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白唯夫在晚上醒來。

三床位的病房裏只有他一個病人,不知道現在是幾點鐘,房間安靜得仿佛被世界隔離了一般。

對面的窗戶沒合緊,四月底的晚風吹進來,有絲絲涼意。

他偏頭去看,時安側身躺在陪床上,腳縮在床邊,沒有脫鞋,身上沒穿外套也沒有蓋被子。

白唯夫動了動身體,想坐起來一點,但剛使點力,後腦和脊背就傳來鈍痛,人皺着眉陷入病床內。

這點動靜很快吵醒了旁邊的時安,他飛快地起身,坐到床邊的木凳上,手握住他的手,“你醒了?怎麽樣啊?”

白唯夫反手握住他的,“我很好,你怎麽不蓋被子就睡着了,四月的天,晚上還涼得很。”

時安沒有說話,眼睛開始發紅。

白唯夫輕輕撫摸着他的手背,玩笑道,“怎麽又哭了,原來時安是個愛哭鬼。”

時安推開他的手站起身,擡手抹了抹臉,去把窗戶合緊。

等他關好回來,白唯夫又握住他的手,臉色還是微白,幹燥的嘴唇輕輕開合,“吃過晚飯了麽?”

“都半夜一點了,早吃完了。”

“既然這麽晚了,那你睡覺還不蓋被子。”

“怕睡着之後,你醒來我不知道。”

白唯夫看着他,沒有說話,盯了良久後,才輕聲道,“想吻你。”

時安吓得趕緊用手捂住他的嘴,方才還有些睡意的眼睛瞪大,那受驚的漆亮是碎發下兩粒黑葡萄。

白唯夫看着他笑,眼尾幾條細細的紋路,趁時安的手還覆在他唇上,努了努嘴親着那溫熱幹燥的掌心。

時安又趕緊縮回手,壓低聲音道,“這是醫院呢。”

“沒錯,不過現在只有我們倆。”

時安握緊剛剛被吻過的手,低下頭去,聲音放得很輕,“等你好了再說吧。”

“什麽?”

時安擡頭看着他,眼裏是嗔怪,一臉羞色。

白唯夫曲起手指在時安的手心輕輕地撓,“不鬧你了,趕緊去睡覺。”

“待會兒睡,先給你削個蘋果墊肚子,你快兩天沒吃東西了。”

“聽你的。”

胡小貞一手提着一袋橘子,一手抱着鐵飯盒往病房走去。

剛走近門口,就在走廊上聽見了房間裏的說話聲和偶爾幾聲笑聲。

她沒有急着開門,而是站在門口透過一方透明玻璃往裏看去。

白唯夫已經醒來了,靠在床頭,不知道跟時安低聲說着什麽,正在給他削梨的時安腦袋低着,背對着門,不知道是什麽表情,聽他說完,低聲罵了一句“不害臊”,然後繼續削梨,被罵的白唯夫沒有生氣,反而笑得更開心了。

胡小貞看着他們,胸脯一上一下地起伏,心中的疑惑和不适像棉花一樣堵在她胸口,讓她覺得呼吸困難。

她眼神有些亂,還沒做好準備開門,但白唯夫已經看見了她。

胡小貞對上那雙眼,忽然有種偷窺被發現的緊張感,臉皮一緊,低下頭去,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将門推開。

時安聽見開門聲,回頭來看。

“小貞,你來了。”

胡小貞笑着回應,走過去把飯盒和橘子放到床頭櫃上,然後看着白唯夫,“你醒啦。”

白唯夫臉上沒什麽表情,嗯了一聲。

胡小貞臉上笑意淡下去,她就是讨厭他這種表情,明明跟時安哥在一起時總是笑臉,一對上自己就一副看不上人的表情,仿佛誰在他眼裏都不過一粒塵土一般,不知道哪來這高傲的勁。

除了這點,她還感覺他對自己有敵意,雖然自己也沒多喜歡他。

胡小貞在心裏哼一聲。

時安扭頭看着她,“小貞,還有事嗎?”

胡小貞回過神,看着他,表情有些委屈,“時安哥,你在趕我嗎?”

時安立馬直起上身,“怎麽會,我只是看你在發呆,不知道是不是有事要講。”

胡小貞悶着氣,斜眼看了白唯夫一眼,然後掏出一封信來,“來的時候去看了看醫館的信箱,裏面有一封信,給他的。”

時安手裏還有刀和梨,只擡頭看了看那信封,白唯夫伸出手去,胡小貞看着那只手,把信重重放上去。

“時安哥,那我先回去了。”

時安扭頭叫住她,“小貞,下午來的時候麻煩你多煮一份青菜瘦肉粥。”

“……知道了。”胡小貞皺着眉,轉身快步走出病房。

時安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白唯夫看了看寄信人,是戴青,他拆開信,取出信紙抖開。

時安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低頭繼續削梨。

等白唯夫拿信的手垂下去時,他才擡起頭,“怎麽了?有急事?”

白唯夫搖了搖頭,臉色有些凝重。

時安見狀,将刀放下,“出事了?”

白唯夫看着他,“瘋了,都瘋了……中國這是要掀起一陣軒然大波來……”

見他這樣,時安不禁也開始緊張,“什麽意思?”

白唯夫将信攤在他面前。

時安将削好的梨遞給他,把刀放櫃子上,擦了擦手,拿起信來看。

只看了一半,他就感到渾身發涼。

信裏描述了蘭城近一月來的許多事,四月初的一次會議後,全城忽然掀起了批鬥的狂潮,最開始只是學生的游街喊口號,後來愈演愈烈,不少知識分子和幹部都成了批鬥的對象,被拖上街游行,有知識分子因為自印刊物被槍決,還有幾個老幹部被批成“政治野心家”而被革職,永久開除黨籍,就連寺廟都被除“四舊”的打手邊打邊砸地拆了,一排排和尚被迫舉着寫着“什麽佛經,盡做狗屁”的條幅配合拍照。

一切都荒唐得像笑話。

但又确實是這人間。

時安繼續往下看,《新視報》的報社被激進份子都砸了,文庫中的書籍和錄音、影像帶都被燒得精光,戴青作為領頭人也被拉去批鬥,不過所幸沒受什麽傷,但是同她一起的另一個報社的社長卻被打瘸了一條腿,至今還在醫院躺着。

他翻着這薄薄幾張信紙,心沉下去,他聯想到了兩天前那次學生游街和暴行,不安從心底不斷上升。

“唯夫,這是怎麽一回事?”

白唯夫蹙着眉,語氣無比沉重。

“我看,中國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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