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這一瞬間的對視,仿佛過了一輩子。
雨中的人瞳孔漸漸收縮。
白唯夫迅速拿起手邊的傘,一面推開擁擠的人群,一面叫着那人的名字。
大雨傾盆,沖進雨簾中幾乎看不清人。
但是白唯夫沖出咖啡店,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人。
一身濕透,身形比以前更加削薄,提着黑色格子行李箱,仍是乖順的黑發下是一雙漆亮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後就轉身走了。
白唯夫撐開傘,奔到那人面前,将傘撐在他頭頂,喘氣間,白色淺霧在二人眼前消散。
時安瘦了很多。
白唯夫張開手,緊緊抱住那具冰冷潮濕的身體。
時安像一具木偶人,深潭一樣的眼睛沒有焦距地看着空中。
“時安……你借給我的傘還沒有找我要回,你忘記了。”白唯夫将頭埋得很低,嗓子因為剛剛突然的大喊而變得嘶啞起來,十分難聽。
時安半張着嘴,在最初的震驚後,他的表情慢慢軟化,但還是有些面無表情。
“你這是做什麽?這裏這麽多人……這樣不好。”時安把他一把推開。
白唯夫把他拉回,“與他們無關,是我們,我們的問題,時安。”
時安表情一瞬間有些崩潰,“我們?我們什麽問題?”
白唯夫看着他,嘴張了張,但仍是沒說出什麽來。
時安等他,又等他。
最後,他拉開白唯夫的手,擡手抹了把臉,“我還有一趟火車要趕,有事以後再見吧。”
白唯夫扣住他的手腕。
時安回頭,眼裏是疲倦。
“你的詩集,我都看了。”白唯夫有些哆嗦地開口,不知道是冷的還是激動的。
時安沒說話,只是看着他。
“貓,貓現在喂得又懶又肥,黏人得很。”白唯夫艱難地透過雨幕看着他。
依舊沒得到回應。
白唯夫抹開眼睫上的雨水,深吸一口氣,“杜鵑花,我每天都有澆水,但還是四年開一次,不過長得很好。”
時安嘆一口氣,擡手止住他,“唯夫,唯夫冷靜點,這些你想和我說都可以寫信,我有急事,以後再說吧。”他掰開緊扣在手腕上的手指,一根一根,将手從中間抽出。
“對不起。”
三個字,白唯夫垂着手落寞地看着他的背影。
“什麽意思?”時安背對着他。
“對不起時安,我不是故意裝作不知道,我這個人蠢得很,又自視清高,還很自以為是,但其實什麽都不知道。謝謝你的感情,謝謝你的照顧,是我無知,我無知才傷了你的心,當年那天我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是我自己膽怯,對不起,對不起時安。”
白唯夫一口氣把這些年積在心裏的話都說出來,肩膀無力地下垂,臉上不知是淚混着雨,還是雨混着淚。
雨大得兩個人的話幾乎要聽不見,時安聽着他喊出這一段話,握着手提箱的手微微發抖,關節泛着青白,口中呼出大團霧氣。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冰冷的雨水中,時安平靜地說出這句話。
“知道,我練習了幾百遍。”
時安深吸一口氣,勾起嘴角,笑容蔓延在臉上,最後笑出聲,聲音越笑越大。
白唯夫擡頭看他。
時安回頭看着白唯夫,一身釋然,他猶豫了一下,擡起手拍了拍白唯夫的肩,“唯夫,我也謝謝你,真的。這是我的地址,你還有想說的,可以寫信給我,我要走了,再會。”
他從衣服內袋裏拿出一張有點泡發的卡紙,塞進了白唯夫的外套口袋裏。
白唯夫眼睛微微張大,眼看着他提着手提箱在雨中跑向街對面,然後上了通往車站的單程巴士。
暴雨中,白唯夫手中的傘落到地面上,孤零零打着圈。
在新的一次作家會議結束後,白唯夫受邀去和戴青他們參加茶會。
令白唯夫驚訝地是,茶會除了邀請了國內的部分先進思想的作者之外,還邀請了一些國外的詩人和作家。
音甀就在裏面。
白唯夫看着她走過來。
“表哥,你對自己的放逐結束了嗎?”音甀坐在他旁邊,當年尚顯稚氣的少女此刻已有幾分成熟女性的味道。
坐在對面的戴青也看過來。
白唯夫攪拌着茶匙,“或許吧。”
音甀眼睛一亮,“他回來了?”
戴青對這件事有所耳聞,低頭去喝茶。
白唯夫搖了搖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後,扭頭看着她道,“你今天是作為代表過來的?”
音甀眉頭一皺,這語氣,怪像要抽查作業的老師一般,“你又要考考我啦?”
白唯夫笑了笑,“只是問問,伯父伯母來了麽?”
音甀往自己茶裏加了塊糖,“爸爸還在日本,媽媽跟我過來了,她正想叫你過兩天去看看她呢。”
白唯夫點了點頭。
戴青見他倆聊着,手摸起夾包想去和別的作家聊聊。
白唯夫擡頭叫住她。
音甀立馬端起茶杯走到一邊去了。
戴青坐回去,開玩笑道,“跟我聊必須要交稿的。”
“先交一本詩集可以麽?”
戴青表情一愣,聽錯般往前探了探身,“你說什麽?”
“原來《新視報》不收詩嗎?”
“你準備回來了?”
“不是回來,是出發冒險。”
戴青嘴角不可抑制地揚起,十指三五下從夾包內取出香煙來點上,腮幫凹下去深吸了一口後,才道,“你要寫詩,确實是冒險。”
說完還有些被嗆到,邊咳邊笑。
白唯夫也跟着笑了笑,聞着煙味,手指有些蠢蠢欲動,戴青對他這小動作再熟悉不過,摸出一根點燃,二指夾着遞給他。
白唯夫猶豫了一下,接過來放嘴裏抽。
“怎麽想到要寫詩了?”戴青眯起眼看他。
“詩者,吟詠情性也。我有情,想寫詩不是很自然?”
戴青又笑了笑,沒接着說,慢條斯理抽了好幾口後,才道,“你這一次自我驅逐,可驅逐得夠久的……我辦公室老地方,等你的來稿。”
她扣起夾包的金屬扣,起身離開。
白唯夫把煙掐滅,低頭喝一大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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