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豺狼

秋日午後最好的時段,梁檢靠在榻上短寐,最近北戎來襲的消息多少擾動了他,夜晚總也睡不踏實。

一晃神的功夫,梁檢做了個夢。

夢中是大雪覆蓋的紫禁城,他那麽小,穿了襖,披着白狐裘,像一只圓滾滾的糯米團子。

白團子在積雪的宮道上跑起來,“父皇!”

奇怪的是永寧帝并不年輕,依舊是個垂暮老人。

“七郎慢點,別摔了。”永寧帝躬身張開手臂,一把将白團子攏在懷裏,抱了起來。

“父皇,嬷嬷給我做了雪兔子。”小梁檢獻寶似的張開凍得通紅的雙手。

“雪兔子不能拿在手裏,一會化了,手也會凍着。”永寧帝抱着他,小心翼翼地拿過那只雪兔子,放在身邊內珰捧着的托盤裏。

永寧帝溫暖的大手輕輕揉搓着小手,抱緊了他,“七郎冷不冷?以後父皇不在了,你要照顧好自己,天冷就不要出來玩了。”

“父皇,你要去哪裏?”小梁檢疑惑不解地望着他。

永寧帝把他交到嬷嬷懷裏,“父皇要去很遠的地方,但父皇會時刻看着你、護着你。”

突然間,風雪大作,鵝毛大雪連成一片雪霧,将猩紅的宮牆卷在裏面,什麽也看不見了……

“父皇!”梁檢猛地從榻上彈起,冷汗連連。

“阿越,你怎麽了?做噩夢了?”葉翀進來本想叫醒他,怕他白天睡太多,晚間又難受,還沒等他出聲,反被吓了一跳。

梁檢瞬間不知身在何處,畏寒地瑟縮一下,被葉翀摟住。

葉翀在他額上摸了一把,一手冷汗,不禁皺眉,拎起搭在一旁的外袍給他披上,“我去打水給你擦擦,別着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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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檢拉住他的袖子,輕聲說道:“我夢到、夢到父……皇上了。”

葉翀只知他因玄玉事發而被永寧帝責罰,寬慰道:“父子乃是一步一顧之情,怕是陛下想念你了。”

梁檢沉默不語,心神不寧,也不知哪裏來的不安萦繞不去。

突然,洛常急匆匆地走了進來,平日書房只梁檢一人時,他都會在門口通報,別說葉翀此時也在裏面,一般這種時候洛常是萬不敢進來打擾的。

“殿下,大相來了。”洛常神色緊張。

回到巴部梁檢拒絕了贊普王位,只領了王子的虛銜,巴部實際由他舅舅控制。

梁檢似有玄妙的直覺,張口想問洛常為何如此慌亂,卻又不知懼怕什麽,沒問出口。

益西很快進了書房,手裏拿着白箋封邸報,連封蠟都是白色的。

梁檢緩慢地從榻上站起來,雙腿似有千斤重,将他釘在原地。

葉翀在他後背扶了一把,他也非常清楚,那封邸報意味着什麽。

“阿越,皇上駕崩了。” 益西聲音很輕,生怕吓着梁檢。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梁檢以為自己早就做好了面對的準備,面對永寧帝也只剩下怨憎。

“大相,朝廷可說殿下要回去奔喪?”這麽大的事,葉翀趕緊問了一句。

益西看着梁檢,面有難色,“朝廷說,大殿下已除宗去籍,就不必回去了。”

梁檢的身子微晃,閉了眼,腦海裏揮之不去的,全是那漫天風雪中,永寧帝佝偻蹒跚而去的孤獨背影。

“喪儀已經開始布置了,阿越你換了衣裳也過去吧。”益西走過來,拍了拍外甥的後背。

皇帝崩番部治喪繁瑣,益西也不知如何安慰梁檢,嘆氣而去。

梁檢沉默了很久,永寧帝過往的一點一滴都在他腦海中浮過,那些美好的,悲傷的,痛苦的回憶,昨日轉眼,跌撞而去。

“如今,我是無父無母,無家無國。”梁檢看着窗外幹澀的胡藤,嘆息道。

葉翀心頭一痛,強硬地将他壓在懷裏,“阿越,你還有我。”

梁檢終于不再忍耐,揪緊了葉翀背心的衣料,悄無聲息地趴在他的肩頭。

***

紫禁城的悲痛從來都是短暫的,內閣與六部重臣,将身着喪服的新皇團團圍在養心殿裏。

太子驚弓之鳥一般看着三位老師,“定遠侯敗了!那、那紫荊關還守得住嗎?”

吳東來、高南星一個暈招接着一個暈招,先是密簽合約,縱敵深入,再是私心過重,不肯讓葉家有趁機翻身之力,陣前錯選大将。

定遠侯簡直就是個特大號的飯桶,他爹要知道這個敗家玩意兒,被沖散六萬大軍,抱頭鼠竄,估計能從墳頭裏爬出來踹死他!

如今,北直隸門戶紫荊關徹底暴露在北戎面前,好在紫荊關守關大将韓傅,是位經驗豐富的老将,依險關重隘,可以周旋些時日。

陳閣老也被這兩個內閣喪門星氣得夠嗆,不得不親自出馬,壓制一二。

“陛下,當務之急是調集各地軍隊補充京城兵力,否則,紫荊關若破,京城危矣。”陳閣老雖對新皇進言,目光卻瞥向坐着的和親王。

和親王是混子輩的老油條,只管用衣袖蹭着一滴淚都沒有的眼角。

陳閣老氣結,再看站在一邊的榮康侯。

葉靖冷笑,站出來說道:“閣老說得是,陛下應下旨南直隸、浙江兩地府兵火速上京馳援。”

“榮康侯,遠水難救近火,葉帥就在陝邊如何不來救難?”高南星闖了大禍,擦屁股倒想起西北軍了,也是不知收斂。

葉靖掀起眼皮,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我葉家無兵權,葉戈非調不得擅離,次輔大人,你沖着我喊是個什麽道理?”

“你……”高南星被怼得滿面通紅。

“國舅!夫子!”新皇終于聽不下去了,走到和親王面前,“皇伯父,先皇将西北軍兵權交給您,可否調動?”

和親王起身行禮,“陛下,您想想,北戎鬧出這麽大動靜兒,西戎難道不想跟着分杯羹嗎?葉帥和西北軍乃是一面震懾大旗,他不動,我們對付的只是北戎,他若動,我們對付的便是北戎加西戎。”

“可是,紫荊關若失守,京城豈不危險。”新皇愁眉不展。

和親王嘆氣,這位沒有一點主心骨的新皇,難怪被內閣三位老書呆子牽着鼻子走。

“陛下,紫荊關可不是那麽好打的,韓傅将軍乃是老将,北戎利在機動快速的平原戰,攻打關隘不是強項,當然,數倍之敵再堅固的關隘也不能久拖。”和親王循循善誘,“所以,榮康侯所說有理,我運河暢通,運力充足,南直隸、浙江府兵可快速集結上京,并非非要調動西北軍不可。”

新皇被和親王緩和沉着的聲音安慰住,想了想,覺得頗有道理,“先皇囑咐朕,遇事多問皇伯父,朕的确受益良多,那就按皇伯父說得辦。”

“陛下是天子,任何事情都要有自己的決斷才是啊。”和親王郁悶,新皇簡直誰牽跟誰走,遇事慌亂,一點沒有自己的想法。

新皇點頭也不知聽懂沒有,下令寫诏書給南直隸、浙江府兵。

陳閣老與吳東來、高南星暗對一眼,若此時不能拖葉家這兩個丘八下水,再加上神叨叨不知屁股擺哪兒的和親王,到時候塵埃落定,誰知道會不會反攻倒算。

待到廷議結束,陳閣老回到值房,叫來高南星。

“你速與漕運聯系,不可讓馳援部隊按時到達。”陳閣老原本慈祥的面龐沉着濃重的殺氣。

黑心爛肺的高南星都被吓懵了,“閣老,紫荊關擋不住多長時間,那豈不是京城要破?”

“哼,你知道什麽是置于死地而後生嗎?”陳閣老目光裏像有兩把冰冷的利刃,“紫荊關破便是葉家與和親王送命之時。”

高南星雲山霧罩,“此話何解?”

“咱們這個新皇是個心裏沒譜的主兒,我會勸說他将與北戎和談作為備選,一旦南直隸、浙江府兵無法及時趕到,紫荊關失守,就唯一有和談了。到那時,和親王、葉靖拒不調動西北軍馳援,新皇做何感想?”陳閣老捋須娓娓道來。

高南星好歹是讀書人,覺得此事似有不妥,接着問道:“那豈不是城下之盟,北戎不是好打發的,和談怕是要割地的……這如何面對祖宗?”

“是誰造成割地惡果的?”陳閣老冰冷地看着他,“是和親王,是榮康侯,是葉戈、葉翀啊。”

“一網打盡是妙計,可是閣老,若到時西北軍要死戰京城呢?”高南星咽了口吐沫,冷汗爬滿了脊背。

“若是先皇我倒有幾分相信,我們這個新皇絕無可能。”陳閣老有些不耐,“你快去速速通知漕運與南直隸、浙江各地人員,務必壓住府兵調集。”

高南星被震驚地說不出話來,喏喏點頭,屁滾尿流地出了值房。

晚間,新皇跪在乾清宮殿內給先皇守靈,他遣開身邊宮人,跪着跪着便開始抽泣。

新皇叩拜于地,哽咽道:“父皇,兒子現在不知如何是好,兒子怕是不能當一個好皇帝。”

此時,陳閣老蒼老的手落在孤獨的新皇背後,“陛下,您這樣叫先皇如何放心的下。”

新皇遮掩着蹭了蹭眼淚,“老師,朕只是不知為何朕即位要面對如此局面。”

“陛下別怕,臣等不會讓陛下獨自面對的。”陳閣老将他扶起來,“有些事,可能并不是陛下聽到看到的那樣,陛下要早作預備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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