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白唯夫走上街沒多遠,就看見前面有一群舉着橫幅的學生走來,聲勢浩大地圍在了一家店的門口,每個人都穿着淺蘭色和黑色的制服,戴着紅色袖套的手裏拿着棍棒,高聲大喊着“打!把這些東西都砸了!”

關着的門被強行撞開,棍棒肆意打砸着門邊的裝飾。

白色的紙張在混亂裏甩在空中,散落了一地,被踩上斑斑駁駁的腳印。店門的玻璃被打碎,學生們蜂蛹着沖進去,不斷有桌凳和書籍被扔出來。

店主大喊着住手,卻被一棍子打倒,之後便是聲嘶力竭的哭喊聲。

一幫看客圍成圈遠遠地望着,都三兩個湊着腦袋好奇地讨論着。

白唯夫皺着眉走過去。

“這種書也敢上架來賣?!我看你就是資産階級的反動派!扔出去!都燒了!”帶頭的男學生一腳把排列整齊的書架踢倒在地,其餘人紛紛撿起書丢出去。

店主是個年過半百的讀書人,看見這一幕,從地上爬起來,彎着腰顫顫巍巍地去撿書。

人還沒撿到書,就又被一棍子打倒。

書店的書架幾乎全部都被推倒了,又有幾個女學生把一捧書丢到他面前,“好哇,還敢賣佛經,毛主席要除的‘四舊’就是你這種人!給我打!”

“打!打!”

一群極度亢奮和憤慨的學生揮舞着棍棒,将趴在地上的人打得滿頭是血。

白唯夫推開圍在外圍看着的人,沖了進去,“你們在幹什麽?!都停下!”

一衆學生回頭看着他,領頭的男生從店內走出來,“你誰啊?我們這是積極響應毛主席十一中全會的意思,要除‘四舊’、批鬥資産階級反動派!”

白唯夫瞪大了眼,他沒想到,上海的災難這麽快就延伸到了這邊,他不敢想蘭城已經變成什麽模樣。

“你們在學校學的都是些什麽知識?這是惡意鬧事和蓄意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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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學的只有永遠擁護毛主席,走主席指導的路線!”有一個短發女生高高舉着印着忠于毛主席的小紅書,其餘人紛紛喊着對,也跟着從挎包裏掏出小紅書高高舉着。

那個男學生打量着他,看着他一身熨帖的西裝和講究又昂貴的配飾,大叫道,“你不會也是資産階級反動派吧?!你從哪裏來的?!”

“張口閉口資産階級,你腦子裏除了這還有什麽東西?”

那個男生臉一紅,眼瞪起來就要揮起木棍,“比你這洋油飯桶強!”

他撈了撈右手臂上印着的“紅衛兵”的袖套,揮起棍子就打過來。

白唯夫側身躲開,那男學生穩住身體,扭頭對那群學生道,“打倒資産階級!打倒一切!”

“打倒資産階級!打倒一切!”

身後的學生跟着高喊着口號,舉着棍子沖過來。

白唯夫擡手就給那個男生臉上來了一拳,将人打倒在地,“真正的正義是永遠不會倒的。”

那個男學生捂着臉站起來,舉起棍子就要打下來,一個人奮力擠進人群,大喊着住手。

男學生看過去,是一個文文弱弱的男人。

白唯夫拉住來人的手,“你怎麽過來了。”

時安看了他一眼,站到他身前,看着那個男學生,“住手,都冷靜點,你們這樣是不對的!”

這群學生根本不管他說什麽,舉着棍子打下來。

白唯夫立馬把人抱在懷裏,手臂粗的木棍重重打在他的後腦和脊背上,聲聲悶響,他咬緊牙。

時安掙開他的懷抱,擡手想擋住那些密密匝匝的木棍,白唯夫側身将人又拉回來抱着。

“危險。”白唯夫死死抱住人。

時安看着白唯夫冒汗的額頭,眼睛紅了一圈,無望地環望,大喊着,“住手!都住手!會出人命的!”

“打!打!打倒一切!”

棍棒如雨點般砸下,震耳的怒喊聲中伸出無數雙手,張作爪狀,如鈎如刀,要把被圍困的人生吞活剝不可。

青天白日下,一場異常瘋狂的暴動愈演愈烈,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一隊配槍的警衛跑過來,将亢奮的學生往一邊隔開。

胡小貞喘着氣跑過來,“時安哥!你怎麽樣?!”

時安扶着臉色發白的白唯夫,眼淚一滴一滴地掉,“我沒、沒事……還好你叫警衛過來了。”

胡小貞又看向半倒在時安身上的白唯夫,眼睛微微睜大,聲音拔高,“時安哥,他流血了!”

時安立馬扭頭去看,白唯夫微微喘着氣,眼睛微眯,細腿的金絲眼鏡早已被打掉,身上的西裝在推搡中褶皺不堪,白色的襯衫領口被濃濃的鮮血沾染,刺眼的紅還在不斷擴散。

時安呼吸一滞,立馬扭頭無助地喊着,“有沒有人幫幫我們?有沒有幫我幫他扶回去?求求你們,他受傷了……”

胡小貞從沒見過這麽多的血,吓得臉色一白,也跟着去叫人。

最後有個賣餅的中年人從人群中擠出來,二話不說把人背起來,跟着時安快步往醫院趕。

白唯夫咳嗽的病剛有點起色,又受了重傷。

時安坐在月谷醫院床邊的木凳上,目光空空地看着床上那人的臉,雙手交握地垂在膝蓋上。

他想去握住陷在被子裏的那只手,但他不能,這裏什麽人都有,隐藏着無數張嘴,無數雙眼睛,稍有不注意,就會被盯上,然後把他們推入深淵,置他們于死地。

白唯夫沒有動靜地躺了兩天,臉色跟頭上一圈又一圈的紗布一樣白,棉被下的身體輕輕呼吸着,幾乎沒什麽起伏。

時安閉上眼,慢慢将腦袋低下去,輕輕枕在白唯夫微涼的手背上。

來送飯的胡小貞站在門口看了看,抱着鐵飯盒走進來,輕聲道,“時安哥,我送飯來啦。”

時安趕緊将頭擡起,直起上身,偏頭看着她,扯了扯嘴角,“辛苦你了,小貞。”

胡小貞将飯盒放到床邊的木櫃上,擡手搭在時安的肩上,“時安哥,吃完飯出去透透氣吧,我來看着吊瓶就行。”

時安其實沒有食欲,但他還是打開了飯盒,拿起筷子戳了戳飯菜,“不用了,你幫我照顧着父親,不想再麻煩你兩頭都顧着。”

胡小貞看着他的側臉,“時安哥,我們是一家人呀,哪來的麻煩?”

時安夾菜的手停下,“那還是太辛苦你了。”

胡小貞搭在他肩上的手慢慢滑下去,轉身坐在臨床的床邊,“我只是覺得你現在看着太憔悴了,想幫幫你。”

時安擡頭看着她,笑了笑。

胡小貞看着他勉強的笑意,撅了撅嘴,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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