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月谷這個縣城不大,田地土屋相較水泥房占比更重,風景格外的好,沒有霧蒙蒙的感覺,比起蘭城,更适合居住。

酒店坐落在縣城集市的中心,下面這條華子街是縣城的“商業中心”,每天清晨都有來趕早的人。

白唯夫就是在趕早的嘈雜聲裏醒來的。

他踱步到窗邊,一把拉開厚重的窗簾,拉開窗簾的一瞬間,人聲和陽光撲面而來,将他從時鐘滴答的安寂中拉出來。

他看着街對面的醫館,眼睛微微眯起,街上都是提着籃子背着簍子的人,很多店早早地開了張,街邊的攤位也都占滿了,充斥着人間煙火味。

但那個寫着“妙濟堂”的醫館還和昨天一樣緊閉着門扉,門口兩個矮石墩灰撲撲的,坐着兩個同大人來趕集的小孩。

白唯夫轉身從床頭櫃上拿起懷表,打開看了一眼,五點過八分。

時安還沒起。

白唯夫忽然想起那次留時安在自己寓所過夜的事,淺淡的唇紋舒展開,嘴角上揚起一個優雅的弧度。

那天時安依舊等他等到很晚,他帶着一身酒氣回去時,時安坐在黑暗裏看着他。

他換了鞋剛過去想和他說說話,時安就已經站起身準備走人,白唯夫攔住他,被酒精浸染的頭腦還在費勁想怎麽留人,時安就已經扶着他往卧室走了。

混沌間,他仿佛聽見了時安的嘆息。

白唯夫不知道時安為什麽要嘆息,于是他跟着嘆息。

時安看着他嘆息,将人放倒在床上,要起身時,白唯夫拉住他,一雙眼睛在鏡片後格外亮,嘴裏卻語焉不詳。

時安用了很大的力氣掰開他的手,轉身離開。

白唯夫将手垂到床邊,在黑暗中睜着眼無意識地望着天花板上吊燈的陰影。

過了一會兒,時安端着一盆溫水走了進來,給他取掉了眼鏡,用毛巾給他擦臉。

白唯夫看着他,看了好久之後,慢慢擡起手開始解襯衫扣子。

時安停下來。

白唯夫沉浸在清醒和昏沉的界限,有些笨拙地将襯衫脫了下來,丢到床下,然後去松皮帶。

時安擡起手,打開了燈。

白唯夫的眼被光刺得一眯,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緩了好久,才勉強将眼睛睜開一點,時安白淨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但耳廓通紅。

白唯夫張開口微微喘着氣,又閉上了眼,握住皮帶扣的手無力地垂下,他聽見自己喃喃念着,“留下,留下。”

時安全程沒有說話,幫他擦了身體後,就端着水離開了房間。

白唯夫做了一夜噩夢,在淩晨的時候驚醒,去衣櫃裏拿了睡衣穿上後,出去找人。

剛走出卧室,就在朦胧的晨光中看見了睡在沙發上的時安。

他悄聲走到沙發前,低頭看着熟睡的青年,慢慢彎下腰去,将人打橫抱起,抱回了卧室。

把人抱到床上時,時安揉了揉眼,白唯夫把動作放得很輕很輕,保持着彎腰的姿勢,直到時安再次入睡,才完全撤力,緩緩将手抽出。

等他洗完澡出來,時安正好醒來。

兩人對視一眼,時安低頭坐起,掀開被子下床就往外走。

白唯夫想叫他再睡一下,可以吃了早飯再走。

時安沒有同意,眼睛看向別處,同他說了句下次別喝太多酒之後,就開門走了。

那時還只有六點半,白唯夫站在書房的落地窗前,在灰色的朦胧中,看着時安走出這棟樓,腳步飛快地回到自己的小保衛室。

有些褪色的記憶被白唯夫一次又一次翻出來,情境都快熟悉到逼真。

白唯夫看着樓下的醫館,重新将窗簾合上。

“時大夫,我奻奻的手給她哥哥扯脫臼了,您快幫我看看。”

坐在藥櫃後秤着藥材的人聞言放下手中的東西,從後面走出來,坐到問診臺邊,認真地和哭兮兮的小姑娘說着笑話,白淨的手輕輕扶着那一截軟軟的手臂,趁小孩破涕為笑時,迅速将骨頭正位,然後在小孩更大的哭聲中将不斷滴落的淚珠輕輕抹去。

白唯夫坐在茶館裏将這一幕看在眼裏,眼底是濃濃笑意。

他在這裏從早上六點一直坐到現在,時安的一舉一動他都目不轉睛地看着,幻想着自己站在時安的旁邊。實際上,在時安剛出現在醫館門前準備開門時,他就已經忍不住想沖過去。

但是他沒有。

因為站在時安身旁的,還有一個女人,中等身材,一身素樸的淺灰棉麻旗袍,及腰的長發編成辮子,在背後一甩一甩,辮尾的紅絲繩灼到了白唯夫的眼球。

他不知道她是誰,時安從來沒有同他提起過她,不過也對,時安只給他寫過兩封信,其中一封還是藥方。

白唯夫靠在藤椅背上,偏頭看着。

女人坐在藥櫃旁邊的搖椅上,雙手捧着一籃藥材,仔細挑着,時不時擡頭跟時安說話。

坐在藥櫃後的時安一本正經地配着藥方,聽到她說話時,會扭過頭去看着她,帶點笑意,偶爾回上幾句。

多和諧的畫面。

白唯夫看久了,都會稍微勾起嘴唇。

他沒再給時安寫過信,時安也沒有任何回信。

白唯夫的手指在桌面上無目的地畫着圈,剛想再點支煙,平靜的面容忽然皺起,他迅速捂住嘴,彎下腰去咳嗽。

他這咳嗽的毛病至今還有,斷斷續續的,平常還好,一咳起來整個人都在顫抖,胸腔随着抽氣一下下的疼,冷汗和眼淚約着冒出,恨不得将整個肺都咳出來。

茶館的老板一直關注着這個坐了一上午的男人,此時聽着這咳嗽的仗勢,都忍不住皺起眉,猶豫着要不要過去問候一下。

小鎮平時安靜又空曠,這邊的動靜街對面很容易聽得見。

時安聽着咳嗽聲,擡起頭張望,卻只看見對面茶館靠窗那人的圓帽。

“喲,那人怎麽咳得這麽嚴重。”胡小貞稍微擡起點頭,看着對面。

時安又看了看,低下頭去,“可能是風寒感冒吧。”

“這麽嚴重……會不會是肺炎?”胡小貞扭頭去看他。

“也有可能。”

胡小貞皺着眉擔心地看了又看。

“小貞,你幫我去把這包藥給他送去。”時安用細麻繩将藥包仔細捆起來。

胡小貞放下藥籃,走過去接住,眼睛彎彎的,“你呀,藥房的藥都快被你送完了。”她咬了咬嘴唇,又小聲說一句,“不過我就喜歡你這點。”

時安擡起頭,她立馬抱着藥跑了過去。

時安看着那邊,深吸一口氣,低下頭去繼續忙。

白唯夫好不容易咳完,從胸口的口袋裏摸出手帕,擦了擦嘴角,剛直起身,就發現那個女人站在自己面前。

“妙濟堂的時大夫送給你的,回去煎兩回先喝着,還咳嗽就過來看看吧。”胡小貞将藥包提到他面前。

白唯夫沒有回應,他扭過頭去看街對面的妙濟堂,裏頭那人仍低着頭認真包着藥。

白唯夫回頭看着她,聲音還有些發抖,“這是他叫你給我的?”

胡小貞點點頭,月牙一樣的眼睛彎起來,“對呀,他是世上最善良的人,經常免費看診的。”

白唯夫又咳了一聲,接過藥包,輕聲道,“謝謝。”

胡小貞轉身就要走,白唯夫又擡起頭叫住她,“等等小姐。”

胡小貞聽着這稱呼別扭地回頭,“怎麽啦?”

“你是他什麽人吶?”白唯夫捧着藥,像捧着一顆心,問得小心翼翼。

胡小貞羞澀地低下頭,又高高揚了起來,臉上帶着淺粉,“我是他未婚妻咯。”

白唯夫表情凝固住,看着她甩着長長的辮子跑回去。

多日的擔憂與噩夢,終于還是降臨了。

白唯夫失了魂一般倒在藤椅裏,低頭看着這包沉甸甸的藥,發現有一角被折彎了,露出幾行字來。

他拆開細麻繩,打開那張紙,上面的字有些飛舞,又顯得很工整。

“一日兩劑,喝完再來看看,怕是肺炎,不要再整日抽煙,停掉咖啡,調整好作息,注意身體。”

這幾行剛幹的字,又将落入塵埃裏的白唯夫瞬間拉了回來。

他飛快地扭頭去看那邊。

坐在問診臺後面的時安認真地給病人把脈,表情平靜無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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