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01 小花苞

清晨，街上行人很少，偶爾幾聲貓叫打破了寧靜，又重新沉寂下來。楊昇草草洗漱後，朝樓下走去，肩上還搭着毛巾。樓下是他的鹵菜店，店面不算大，從師父手裏傳下來就沒怎麽修整過，還是敞亮的櫃臺、幾張紅桌子和牆角的關二爺像，楊昇不會忘了在開店前上一炷香。

楊昇不知道師父在這裏待了多久，也不計較店鋪的裝潢陳舊，畢竟有些東西越久越有味道，像老店，像廚房裏那幾桶鹵水。師父是香江人，沉默寡言，平生只做得一手好鹵菜，收得一個好徒弟。楊昇學了七八分，也不怎麽愛說話，唯有站在油光發亮的砧板前，才會露出不一般的神色——自信，又狂妄。

在師父病逝後，這家店便歸了楊昇，連帶着那些沉澱了長久年月的漆黑汁液。附近有個影視城，作為這個小城市不多的亮點之一，拉動了周邊的經濟發展。楊昇的店雖小，卻很受那些或有名或無聞的人歡迎，他們時不時就會呼朋引伴過來，買上三兩只鹵鴨，加上小菜，好填一填自己的五髒廟。

如果不是從老家裏出來，陰差陽錯走上這一行，楊昇以為自己會在某個工地上幹苦活。他學歷不高，沒什麽文化，只有一身農忙練下來的腱子肉。因而每回天熱的時候，女客人尤其多，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說他敞開的衣領，說他性感的胸脯。曾有過染着紅指甲的富婆上門，開出了楊昇一輩子可能也賺不到錢，買他後半輩子。但楊昇搖搖頭，從小到大，腳踏實地的家訓不敢忘。哪怕父母早早離開，他也不敢走錯一步。

每個這樣的早上，楊昇打着呵欠，到附近的街市挑選肥美的鴨子，一刻不能松懈。老板與他相熟，總是給最實惠的價格，然後朝在一旁賣瓜菜的老婆遞個眼神，提醒她專心一些，別一晃神做虧本了。楊昇無意于感情，更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寥寥幾句，帶着東西回到店裏。正好，廚房裏的鹵水咕嘟冒泡，裏頭按照師父的配方放了八角、小茴香、豆蔻、肉桂皮、老醬油、冰糖……香味和鴨子自身的油脂交織在一起，左鄰右舍都要醒了。

還有些雜碎，也一并放進去，迎來送往的客人對它們喜歡得緊，配上白米飯一流。

楊昇很尊重他的師父，也愛護這家店，絕不投機取巧，缺斤少兩。因此別人笑他固執，笑他傻，卻也愛他遵循古訓，不由自主迷上鹵菜的味道。

他忙活了好一陣，不知不覺，牆上的鐘慢悠悠走到十一點，過往的人逐漸多了。楊昇性子冷，也懶，不喜歡到處走動，加上店裏只他一個，每天的鹵菜定量賣完，已經忙碌得渾身大汗，便沒有緊跟潮流接單做外賣。真正沉迷鹵味的客人不在乎這些，從上午十一點多開始，一直到下午兩點，再是傍晚六點到晚上八點，這裏人來人往，大多是趁拍戲間隙跑出來，打包帶走。只有極少有空閑的人坐下，仔細品嘗。

最忙的時候，楊昇還要注意那些不僅為鹵菜而來的女客人，一步不敢走出櫃臺。她們似乎總會被店裏的熱氣熏着了，臉頰紅通通，湊過來嬌聲嬌氣地讓楊昇操刀砍鴨，更大膽的還想伸手，趁機摸摸他露出來的手臂。楊昇笑着躲開了，靠得太近他會覺得難受，還不如對着一只只挂在鈎子上的鴨子舒坦。陽光越發燦爛，汗水不停地從他額頭上、脖子上流下，背心濕了大片，勾勒出底下結實飽滿的肌肉。加上健康的膚色，自然引得女客人們的眼神像狼，拼命贊嘆他有男人味。

下午稍微休息了一會，很快天色昏暗了，客人陸陸續續過來，楊昇打起精神，一直忙碌到七八點。接着關門打掃，順便準備明天要用的東西，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這裏就是他的淨土，他在這個小城市裏的歸宿。

楊昇從不嫌煩悶，至少他還有朋友，一個剛從門縫裏鑽進來，爪子沾了泥，正喵喵叫着要他幫忙擦幹淨。楊昇把毛絨絨的貓抱起來，帶到浴室裏洗澡，然後貓渾身幹爽地出來了，他才開始打理自己。洗個頭，摸一摸下巴的胡茬，他還不覺得累，就坐在床邊看書。

也許是天生如此，盡管攢下了錢，楊昇也沒想過花費很多在娛樂上，頂多買些雜七雜八的書。他不喜歡看電視，客廳裏那臺舊舊的電視機是留給師父的，正對着牆上的照片。每晚他都會開上一陣，就着聲音，看着書，心情也慢慢平靜了。

夜色漸濃，睡意終于慢慢湧上來了，楊昇合上書，習慣性地看一眼放在床邊的花瓶。瓶裏裝了水，中間鼓鼓的圓包是一顆紫洋蔥，早就發了芽，細長的葉從瓶口鑽出，倒是沒有開花。楊昇養了它好幾年，從沒見過花，但沒想過丢掉，畢竟種出感情來了。當初他賺了錢回老家修房子，帶着一袋村裏人給的東西回來，裏頭就有這個洋蔥，圓鼓鼓的，像個紫玉球。楊昇從不浪費食物，雖說覺得奇怪，但沒想太多，當天就想切了它做菜。可一開始動刀，總手滑按不住。再一使勁，差點把自己手指劃傷了。

“這東西，有點靈性。”

楊昇這樣想着，倒是放下了吃掉洋蔥的念頭，随手将它扔進空置的花瓶裏。他知道水培出來的洋蔥能開花，像風信子。

結果這些年下來，洋蔥還在慢慢地長，死活不開花。

原先花瓶放在客廳裏，可貓總想伸爪子去撓，被辣了幾回，依然樂此不疲。楊昇以為它調皮，又或者只是争寵，訓斥了也不見效。後來他發覺自己聞不到那股味道，幹脆把洋蔥移到了自己房間，貓就沒辦法進來搗亂。之後洋蔥長得快了些，開始有淡淡的辛辣味傳來，楊昇不知道這樣是不是正常的，也懶得理會。

然而，今天他定定看着花瓶，滿眼的難以置信。

洋蔥頂上有了一小串花苞。

仿佛一天之間長出來的，花苞不大，密密匝匝地擁在一起。顏色是很鮮豔的紫紅，真奇怪啊，洋蔥是紫的，花也一脈相承。楊昇試探地伸手去碰，花苞顫巍巍地抖了兩抖，辛辣味頓時變得濃烈。稍微離遠一點，又聞不到了。他很好奇，心底不禁多了幾分期待，突然記起在老家種田的時候，每當地裏的東西抽了芽、開了花，總是忍不住露出笑容。

更何況，是一顆特別的紫洋蔥。

楊昇撓了撓頭，覺得有些熱了，順手拿起遙控器打開房裏的空調。吱吱呀呀的聲音響起，他走出去，把同樣吵鬧的電視關掉。牆上的師父依舊微微笑着，楊昇站在照片前，默默地閉上眼睛。随後，他回到房裏，燈光一下子熄滅了。

窗外也是星星點點的亮光，逐個逐個黯淡下去。

沉沉睡去的楊昇是小城市裏最普通的萬千裏的一個，開着鹵菜店，店裏從來不缺客人。他的家不大，有一只整天往外跑的貓，小肚子上的肉一層一層；還有一瓶特別的紫洋蔥，今天結了一串小花苞。

可他不知道——

月亮從雲層背後探出頭來，淡淡的光落在地上，貓突然打了個呼嚕。桌上的洋蔥抖了抖葉子，偶爾拉成了卷，又舒展開來。那串花苞微微綻開了，月光像水流進去，紫洋蔥貪婪地吞吃着，帶動細長的葉片發出簌簌響聲。過一陣，它停下了動作，等楊昇迷迷糊糊翻了個身，才仿佛松了口氣，繼續迎着月亮，填飽肚子。

同時，瓶裏的水慢慢減少，紫洋蔥很不高興地動了動身子，終于無奈地放棄了。在這段時間裏，它還要留在這個簡陋的花瓶中，等待開花的那一刻到來。它聞到自己身上越來越濃郁的辛辣味道，不由得小聲地打了個噴嚏。

楊昇似有所感，在夢裏皺起了眉頭。

又是平靜的一夜。

明天清晨，楊昇應該會發現，紫洋蔥的花苞變了，顏色變得更深，像積蓄已久的生機，即将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