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白唯夫出發那天,戴青過來領貓,順便想送送他。
她遠遠地看見他一手提着一個很大的皮箱,一手抱着金屬貓籠,依舊是一身熨帖的西裝加風衣,配一頂白絲葛紳士禮帽。不過人已經消瘦了許多,一雙淺褐的眼藏在鋒薄的眼鏡片後,高聳的眉骨掩去一半光彩。
戴青走到他面前,細細的眉毛蹙起來,“唯夫,你身體真的沒事麽?”
“沒事。”白唯夫将手中貓籠遞過去,“我已放了幾罐罐頭在裏面,吃完了青姐你告訴我一聲,我給你打些錢,麻煩你跑一趟去西街央行旁邊的寵物店去買進口牛肉罐頭來喂它,還有別的事項,我已寫在了紙上,放在這邊。”
戴青低頭接過貓。
白唯夫低低咳了幾聲,聲音有些低啞,“我叫的車已經到了,青姐你回去吧,日後再會。”
戴青擡頭看他,白唯夫推了推金絲眼鏡,轉身走到街邊,打開後座門,把皮箱橫着放到裏面,彎腰坐了進去。
車門關上,很快就發動引擎飛馳離開。
戴青抱着貓籠站在原地望着車子離開,然後轉身慢慢走回去。
她沒想到的是,這是她與白唯夫的最後一面。
火車站入口處是黑壓壓一片人頭。
白唯夫下車付了錢後,提着皮箱往一旁去買票。
排了許久的隊,才到窗口,售票員是個留着齊耳短發的大媽,她看了白唯夫一眼,詢問的嗓音大得像銅鑼,白唯夫微微彎腰湊到窗口說出目的地,售票員大媽把手一伸,“證件,錢。”
白唯夫将準備好的證件和紙幣遞過去。
大媽飛快操作了一番,最後拉開桌案的抽屜,從中摸出幾張毛票,同證件和票一起伸出窗外,“下一個。”
白唯夫接過那張票,空空吊着好幾日的心終于落下,他露出笑容。
後面的人将他擠開,白唯夫側身擠出去,擡眼看了看頂上的提示板,順着人流走到月臺上,一邊的火車服務人員舉着紅色喇叭大聲指示着方向和叮囑安全事項。
白唯夫将那張薄薄的紙票舉到面前,這一天他已夢過多回,但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真切。
有小雀兒飛到月臺上面築的巢裏,叽叽喳喳叫個不停,天是澄澈的藍,一絲雲線也無,黑色的電線劃開天幕,縱橫交錯。
等了一會兒,鳴着長笛的綠皮火車從遠處緩緩駛進站,停靠在他面前,兩邊的工作人員立馬舉着喇叭走過來守在車門處。
“注意安全!提包行李不要落了,有小孩兒的看住自己的孩子!注意秩序,排隊上車!”
白唯夫跟在一個女學生後面,徐徐上車,經過檢票員撕過票後,跨上火車。他看了一眼車票,擡頭找着座位,剛坐下,就發現剛剛那個女學生坐在了他對面,兩人對視笑了笑後,各自安置自己的行李。
女學生年齡不大,剛入大學的模樣,坐下後就從挎包裏拿出了一本書,還拿出了一本牛皮封筆記本,準備摘抄。
白唯夫稍微看了一眼,那本書是一本詩集,她看的那一篇,《花與劍》,正好是自己的詩,是寫給時安的第一本詩集《冷月集》裏的第七首。
女學生認真地一行行看下去,讀到一處,拔開了鋼筆蓋,一手壓着筆記本,一手一筆一劃地摘抄。
——倘我是世上最頑強的士兵,守護着名為自我的城池
——那麽你就是那拈花一笑的游吟詩人
——不屑一顧,最是相思
——用已殘損的花瓣
——折斷了我的劍與盾
女學生又用另一支紅筆劃了幾道橫線。
白唯夫支在小桌上的手撐着下巴,用食指摸了摸幹燥的嘴唇。
女學生擡頭時,發現他在看她的筆記本,耳廓微微發紅,将筆記本“啪”地合上,收回挎包裏,雙手将詩集捧起來看。
白唯夫靠到椅背上,扭頭看着窗外。
這是個靠窗的位置,座位和窗口的位置也剛剛好,他靠在椅背上,偏頭就能以最佳視角看着窗外風景。
過了一會兒,又有人走過來,坐在了他身邊。
白唯夫扭頭看過去,是個老婦人,緊緊裹着頭巾,但還是有幾縷白發從頭巾邊緣漏下,腳邊放着一筐雞仔,用紅布蓋着,她手裏還提着兩個包裹,身前用長長的布帶綁着一個熟睡的嬰孩,坐下後也沒有同人打招呼,只雙手護着胸前的孩子,一雙半渾濁的眼睛看着那孩子的睡容,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像。
白唯夫收回目光,再次轉頭看向車窗外。
又等了幾分鐘,汽笛聲終于響起,火車緩緩開動。
目的地是另一個省份的小縣城,花在路上的時間有很長。
白唯夫看着不斷倒掠的青翠的田地,心情已從最開始的雀躍平靜下來,車上吵吵嚷嚷的,都是聊天嗑瓜子的人,他一雙眼無焦距地看着窗外,思緒飄到很遠的地方去。
時安現在會在做什麽呢?
在看書,看報,看病人。
還是在看自己寫給他的信?
白唯夫情緒湧上來,擡起手去摸口袋裏的煙,對面的女學生敏感地擡頭看着他,視線放在夾煙的手指上,未修理過的眉毛皺作一起。
白唯夫喉結上下滑動了幾回,把煙放回煙夾,收入口袋裏。
他隔着衣料搓着手指,又把思緒放遠。
火車開了兩天,才到達目的地。
白唯夫有些渾渾噩噩地提着箱子下車,在擁擠的人群中,他擡頭看到“月谷站”三個字,萎頹的精神勉強振奮起來,在渾濁的空氣裏忍住咳嗽的沖動,一路擠出火車站。
他手裏有時安的地址,但他不能這麽冒冒然地過去,他承認,他心裏還是怕的,怕任何一種設想的結果。
白唯夫走到街邊,随手叫了輛小車,載他去了離時安最近的酒店。
在酒店的床上躺下,昏沉欲睡之前,他又把之前的安排預演了一遍。
夜幕悄然垂下,街上亮起霓虹燈,人聲斷斷續續,離他愈來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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