的,之後三天整個太醫院都搬到了郡王府,湯藥流水一樣送進送出,但郡王殿下的金蟬毒一點都沒有得到抑制。
郭院判偷偷哭了好幾場,遺書都寫好了。
就在太醫院愁雲慘淡、一籌莫展之際,玄玉親自帶着齋宮法團進駐郡王府,把值守太醫全部轟到前院,開始開壇做法。
梁檢并非意識全無,這三天可把他折騰慘了,該喝的,不該喝的藥湯,吐了喝,喝了吐,咽喉本來就有傷,這回腫的連水都咽不下。
他模糊的意識突然抓住一陣清脆的法鈴聲,知道是玄玉到了,懸着的心一松,緊繃的意識倏得就飄走了。
跟着玄玉來的,還有胡未遲。
胡大夫一根一根抽出穴針,看着把自己折騰掉半條命的郡王殿下,又是生氣又是無奈,手下卻穩準,推穴而過,耐心地把引起金蟬的黃雀緩緩壓制下去。
此時,玄玉領着弟子,在神叨叨的法鈴指引下,向書房走去。
書房外間堆着議親貴女的繡像、小書,和那日王巧離去時擺放無差,竟是絲毫沒被碰過。
法鈴在書房門口突然急晃,挂鈴的幡杆被抖得東倒西歪,叮叮叮急促的鈴聲沖破寂靜的午後。
玄玉腳踩天罡步法,一手掐神法訣,一手天師雷陣符已飛了出去。
只聽呼呼兩道急狂嘯之聲,衆目睽睽之下,玄玉大真人就這樣炸了臨江郡王家書房。
火光從繡像中間冒出來,熊熊直沖屋頂,王府下人都被吓瘋了,急着擡水救火,卻被一衆持七星法劍的道長們堵在院外。
緊接着,他們目睹了驚人的一幕。
那火光仿若活物,火舌僅僅圍着桌案燃燒,絲毫不過界,然後越來越小,只燒掉了案上繡像和部分書籍,連一旁的飄紗帷幔都沒有引燃。
玄玉甩了甩寬大的袍袖,隔空收回懸在屋頂的法鈴,仿佛收了神通的大仙,清靜的眉目毫無波瀾,就這樣迎着王府衆人驚異的眼神,飄然離去,回宮複命。
郡王殿下在被炸了書房之後,金蟬之毒奇跡般地緩和下來,郭院判總算撈回一條老命,太醫院上下齊刷刷想出家。
梁檢再醒過來,入眼便是胡大夫一張拉得老長的驢臉。
他萬般不樂意地偏開頭,望着洛常,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
洛常伴他左右多年,一個眼神就知他所想,忙回應道:“飛羽回來了,已叫人去拿箋筒,殿下莫急。”說罷,用小銀勺撇了淺淺一底溫水喂給他。
梁檢閉眼偏頭,他嗓子火燒火燎的疼,瓊漿玉液都咽不下去。
不到半刻親衛就送來了飛羽的箋筒,梁檢的眼神一刻未離小小的骨筒,卻被胡未遲一把搶過來收在手裏。
胡大夫接過洛常手中銀勺,又不懷好意地晃了晃箋筒,不說話,就把郡王殿下氣了個半死。
病得死去活來的梁檢,認命地張嘴喝了三勺溫水,疼出一腦門細汗,心裏早就剁了胡未遲八百回。
缺德的胡大夫這才慢條斯理地解開封簽,把卷成尾指大小的信箋遞給他。
梁檢有氣無力地慢慢撚開密信,擱在手心看了看,慘白的嘴唇破開一個甜蜜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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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