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早在去年十月,項少龍送連晉離開鹹陽的那一日早,便收到送宮中來的王令,嬴政要見他。

拿到王令的那一刻,項少龍微微松了一口氣,終于來了。他其實早有預感了,這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就算連死人也不見得能保全。項少龍是扶着烏庭威的手上的馬車,随後又将烏庭威拉上馬車,師徒十年,或許這一別,他們此後便是天涯永隔。

烏庭威這些年在漩渦裏陶練出的城府在項少龍面前還是不自覺夾雜着一股少年心性,他的沉默如果數年前的那個夜晚一樣傷人,馬車被石子抖動,烏庭威猝不及防便撞進了項少龍的懷中,項少龍卻沒推開烏庭威,反是狠揉了一把烏庭威的發髻才将他扶正,“我其實比你也年長不過幾歲,這些年你叫我師傅,我也坦然受了。如今你終于也長的這般大,可以引領一堡族人砥砺前進,你身後還有烏家堡衆多族人,會為家族考慮自然是好事。”烏庭威紅着眼睛不自覺扯住項少龍的袖子,他知道騙不了,可連多瞞一會的時間也不行嗎?

“別哭!”項少龍淡淡一笑,随手用袖子将烏庭威臉上眼淚搽幹淨,“男子漢大丈夫,做了便是做了,世上可沒有後悔藥。”

“再說,我不怪你。”

他那不算秘密的秘密終歸也埋藏了這麽多年,他總是安慰自己這是歷史的選擇,可就像他幫馬賊搶奪和氏璧,從而害死烏家堡數人開始,到強推趙盤入秦宮,談什麽豪氣幹雲,說到底,他不過也是這世間熙熙攘攘求存的一般人,他不無辜。

“威兒,師傅求你一件事,明年四月後,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情,将子期送的遠遠的。別讓他再接近鹹陽,不要嬴政與呂不韋見到他。”在下車的前一秒,項少龍抓着烏廷威冰冷的手央求道。就算他再多罪過,可孩子是無辜的,他以前因為宿命也為養子期而躊躇過,可他看着子期在柳絮飄飄的季節出生,看着趙奮身為親父連抱抱子期都得他們百般鼓勵,看着連晉為這個不是自己血脈的孩子高興顫動,這個孩子,帶着太多人的愛才來到這個世界上,不該成為政治的犧牲品,那太可悲了。

“告訴子期,人生這一輩子最緊要的就是開心,別活得像他爹,那麽累。”此時方過黎明,項少龍掀開幕簾時,雨珠夾帶着雪片不斷從簾幕的縫隙間灌了進來,項少龍将嘴珉的死緊,直至跳下馬車時才對着車內的烏庭威才嘆口氣道:“烏家堡進了這是非之中,他注定是不會就此罷休的。此間事了,你要麽帶着烏家堡蟄伏,要麽就遠離鹹陽吧。”

烏廷威被映照着半明半暗的臉上有隐隐的淚痕,心裏一抽,不自覺地急急起身,手伸在半道,卻只滑到項少龍的衣袍後撲倒在馬車內,望向項少龍踏入秦宮的背影,烏廷威呼吸一窒,随後堅定搖頭,不會的,師傅一定不會有事的,盤兒答應過,不會傷害師傅,他們要對付的只是連晉而已。

嬴政所在的寝殿前有還有一個熟人在等着他,項少龍朝李斯點頭,“好久不見。”

李斯沉默看向這個男人,立定行了大禮後推開門引項少龍進屋。

嬴政俯在案前,聽見動靜擡眼看向門口的李斯與項少龍。嬴政雀躍起身,将項少龍拉倒自己桌前,李斯識趣退了出去,除去案前那幾盞燭火,項少龍一眼便看到立在旁側尺寸見方的銅鏡。

中原的地圖鋪滿了整個桌面,上面已經有很多勾勾畫畫的痕跡了。嬴政擡起筆用力在趙國邯鄲地界兒死死的戳下,笑意充盈,卻未達眼底:“師傅,你說趙穆歸我、趙王歸你,如今我就快要讓趙王也嘗嘗國破家亡的滋味兒了,想讓師傅也和我一塊。”

項少龍見嬴政又恢複成以前的稱呼,臉色一變,驀然,側室傳來小兒的啼哭聲,項少龍心一緊,那是子期的聲音。松開嬴政的手,項少龍退後兩步,看着廷尉府一直伺候子期的小飛将兀自苦着的子期抱着立在側室門口。

子期揉着眼睛看着項叔叔,哭聲愈大,這裏是哪裏?項叔叔,項叔叔,爹。

項少龍屏息看向小飛,他終是欠缺管理下人的經驗,因為他從沒有把任何人看作是可呼來喝去的下人,所以只希望能盡量讓他們自由,可竟然不知道這太後親母派來的下人竟然也能是嬴政的奸細。

看着小飛将子期抱走,屋內空無一人,項少龍腦子裏有一剎那的惡念,可極力被壓抑住,定神後心中已有了計較,回首望向嬴政:“明年就是你的冠禮了,我可能無法到場為你慶祝,不管你想要什麽禮物,師傅都為你準備。”

嬴政收了笑意,落座在銅鏡前,聲音平靜地聽不出一絲波瀾:“師傅在雍城這幾年,破案除惡,幸福和樂,活的潇灑惬意無比,自有連晉的一份功勞,但也有我的一份苦心。”

銅鏡将他與嬴政的聲音在燭火的跳躍下隐隐綽綽,項少龍看着嬴卻并不算好的臉色,沉默聽着,嬴政擡眼緩緩上下打量項少龍一通:“禮物得事情不要緊,師傅莫非忘記了,我是趙盤,不是嬴政,那根本不是我的生辰?”

他這半生的經歷,若說最為難捱的歲月,大概就是母親死在邯鄲,他躲在烏家堡內的那段日子。他盼星星盼月亮盼回了師傅,後來師傅帶自己到了鹹陽,成為高貴的秦國王子,可無人知道他夜晚心裏一遍一遍的說服自己,他是嬴政,不是趙盤。

的确,這世間有情意,可若開始時摻雜着利用,那權勢追求便可這些微末可憐的情義吞噬地一點不剩!

那些歲月的驚恐慌張與不開心,他沒有忘記,他如地上的爛泥,被項少龍一手撫上了雲端,一個男人,他被賦予了雄心,又被迫站在了尖端,見識過這樣美好又迤逦的風景,他怎麽會舍得下去,可夜裏與白日綿長又提心吊膽的時間卻讓他不由自主的怨恨這個将他帶上雲端卻急速退去的男人。

如今他只是想要知道,他被送上這個高位的目的最初到底是什麽!

“你是我唯一的師傅,從邯鄲到鹹陽,從滴血驗親成嬌身敗名裂,亦或是骊山溫泉韓夫人失寵,再到舉薦李斯,收攏蒙骜,為了我的地位穩固和性命安危當真可謂是殚精竭慮。我以前一直在想,到底為什麽呢,是因為師傅對我的母親有愧,還是因為師傅真心疼愛我這個徒兒。”嬴政泰然自若地起身,以前這個壓在他肩頭如烈火烹油一般的隐晦,如今他面對起來死在是太容易了,嬴政從袖中将從信陵君府上拿到的東西遞給項少龍,“師傅兄信陵君府上逃出來後,信陵君便郁郁消沉直至沉疴而亡。後來,我秦國的探子從信陵君府上拿到了這些。”

項少龍有些鄭重接過嬴政手中的東西,一件一件基本都是他帶來秦國的東西,還有信陵君那些酒醉後的胡言亂語,這些是項少龍在信陵君府上時來不及處理剩下的一些東西,原來在嬴政手中。項少龍撫摸着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東西,随後收回手,沉聲道:“你想問什麽?”

嬴政瞳仁一縮一對黑白分明的雙眼緊緊盯着項少龍:“你來自二千年,是也不是!”

“是。”

“是嬴政必須成為秦國國君,你才可以返回你的家鄉,未來!是也不是?”

“是。”

嬴政騰地站起,這一刻的神色如修羅厲鬼,嘴唇不住地哆嗦,“和朱姬一起被關在地牢的嬴政,還有牛家村的嬴政死亡是否都與你有關?”

“不是。”

“你只是為了保命?”嬴政想起鏡子裏他與項少龍的虛影,颦眉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是。”

答得幹脆幹答的利落,嬴政竟然一時間梗了脖子,沉默了好一會才道:“你從沒問過我想不想做這秦王。”

項少龍有一瞬間的怔忪,仿佛看見眼前那個十三四歲,耍賴癱在地下不肯起身的趙盤,“對不起。”

他從小便被人欺負,第一次有人站在他背後支撐他的便是眼前這人,不管是在邯鄲的師徒生活,還是烏家堡的久別重逢,那都是他最懷念的生活。嬴政仰頭避開眼底的淚,最後一個問題不用再問了。沒有如果,也沒有回頭,懷念終歸是懷念,如今他也是不願意舍棄掉秦王的高位與權勢的。

嬴政蠟燭推到在地圖上,火光夾雜燒着地圖連帶着項少龍的東西燃燒漸漸變成灰燼。

“初冬日涼,師傅可得好好保重身體,如今我最想要的禮物就是師傅安心和我一齊。”嬴政頓了頓,随後看了子期離開的方向一眼:“我會将子期送到王太後宮中,孩子還是跟着自己的親生母親才好,呂不韋那裏我也會替嫪廷尉瞞着,師傅放心。”

從殿中出來,項少龍并不意外地看到等在那裏的李斯,黎明前下的小雪并未堆起,反是沾了一地的濕潤。李斯揮手摒退跟在項少龍身後的随從,上前與他并排而行,”項兄,大王也是無可奈何。“嫪毐與大王之間的關系他看在眼裏,臣不臣,君不君,當年随太後居于雍城,還可以說是為了項少龍,可無端端又冒出一個太後與嫪毐的親子子期。這嫪毐越來越有主意,搭上華陽夫人這股秦國最淵源的勢力後,更是不好掌握,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沒了夏太後,成嬌不過是個跳梁小醜,他手中的勢力此處出征趙國前已在土崩瓦解的邊緣,如今大王願意在戰勝之後為嫪毐封侯,還能給項兄與嫪毐一個機會,在李斯看來,已經仁義之至了。

項少龍重重地吐了一口氣,随即扯了扯嘴角道:“是你留在鹹陽嗎?”見李斯點頭,他眼睫間似有星光一閃而過,卻轉瞬而逝。既然強不過命,那就只能順天而行。

“如今大王希望廷尉能在大王冠禮之前能通過鹹陽城變将華陽夫人與呂不韋的勢力扒下一層皮以穩固勢力,早日親征。可子期并非連晉親子,而我?你覺得嫪毐會願意為我放棄鹹陽空城的狙擊機會?放棄登基為王的機會?你們的籌碼下錯了!”項少龍停下了腳步,深色衣服随着風飄飄揚揚,與李斯對望了一眼,便目光淡然地越過了他,看向李斯身後的嬴政所在的宮殿。

項少龍一席話說的李斯冷汗都要出來了,李斯先是愕然,可見他一臉确切似發自肺腑,随即沉聲問道:“項兄想如何?”

“你告訴大王,我想見呂不韋。”讓李斯告訴嬴政,他才能真正見到呂不韋。

嬴政聽完李斯回禀,面上容色表情在搖曳燭火下朦胧地一片深沉,銅鏡裏的影子凝視如初,沉吟良久才閉目說道:“好。”他們師徒之間總得有一番了斷,項少龍透過李斯的嘴朝他立了狀紙,雖如今格局已變,可憑借這這面銅鏡他也立于不敗之地,行,也好。他倒要看看項少龍能如何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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