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農夫之痛

路易聽到女工作人員的話也在思考這位阿威叔叔是誰, 但怎麽都想不起來，便把疑惑的視線投向郁峥。

郁峥停頓了幾秒，找到合适的措辭之後，才開了口, “他曾是我的觀衆, 或者是說粉絲。是在我剛開直播時候，私聊過我, 對我表示支持的用戶。”

“是你的粉絲？”鏡頭那邊的徐誨皺起了眉頭，“怪不得，他幾乎對你直播的所有細節，都一清二楚。”

“他是第一個主動私聊我, 問我為什麽能打得好的粉絲。如果他一直沒有改名字, 那應該就是我印象中的這個人。”郁峥手上拽着手機，抿了抿嘴低頭, 也無意去解鎖屏幕, “因為是第一個, 所以我還一直有留着他的聊天記錄。”

“所以第一個伯樂, 成了現在抄襲你的人？”徐誨撐着桌面的手無謂地一攤，難以置信地冷笑，複而又咬了咬牙，滿臉諷刺，“算什麽東西。”

郁峥疲憊地揉了揉額角, 一聲不吭地開郵件去看徐誨傳過來的所謂證據。數十張圖片還帶着從社交媒體的個人水印, 無一沒被好事者打上了字幕。大部分的圖片都是直播間截圖, 屏幕一角的是位瘦削的染發少年。

「我很喜歡大魚主播的，我也沒有故意去學習他。」

「我的風格就是這樣，你們一定要說我學習他我也沒辦法。」

「我每天直播十個小時，沒在直播了也有拉着群裏的粉絲們打分段賽。」

「我其實不容易的，我還在讀書，也沒有錢去買貴皮膚或者充會員。」

「不知道是誰在帶節奏，我只想認真直播。」

郁峥目光游移，從少年臉上掃過之後，就快速跳過了那些直播間截圖，開始看網友對這場輿論戰中奇葩留言的彙總。

“愛我阿威一生一世：大魚是誰啊？說我們家阿威學習他，那為什麽到現在還沒有任何正面回複呢？人家氣豪氣看不上眼，不像我們家阿威老實孩子不借此賺錢。[生氣]”

“佛系粉絲張愛麗：我說句心裏話你們別噴我啊。難道你們真的不覺得，阿威的風格，說話的細節，不和大魚很像嗎？措辭啦、斷句啦，甚至有時候，邏輯分析都既視感很強。”

“樓上說法沒貓病：補充下，還有視頻配色，剪輯節奏，慢鏡頭啥的，一毛一樣。就和大魚一個模子裏出來的，科科。”

“樓上說法沒貓病：再多說句，幹脆改名叫阿僞好了，臉皮這麽厚別浪費了。兩個月，大魚那兒火了什麽角色，你就跟着出什麽，幾個意思呢？啊？問起來，你又會說是和衆多主播一樣的跟風罷了對吧。[撇嘴]”

郁峥頭一次在自己不在現場的情況下，看到自家粉絲為了維護他而親自下場撕人，一時間心裏百味雜陳，感激、委屈、憤怒交雜在一起，最後化為一身嘆息。

“紅燒鲫魚：還四次三番地說自己喜歡大魚，這種喜歡我們大魚真的擔待不起好嗎。你這種看人孩子可愛，就偷人孩子還假裝是自己生的的人，惡心得我昨夜的羊肉火鍋都要嘔出來了。[涼涼]”

“威化餅小薇薇：阿威沒有代打沒有說粗口，認真直播有什麽錯嗎？你們硬在扯大魚，是不是故意來碰瓷的？真當大魚風格全網獨一份，臉怎麽這麽大？”

“不想和你們說話：大魚沒吭聲，真的是沒把你放眼裏好嗎？大魚已經是Stakes當家的主播了，你又算什麽角色，為你這不清不楚的幾句就正面回應？大魚怕是石樂志去掉身價。”

“純屬路人：這一場撕逼怎麽感覺火得莫名其妙，一個扭扭捏捏惺惺作态，一個線上失聯，只看到群不知道哪兒來的人在帶節奏，一點石錘都沒有。[疑惑]”

“Missy-Kettle：還要石錘？兩人的直播錄屏和每期視頻一比對，再看發布時間，比一比質量，就知道誰在模仿。[卡姿蘭白眼]”

郁峥看得頭暈，幹脆直接跳過留言截圖，點中徐誨發來的視頻連接，調大聲音開始看起來。

片頭天藍色調，一只小白鴿從屏幕右上角飛來，落在了幾個大字上，嫩生生叫了一嗓子。

徐誨聽到了郁峥播放視頻的聲音，直接在視頻通話裏開口，“你的開頭不就是海水藍，加上一條小胖魚從左下角游到中間，甩甩尾巴。你是‘玄鶴常用連招指南篇一’，他是‘玄鶴套路操作介紹’，連招順序和節奏如出一轍，是不是很像？”

郁峥異常沉默地看着視頻往後放，不知是在贊同還是反對徐誨的說法，只低低嗯了一聲。

視頻中旁白音也同他的習慣一樣，先介紹角色技能內容，在稍加分析每個技能的特色和用處。再是一套連招，順暢地來兩遍，就進入實操階段。

郁峥記得自己為了玄鶴連招打出效果，專門用了三個賬號，分別在高中低三個分段區內，與不同熟練度的玩家進行實戰對局，打了至少二十局才打出有視覺效果的片段。最後還特意往視頻中添加了幾次自己連招失敗的片段，來為觀衆解答操作的難度和竅門。

“豐富的實戰素材，加上前期清晰細致、詳略得當的講解，大魚的視頻足足有三十多分鐘，但是他的……也才十幾分鐘，實操部分大多是在人機訓練營，只有一次是明顯低分段的對局片段。”坐在郁峥身邊一直沒啃聲的路易，看着郁峥目光凝滞，也忍不住開了口。

“……現在很多主播都會針對不同角色出科普類視頻，從題材上我們沒辦法去指責他什麽，至少沒有這個立場。”郁峥聲音有些發澀，“我自己做的視頻，我當然心裏有數，至少剪輯風格還有重讀習慣，确實和我是一樣的。”

“大魚，那可不止了！”會議室裏坐在徐誨身邊的黃小飛憤憤開口，“你看看他直播專欄，你現在有将近八十多個原創視頻，所有成績好的，比如點擊高的，打賞多的，官推過的，他都做了。你效果般般的視頻角色，他一個都沒碰，當我們傻子呢！”

“而且啊——這人一點節操沒有。大魚你好歹配樂只選我們買了商用版權的歌曲，這人用流行歌蹭熱點，也是很讨巧呢！賭一百個雞腿，他們這小平臺根本沒想過這版權吧！也是，自己都做不了原創，用歌還能付什麽錢？”

黃小飛收不住又怼了一句，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在場衆人雖沒附和，但也不阻止，隐隐有着認同的傾向。

徐誨不鹹不淡地瞄了黃小飛一眼，直把人氣血上湧的狀态給瞪冷靜了。他不贊同黃小飛的言辭過激，但最後也忍不住跟着搭腔，“他現在意圖很明顯了，手段很下三濫，十足地惡心人，但我們沒辦法正面去回擊。兩個月時間弄成這樣，有Stakes的責任，沒有過早去監測，這一點向你道歉。”

“他這麽做，追名逐利還想省時省力，也算人之常情，要是跟我的風再去借鑒我失敗的地方，那就是個傻子了。”郁峥嘲諷地一笑，心底對這個所謂的老粉徹徹底底失去了容忍，“這不是你們的問題，他要這麽做，誰都管不了的。Stakes現在已經做得很好了，願意在這個點全員到齊給我解決業務外的困擾，真的很貼心。”

“你也太客氣了吧，我們簽的合約條款又不是迪士尼宣傳冊，業內這麽多年，我們也都不是被抽了臉還不帶還手的人。又不是聖母，吃什麽啞巴虧。”徐誨或許是被這個主播的作風惡心到了，平時就不假辭色的嚴肅勁兒也帶上了不耐煩。這麽聽郁峥一番話，神色轉好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勾着嘴角，看向郁峥的目光饒有興致，“小飛說你體貼知恩，我今天算是真正感受到了，很暖啊大魚主播。”

郁峥沉郁的心情被徐誨這下歪樓給沖散，不禁失笑靠向路易。當衆被這麽直白地誇張，他還真有些不好意思。

路易摟着不知道啥時候溜進來的芋圓，不着痕跡穩住郁峥的身子。他一臉無語地看向坐得老神在在的徐誨，再看面露窘色的自己人，暗自決定去老友歐陽鋒那兒敲邊鼓，讓他把追人任務上上發條。

“大佬你們別扯淡啦，這會兒輿論要爆了！”會議室坐在最遠處的工作人員頂着徐誨的氣場膽大包天地哀嚎，還敲了敲桌子，“我終于明白老劉說的，大部分粉絲都年輕是啥意思，這都幾點了精力這麽旺盛！”

“現在已經快一點了，我們平臺和貼社已經全面清空了流言和造謠貼，封了不少來源不明的賬號。搜索引擎那邊還在溝通，應該今晚能得到收效。SAM正式服裏，也慢慢開始有人在大廳公頻議論，但沒辦法管。”先前發過言的女工作人員舉手，“我們的公關部已經開始運轉了，動用了霍氏娛樂的長期合作團隊，一聲令下，随時可以拎槍找場子。”

大家被女同事最後那匪氣十足的用詞給逗笑，都贊賞地鼓了鼓掌，以示支持。

“剛才說要給你理順思路，被帶着帶着就混了。說哪兒來着……”徐誨皺眉。

“流程。”路易出言提醒。

徐誨撐着臉點頭，又勉力甩了甩腦袋，“四點鐘直播間含沙射影，快五點所謂的阿威腦殘粉就在你直播間和個人主頁刷留言。吸引到你的粉絲注意力後，各個端口的輿論在六點達到高峰。六點半，各大傳媒號、自媒體、游戲網站就開始有了通告……”徐誨哼哼了一聲，“操作很熟練嘛這些人，不知道是收了錢還是單純蹭熱度，硬是把一個雞毛蒜皮的炒作弄到井噴。”

郁峥無聲地看了路易一眼，又回頭看徐誨，“那接下來怎麽做？”

他也被這個主播和其粉絲的行為給煩到了，但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具體操作。以往在電競圈，雖然充斥着更多利益，但他确實正面接觸過這般玩弄心眼、靠輿論博出位的人。

……歸根到底還是吃相太難看。

郁峥看了一眼會議室裏的女工作人員，想到方才她說的“運轉公關”，心下驟然冒出了些許爽快。他在這件事上真的很被動，趕集有信任的隊友們在并肩作戰，讓他憤怒之餘，還能有所期盼。

“你知道嗎，現在的情況，就像是一顆泡，不動它你難受得慌，戳破了自己留疤自己疼。”徐誨打了個很有畫面感的比喻，“知道為什麽嗎？”

“願聞其詳。”郁峥茫然搖頭，他除了在游戲裏做戰術指導在行，這些人情世故紛争糾纏他真的不熟。

“你不下場，他就是單方面碰瓷。你下場了，你就落到他的檔次了。他是誰你又是誰？王玲你來說。”徐誨給給了女工作人員一個眼神，自己起身活動了下，拿起透明水瓶開始灌水。

“大魚我跟你分析一下。”驟然被點名的小姑娘很快反應過來，開始有條不紊地給郁峥捋邏輯，“首先這件事本就與你無關，他學誰誰誰都是學，只是你恰巧倒黴。路人也不是瞎子，孰是孰非總歸不會噴你，或許好奇、可憐的情緒會轉嫁為喜歡也說不定，稱贊你大氣。”

郁峥欲開口，被自信的王玲打斷。她滿臉的勝券在握，還有出身大集團游刃有餘的底氣。

“當然了，我們不可能真像個白蓮花一樣唾面自幹，要做的也就是在表面上端着大氣。大魚你且看，我們Stakes就是玩輿論出身的一把好手，他們鬥不過霍氏娛樂的團隊。敢招惹你，我們能打落他們牙齒，還要他們撐着笑臉和血吞。”

郁峥被王玲舉起的小拳頭給樂到。小姑娘家家這麽兇，職場都這樣的嗎？

徐誨翻着手機，急于想要結束會議，看着郁峥半天也說不出點內容，就知道他把這事的主動權已經移交自家平臺了。

“我們有罪推定，假使真的有人刻意制造這場輿論，那他的目的是什麽？無非是踩你上位，借你的火，點自己的燈。”徐誨最後總結一句，“行了，這事兒終歸給你辦妥，你倆去睡吧。”

郁峥和路易對視一眼，都驚訝于這事就這麽在一次會議下簡單結束，“就這樣，那你們等會兒還要繼續？”

“不然呢，早着呢，後續很多流程。”徐誨挑眉，“林思遠，給我去查那個平臺背後的注資方，還有他們的渠道資源。正面打不得他們，我就釜底抽薪。”

徐誨轉着筆，疲憊的臉色下顯露出些許鋒芒。他早就覺得這個新平臺崛起得異常奇怪，這次輿論戰又落實了他部分猜測。若推斷成真，他或許能一把擊潰敵方，幹脆利落一鍋端。

“知道了，老板。”存在感極低的一位青年點頭，開始在自己手提上快速敲字。

“你們還準備熬啊？”郁峥看着徐誨伸手準備斷開視頻連接，連忙開口，“那你們吃飯了嗎？”

眼看着就要到淩晨兩點，這些人也太拼了吧。

“你別管。”徐誨回答幹脆直接。

“輿論這種程度，至少還有三四個小時。”王玲似乎不怎麽怕徐誨，對着郁峥做着悄悄話的動作，實際上聲音大得很，“老板加班狂！我們沒吃飯，抗議！大魚哥我們要吃重慶火鍋，三頓起算！”

“講不講規矩。”徐誨冰冷的視線掃向自己下屬。

“好好好，我記着我記着。”郁峥趕忙答應，笑着點頭，“等會兒來找你們哈，給你們帶點吃的。”

一會議室裏的工作人員感激地看向郁峥，比心的比心，飛吻的飛吻，極盡狗腿之能事。只有徐誨，聽着郁峥的話，也只擡頭看了眼，面無表情繼續工作去了。

郁峥挂斷了足足一小時的視頻通話，身子卸了力氣向後倒向床面，“路易。”

“一起去吧，我去做點吃的，正好前幾天才買了一大袋子雞翅。”路易附身，帶有安慰意味的吻在郁峥嘴上，當即準備起身。

郁峥一把撈住高大青年的腰背，一臉意外，但又分外開心，“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我還準備讓你先去睡，我一個人去就好，反正總部那邊便利店面包牛奶總有。”

“我去做，你休息下，睡會兒吧。”路易撐在床上，揉了一把郁峥的頭，這才抽身出了房間。

郁峥仰面看着路易背影消失在門外，半晌還是長長地嘆了口氣。

誰成想，那時候興致沖沖與他交流技巧，還支持他的第一批老粉，如今是這模樣。今日種種，就像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報複，在剮着他的心。他稱不上農夫，帶最終還是被蛇咬了狠狠一口。

說不氣是假話，郁峥沒表現出來，實際上難受到快要說不出話來。自己一幀一幀做出來的視頻，自己的習慣風格，被人仿照，明明是自己的東西，一下子變成了別人的，那種無言的排斥擾得他心神煩亂。

期間還市儈地想到了這人是否會在今後瓜分他的粉絲觀衆，讓他事業受損，又唾棄自己膚淺。他癱在床上想了很多，一時間質疑自己做直播初衷是否存粹，現在這麽放不下。

也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如網上留言所說的那般不堪，靠着路易的熱度做直播，成功上位。後悔當時與這個所謂支持他的粉絲私下交流，悔恨自己一番心意喂了狗，現在狗肥了，他還傻乎乎留着狗爪印當寶貝。

再胡思亂想，他思緒最後還是停留在了自家觀衆和徐誨團隊身上。想着那些粉絲或許都沒在他直播間發過彈幕，但會為了他不受委屈去親自回怼。想着徐誨等人為了他忙了好幾個小時，又心甘情願繼續再忙幾個小時。想着路易累了一整天後無聲又溫柔的體恤，頓時心下一暖。

同以前獨身一人在俱樂部裏任職時比，果真是要好太多。當時風光無限，到底無人可并肩攜手。當下雖波折不斷，可路越走越順，友情愛情也越發經得起考驗，終歸是求仁得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