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到了南豐路,雨反而變小了。

紀律不知道宋不羁現在在哪,他從進入南豐路後,每隔幾米就喊一句“宋不羁”,然而都沒得到回應。

紀律在地圖上搜了一下,發現南豐路上有兩個便利店,宋不羁沒說是哪個。

其中一個就在前面不遠處,紀律一邊呼喚“宋不羁”,一邊慢慢開了過去。

南豐路是條不算寬廣的路,兩個車道,一邊各一個。紀律從一些違章停車中擠過去,剛找準一下路邊空位,想暫時路邊停下車,就聽到外面傳來宋不羁的聲音。

“往前,繼續往前,盧浩才下了車,又上了一輛車……那好像是輛黑色的SUV……挺貴的樣子……往東南去了……臨泉路……”

紀律本就蹙眉着的眉蹙得更緊,他沉聲說道:“宋不羁,恢複身體,上來。”

“沒……”

“沒事”的“事”還沒說完,紀律便打斷了他:“別讓我說第三遍。”

宋不羁的聲音聽起來已經很微弱,而且好像在忍着某種痛苦。

所幸下雨天,這條路上這會兒人不多,不然聽到突然響起的不知從哪傳來的聲音怕是會吓一跳。

“我……”宋不羁仍想反駁,但接着,他突然感覺到了一股劇烈的撕痛。

腦袋裏像是有無數股力量在往四面八方拉扯,每一次拉扯都是鑽入靈魂的疼痛。

因為劇痛,他甚至忍不住,低低“唔”了一聲。

這一聲很低,在下雨聲中,在吵鬧的街道中,在汽車的行駛中,基本上是聽不到的。

但不知怎的,紀律準确地捕捉到了這聲帶着痛苦的“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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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不羁!”紀律加重了語氣,明顯帶上了一絲怒氣。

就在他低吼完這三個字時,後座上突地出現了一個身影。

那身影是半跪着出現在後座的。他一手抓在駕駛座的椅背上,一手用力按着額頭,臉色蒼白得可怕。

不僅僅他的臉,他手背上的顏色也是前所未有的白。

紀律猛地把車靠右停了,解了安全帶轉過身一把抓住宋不羁放在椅背上的手——冰涼冰涼。

另一只手抓住宋不羁的肩膀——透過衣服透露出來的體溫,也是帶着涼意的。

紀律踮着左腳,快速下了車,來到後座,一把抱住宋不羁,把他放到座椅上。車內沒有枕頭,紀律二話不說拖下外套,卷了卷,墊到了宋不羁脖子下。

他身高腿長,半條腿都放在下面,看上去分外委屈。

紀律摸了摸他的臉,又把手心覆蓋到他按着額頭的手上。他雙眼閉着,按着額頭的手也半遮半掩地蓋住了半張臉。紀律低頭,碰了碰他比平時看上去要紅潤的唇。

冰,身上沒有哪裏是不冰的。

紀律抿緊了唇,沒有跟他說一句話,轉身就出車門。

卻被宋不羁拉住了。

他沒什麽力氣,拉人的手甚至有點在抖。

紀律握住這只手,摸了摸,然後不怎麽費力就把手拿下去了,繼續往外走。

“紀……紀……”“紀”了好半天,宋不羁才接下去道,“臨泉路……”

紀律深吸一口氣,忍住揍他的沖動,不帶絲毫情緒地說道:“先去醫院。”

——這個樣子,怎麽讓他放心?

宋不羁似乎恢複了些,說:“我沒事……正常的……你、你別擔心……”

他的聲音還是很輕很柔弱,尤其最後說到“你別擔心”時,更是輕得像是蒲公英飄過一樣。

他并不習慣說這些話。

只是他感情上再不細膩,此時也能明顯感覺到紀律的生氣與擔憂。

他像是安撫一般,又說了一遍:“你別擔心……”

紀律看着他,不說話。

宋不羁移開按住額頭的手,緩緩睜開眼,黑色的瞳孔中有晶瑩的水光浮現,他朝紀律伸出雙手,委屈地癟了癟嘴:“疼……”

——這是一個索抱的姿勢。

——張開的雙臂甚至是輕輕顫動着的。

紀律忍了半晌,終于忍不住,俯身一把抱住了他。

宋不羁在他耳邊輕聲說:“馬路先生其實很怕疼,別人每踩一下它都覺得疼。但它不能喊疼,這就是它的職責。它每天忍着連綿不絕的疼痛,給了人們通往四面八方的道路。”

紀律沉默地聽他說着。

“附身時讀取所附物的記憶就是會有這樣的後果,腦子疼痛。我之前附身在一只鳥身上時,嘗試過。不過鳥小,記憶也沒多少,疼痛的感覺很輕微。但是馬路……它太大了,每天有成千上萬的人和車輛在它身上經過,記憶太多太雜,我承受不住,腦袋就像要爆炸似的……”

“你真的別擔心,我休息會兒就好了……我一般也不會在附身時讀取記憶……我們先去臨泉路好不好,你讓他們調一下監控……一輛黑色的SUV,一個小時前左右……我不知道車牌號……”

“沒事。”紀律終于出了聲,聲音有些啞,“你睡一會兒,我們去臨泉路。”

宋不羁輕輕“嗯”了一聲。

車繼續往前開,在下一個十字路口右拐,往臨泉路而去。

---

臨泉路之所以叫臨泉路,是因為這條路上有個公園,公園裏有個噴泉。

不知道盧浩才究竟是一直往臨泉路開,還是中途又拐了彎,或者是下在了某個地方,紀律開得并不快。一邊開,餘光一邊往兩邊瞟。

所幸局裏其他同事們效率很高,立即找到了一個小時前從南豐路上經過的SUV,共三輛。但唯有一輛是往臨泉路開去的,而且符合宋不羁所說的“貴”,是個名牌車。

“紀隊,他們沿着臨泉路,一路開到了青山區……最後在青山區的龍山失去了蹤影。”

越靠近青山區,雨又大了起來。紀律關了車窗,加大油門,往龍山開去。

龍山這個名字雖然聽上去霸氣十足,但它其實只是座小山,只因山頂上有塊石頭,這塊石頭的形狀看上去有點像飛升的龍,便叫了“龍山”這麽個名字。

時值三月春日,龍山上的梅花都開了,平日裏天氣好的時候相約賞梅的人不少。而今日下雨,山上就沒什麽人。

快要到龍山時,宋不羁突然睜開了眼。

經過一個小時的休息,他的腦袋已經覺得好了很多,疼痛感消退了些。只是後遺症……他苦笑了一下。

還真是第一次碰到這種後遺症。

馬路先生怕疼,現在宋不羁全身上下從頭到腳都覺得像是被巨型坦克碾壓過,從頭發絲到腳底,每寸皮膚都疼得很。

——後遺症是在附身結束五分鐘後才出現。

他現在甚至都分不太清,這究竟是真的疼,還是心理作用下的疼。

紀律雖然在開車,但宋不羁一醒,一動,還是立即敏銳地感覺到了。

“怎麽樣了?”紀律問道。

宋不羁動作極輕地深吸一口氣,盡量控制着自己說話的語氣:“好多了,我睡了多久?”

紀律:“差不多一個小時了。”

宋不羁:“那還有兩個小時左右,後遺症就會消失了……”

紀律想起一個小時前宋不羁主動要求的抱抱,他靠在自己懷裏的嬌軟模樣,他難得的示弱……默了默,他問:“這次的後遺症是什麽?”

宋不羁:“馬路先生的性格沒什麽特別的……就敦厚、極其負責吧……但是……全身都疼……”

所以一個小時前的那動作和表情,都不是後遺症影響了?

不,不是後遺症影響,那會兒他剛結束附身,還沒過五分鐘呢……

紀律雖然心疼宋不羁全身都疼的狀況,但心裏突然升起了一股喜悅。

宋不羁:“我們到哪了?”

紀律把監控鎖定的那輛SUV的路線告訴了宋不羁,然後說:“過一會兒就到龍山了,你再休息會兒。”

宋不羁“嗯”了一聲,卻在幾分鐘後撐着身體,坐了起來。

紀律立即不贊同地喊他:“宋不羁。”

被渾身疼痛折騰得沒什麽力氣的宋不羁軟趴趴地靠在座椅上,對着紀律的側臉揚了揚唇角:“沒事。”

他坐在副駕駛座的後面,從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到紀律堅毅的側臉線條。

車內溫度比外面高,車窗上起了霧。宋不羁擡手擦了擦車窗,擦出一個能看到外面的一塊,然後看出去。

旁邊就是龍山了。

雨不小,不遠處的龍山在雨幕中也是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宋不羁心想,盧浩才他們到這兒來做什麽呢?

“紀隊,”宋不羁輕聲開口說道,“我在想,盧浩才有同夥,那他們平時肯定有個據點吧?會是在龍山嗎?”

“不會。”紀律冷靜地說道,“盧浩才沒這麽蠢,就這麽暴露自己的據點。”

“別抱太大希望,”紀律說,“在龍山可能找不到他們。”

紀律一語成真,龍山果然沒找到人。

不過山腳下很顯眼的地方,卻停了一輛黑色的SUV——空車。

而越來越大的雨把痕跡與氣味都沖沒了,他們想要繼續找人,也很難再進行下去了。

紀律打了電話,聯系了人,讓他們過來。

宋不羁與他撐同一把傘,整個人仍虛弱無力,半靠在紀律身上——這時候,他并不覺得熱了。疼痛感超過了熱的感覺。

聽紀律打完電話,他說:“要不等二十四小時後,我再……”

話還沒說話,就被紀律嚴厲打斷了:“不行。”

“紀隊……”宋不羁嘆了口氣,“真的,我休息休息就好了的,死不了。”

“不行就是不行。”紀律一把摟住他的腰,半提半拖地把他放回了車裏。

宋不羁無奈,卻又驚愕地發現,紀律在一條腿受傷拄着拐杖的情況下,竟然比他這個兩條腿完好的人走得還正常,還能抱他進車……

---

警察到來,勘查了現場,只是雨水肆虐,現場幾乎被破壞得一幹二淨。最後,這輛黑色的SUV被拖回了市局,進行裏裏外外的檢查。

“該死。”宋不羁坐在車內,看着外面警察們忙活,頓覺自己沒用,暗罵了一聲。

等警察們都回去了,紀律才上了車。

宋不羁此時坐在副駕駛座上,依舊是軟綿綿地靠着,看上去分外無力。他見紀律上來,說:“我覺得我還是得再附身一次,這次一定能準确找到盧浩才的所在。”

紀律沒說“行”,也沒說“不行”,他只是很冷靜地問:“你的後遺症消失了嗎?”

宋不羁一怔:“三小時過去了?”

單看他的反應,紀律立即明白,後遺症還在。

紀律:“我們從南豐路開到這,一個小時。從我打電話到局裏來人,一個小時。現場勘查和拖車,一個小時。差不多了。”

宋不羁計算了一下時間,果然是差不多了。但是……但是渾身被碾壓般的疼痛感還沒消失。

“不是吧……”宋不羁喃喃道,“不止三小時?”

紀律問:“以前有發生過這種情況嗎?”

宋不羁搖了搖頭:“不管我附身杯子之類無生命的物體,還是植物、動物……都是三小時後後遺症消失。”

紀律:“這次三小時過去了,後遺症還沒消失,不管什麽原因,我都不想你再次使用你的能力,懂嗎?”

宋不羁抿了抿唇,沒說話。

紀律掰過他的臉,一字一字地說:“我們肯定會抓到盧浩才。”

或許是紀律的語氣太過認真,太過鄭重,讓人下意識地想回避,又或許是窗外細細密密的雨落到車玻璃上造成了一片模糊,宋不羁晃了晃心神,怔忡了一下,本就沒什麽力氣的身體更是像洩了最後的力氣一般,癱了下去。

紀律靠得有些近,從他的瞳孔中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呆愣、迷茫、渴望……腦子裏好像空白一片,又好像亂亂地閃過許多。

好半晌之後,他伸手握住紀律的手,極輕極緩地說道:“好。”

——好,我相信你。

——好,我聽你的。

這一瞬間,宋不羁說不出自己是什麽心情。

就算是以前在福利院,他也是一個人的時候居多,直到後來撿到了個歐傑。上了大學後自己出來住,更是獨來獨往,學生時代沒有什麽特別好的朋友,後來接觸多的也就是各個房客。

現在常非算是和他相處比較好,其他的……還真是想不起來了。

不過,紀隊……紀律……

宋不羁撓了撓紀律的手背,朝他笑了笑。

他沒什麽力氣,撓手背的動作也是輕飄飄的,紀律只覺得手背一癢,下意識地看去,看到一雙白皙的、修長的、骨節分明的手。

這癢一直蔓延到了心裏,癢得他想做某些事。紀律擡頭看他,剛好看到他嘴角近乎柔軟的笑。

“吻我。”

宋不羁天真似的發出邀請,下一秒就被攫住了嘴唇。

雨好像小了些,落在地上的聲音不若先前那般大。龍山上的梅花被洗盡塵埃,嬌豔可人得仿佛被戀人親吻。

---

龍山距離青山區的居民區不遠。

就在不遠處的某個房子裏,盧浩才端着一個望遠鏡,遙遙看向棄車的龍山腳下。

雖然雨幕阻礙,但車輛的輪廓、人影的走動還是能看到一二。

盧浩才看了十幾分鐘,看到他們棄的那輛黑色SUV被拖走後,才放下望遠鏡,轉過身說:“幸好咱們警覺,賭對了有人跟,不然現在那幫警察就跟咱們到這了吧。”

房間的另一邊蹲着一人,他頭上一頂鴨舌帽,往後戴着,手上在一下一下地玩一個圓球。聞言他擡頭,說:“盧哥,早說了別輕敵。”

盧浩才嗤笑,不屑道:“輕敵?根本用不着我輕敵,就算被他們跟了又如何,老子以一敵十不是問題。”

玩球的男子年齡并不大,看着也就二十出頭,聞言搖了搖腦袋,說:“盧哥,別太輕敵。”

“你小子,找揍是不是?”盧浩才一把扔了望遠鏡,扭了扭胳膊,“來,打一架。”

小青年并不搭理他,又低頭開始玩圓球了。

“沒趣。”盧浩才冷哼一聲,轉頭去冰箱拿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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