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死灰
葉翀的書信上沒有一個字,卻是一副生動的細筆畫,巴掌大的信箋中央支上一口行軍大鍋,底下柴薪火花四濺,鍋內沸水翻騰,上面吊着一只奮力掙紮的王八,身上寫着緬邦大将吞欽的名字。
梁檢被逗得笑了好一陣,心中巨石落地,葉翀首戰告捷,用不了幾日捷報就會飛入紫禁城。
他閉目微微思量,随即示意洛常布置筆墨。
“殿下,您再歇會吧,要寫什麽屬下來。”洛常臨過梁檢的字,能寫個七八分像。
梁檢還不能開口說話,只好邊沖他擺手,邊固執得支起身子。
洛常擺好榻幾,鋪上特質的雙面信箋,這才遞給他一只潤好的筍尖小筆。
梁檢手腕酸軟無力,指尖微抖,依桌只寫了一個字——拖。
全殲緬軍先鋒,必然一鼓作氣與苗軍沖過喳理江,控制住木邦內沿江要塞,這樣一來刀帕很有可能認慫求降。借戰事開刀的丁畝田稅,也極有可能在和談的期望下,遭到更多相關利益的反對,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梁檢又看了看葉翀那張別出心裁的信箋,翻過來落筆寫道:春風送香雪,代我抱伊人。
洛常笑了,忙跑到窗邊拿過纏枝梅瓶,裏面養着梁檢親手折的幾只梨花。
養了好幾日,花已盛放,雪白嵌粉的一小朵層層疊在一起,湊成團,煞是可愛。
洛常幫他卷好信箋,梁檢擡手摘下一團,低頭嗅了嗅,回想去年此時,春水梨花,他家将軍跪在飛雲蓋雪的梨樹下,堅如磐石。
洛常裝好殿下挑選的梨花,煞風景的胡大夫就端來了濃濃一碗藥,瞬間沖鼻的藥味打散花香,直直撲了梁檢一臉。
“喝藥吧殿下。”胡未遲皮笑肉不笑地提醒道。
梁檢擡眼一看,這位大夫現在越來越精,閉眼裝暈已來不及,只好由着大夫把藥送到嘴邊,皺眉不情不願地喝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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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聽了玄玉大忽悠的回複,吓得再也不敢提給梁檢議親的事,大家都當臨江郡王是神仙托身,凡人姻緣不配,只能等着他哪天自己找回來個仙姑了。
梁檢閉門歇了有小半個月,坐不住的岳修民就找上門來。
岳次輔堂堂一品大員,斜坐在榻邊,輕聲慢氣兒地給郡王殿下念完軍報。
“葉将軍真乃名将,看來此仗并不長久,直入木邦指日可待。”岳修民收起軍報撚須笑着說道。
梁檢未束發,只在系了條嵌瑪瑙玉色抹額,襯着未消的蒼白病氣。
“沙場形勢一日萬千,談勝敗為時尚早。”梁檢知道他這是在探口風,岳修民太聰明了,他跟自己一樣在擔心,若是這場戰争過早見到曙光,丁畝田稅還要不要往下推。
果然岳修民聽到他的回複,這才從袖中摸出一本折子,“田稅改革下官已拟好條陳,勞煩殿下參閱,殿下如今病着,下官厚顏叨擾,實在是無能。”
梁檢病倒,內閣有些怕了,如今的新政可都靠這位祖宗頂鍋擋槍,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誰敢推這些要命的改革。
但京官們倒是非常支持田稅銀繳的政策,因為這樣就可避免國庫以實務抵俸祿,各部大人們脫下官服直奔西街市趕集的荒唐事。
岳修民這也是被下面逼得緊了,不得不來打擾養病中的郡王殿下。
“次輔大人嚴重了,偶感微恙,過幾日便可上朝。”梁檢目不轉睛地翻看奏本,随口說道。
“病去日抽絲,殿下還是多将養幾日。”岳修民能爬到這個位置,內廷裏也是有眼線的,多少知道梁檢此次可病得不輕,連皇上都驚動了。
這位殿下橫豎哪裏都好,就是身子骨太弱,聽說還不宜娶妻,若是以後榮登大寶,子嗣不豐可是有礙國祚啊,岳次輔越想越遠,越想越愁。
“岳大人。”梁檢合上奏本,喚了聲發呆走神的岳修民,“岳大人替我再拟一份奏章吧。”
回魂的岳修民趕緊張羅好榻幾上的筆墨,“殿下請講。”
“分稅,國庫與府、州依制分記田稅,府、州享有所分田稅使用權,每年年初報田稅預算同時上報分稅使用名目,待中央六部合議後給予批複。”梁檢手裏擺弄着一支幹枯的梨枝,慢條斯理地說道。
“殿下這是要、要給府州給錢?”岳修民手中的筆懸在空中,筆尖聚集的墨汁搖搖欲墜。
“我國地方制度多有不全,比如縣衙,整個班子不入戶部銀款中,全靠縣官老爺的俸祿來養,誰人養得起,最後還不是靠地方攤派克扣百姓而來,再比如驿站也是如此。當官、當官不為發財但也不能窮得當褲子吧?底層的官吏過不下去,底層的百姓就更過不下去了。人的情操不是光靠讀書就能養出來的。”梁檢支着頭,思緒有些遠飄,他流落民間四年,地方的難處也不比百姓少,有心作為無力回天。
岳修民飛快下筆記下以上要點,心中感慨,他以為殿下田稅改革是為了狠狠敲震一下地方官員,所以自己的折子裏條款未免苛刻。
梁檢接着說道:“其次,重新核定田稅比例,降田稅增商稅,廢丁入畝。都察院與戶部成立新司,按期巡視、審核地方稅制工作。”
得,這位祖宗是跟都察院徹底幹上了,這是要把二百七十條老瘋狗,都給整到地方出差去。也好,京城終于可以清淨了。
岳修民腦子裏一通瞎想,筆下遣詞琢句卻不帶錯,一心二用得恰到好處。
寫到落款處,岳次輔擡頭看了看梁檢。
梁檢沖他擺擺手,“這兩本奏章,一本由內閣呈上。”他指着岳修民帶來的那本說道。
“另一本……”梁檢敲了敲桌角,“你帶去給太子。”
“殿下!”岳修民驚呆了,哪裏有給敵人送炮彈的?
第一本草拟的田稅奏章只可進不可退,呈上去怕是一場軒然大波,第二本奏章完全補上了漏洞,并退而與地方求全,如果在第一本的基礎上發出,那是非常讨好,并收買人心的事情,哪有這種挖坑自己跳,種樹給他人乘涼的道理?郡王殿下這是病糊塗了?
“存安兄,勿躁。”梁檢叫了聲他的字,以表安撫,“太子乃是國儲,身邊酸腐有于,能臣不足,父皇焦心已久。”
梁檢停下來,收起岳修民面前的奏章,一頁一頁折起,“你雖為次輔,但行首輔之職,輔佐儲君乃是本分,父皇也會記下的。切記,虧缺萬事有度,不可偏倚過多。”
“可是殿下,若太子上第二本奏章,皇上定會責難您度事不周,您別忘了,這滿朝文武可都憋足勁兒等着落井下石呢。”岳修民不無擔心地說道。
“沒關系,我病了,腦子糊塗,偶爾出點差池也不奇怪吧?”梁檢不以為然,仍舊笑着回道。
岳修民腦中靈光一閃,老皇帝陰晴不定、左右不安的性子,能容得殿下一次,是容不得二次的,他要得是殿下自己退,那自然會給些甜頭,殿下看起來是都想好了,他退太子進,保得是田稅改制成功,真無他心。
“下官省得,下官明日便去拜見太子殿下。”岳修民起身後退幾步,工整地行了個禮。
“岳大人也別太急,你與我大哥雖有往來,但畢竟不是近臣,還請徐徐圖之。”梁檢伸手虛擡了一下,說道。
“下官謹遵殿下教誨。”岳修民揣起兩本奏章,“下官不再打擾殿下休養了,還請殿下千萬保重身體。”
梁檢看着岳修民走出房門,有些疲倦地合上眼,将心中紛亂繁雜的線頭捋了捋,提筆開始給仰阿莎寫信。
***
葉翀接到飛羽帶來的信箋,便通知仰阿莎收攏軍隊陣型,過江後,沿着喳理江布防,與緬邦象軍展開對持。
利劍前插,邊路包抄的大好形勢,葉翀叫了個急停,這回又把仰阿莎給涮進了敵陣裏。
仰阿莎實在忍無可忍,帶三百親衛從北邊直奔而來,闖進中軍大帳,與葉翀對峙,兩個八字本來就不和的冤家,就差動手了。
千鈞一發之際,料事如神的梁檢,把給仰阿莎的密信直接投遞到了葉翀這裏,難纏的雷苗将軍這才偃旗息鼓,不情不願地接受命令。
京城忙着田稅改革,西南忙着修築工事,邊戰邊養,一片繁忙裏,暮春轉暑,酷夏将盡,秋風剛剛起時,一潭死水的永州,在無人問津的角落裏,暗無聲息地醞釀着一場風暴。
寂靜的暗室無一絲裝扮,只點了一地的長明燈,悠然拉成一片的燈火盡頭是一只巴掌大的漆紅牌位。
一名男子穿着素絲道袍,披發赤腳,枯瘦的手指拎着銀壺,弓背彎腰一點一點的給地上的長明燈添油。
當他終于添滿最後一盞燈時,頹然坐倒在地,伸長了手臂指尖碰觸牌位,又驟然猛縮回來,瘆人的笑道:“當日蟒玉朝天,如今凄然孤館,看你昨日玉樓起,到頭來,也是我今日模樣……”
外間傳來齒輪咔咔楔對的聲響,随後吱呀一聲,暗門打開一條細縫。
男子猛然回頭,目光如孤漠餓狼般閃爍,“都準備好了。”
“遵照您的吩咐,都已準備妥當。”又一陣吱呀聲,門縫推大了些,能容一人通過。
一位身着青羅道袍,頭戴純陽巾的年輕道長,赫然站在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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