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我要做皇帝38

赈災不力、中飽私囊的禍首趙乾被淩遲處死,附從者也被延展棄市,燕琅盡數抄沒其家産,清點在冊之後,全數用來赈災,民心為之一穩。

岳州刺史因附從趙乾,已然被處死,燕琅便令自己親信暫代刺史之職,主持岳州軍政諸事。

越過朝廷而直接任命主官,這是相當犯忌諱的事情,然而燕琅一到此地,就先把趙皇後的胞弟千刀萬剮立威,又将罪人餘財悉數清點赈災,自己卻分毫不取,莫說百姓景仰,岳州本地官吏對她也是又敬又怕,竟也不曾對這麽不合規矩的事情提出異議。

民心既穩,流民聚衆為患一事也被擺到了眼前。

“這些流民大多是流離失所的受災百姓,的确可憐,可他們聚衆為亂,也着實禍害過諸多村鎮,濫殺無辜、強占女眷,更是一個也沒落下,若是招安,怕也不妥。”

幾個官員商議過後,還是道:“對待他們,還是武力征讨為上。”

博陸侯沈胤之向來以作風強硬著稱,此時卻沒有顯露贊同之色,只搖頭道:“流民中雖有奸邪之輩,卻也只是少數,更多的人只是貧苦百姓,吃不上飯,耕地被奪,無計可施之下,方才聚衆起事。他們落到這地步,天災固然是一個原因,但人禍同樣不可忽視,這是朝廷有負于百姓,不該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楊望之在側,聽得微微一笑,躬身施禮,敬佩道:“君侯有仁心啊。”

燕琅淡淡笑了一下,又正色道:“楊先生,你來起草文書,便說流民中未曾參與作亂,擅殺無辜之人,此時棄暗投明,官府便另授田産,既往不咎……”

楊望之明了她心意,颔首應道:“是。”

有官員蹙起眉,語重心長道:“附從起事的流民尚且有授田,靜守在州郡中的百姓卻沒有,消息一傳出去,那些沒起事的怕也要坐不住了,君侯固然是一片好意,然而先賢有言: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不只是他們,所有流離失所的百姓都要由官府編纂戶籍,重新授田,近年來地方豪強勢力愈盛,強占田畝,放印子錢,逼迫百姓賣兒鬻女,多少人被逼的家破人亡。”

燕琅不知想起什麽來,神情漸冷,道:“戶部統計出來的人口越來越少,賦稅更是一年不如一年,皇帝只知道選秀、擴建避暑宮殿,金陵朝堂上的衮衮諸公只盯着自己眼皮子底下那一畝三分地,卻不知地方已經民怨四起,觸之即燃了!”

岳州幾個官吏在側,聽她說的如此犀利,皆是一怔,回過神來,不覺心下酸楚,雙目微濕,向燕琅施禮道:“博陸侯竟如此知曉百姓疾苦,我等代岳州百姓,謝過君侯!”

“不只是岳州,這天下不都是一個樣子嗎?”燕琅将那幾人扶起,道:“蜀中天府之國,賦稅收入也是銳減,可知民生已經凋敝到了什麽地步。”

“大夏的根子是爛透了,扶不起來了,”楊望之別有深意道:“只有将這些破陶爛罐打碎扔出去,再重新造一個出來,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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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神情有些觸動,目光閃動,沒有作聲,燕琅卻不等他們思量結束,便吩咐道:“集結州郡兵力,清繳岳州豪強,若有不法之人,嚴懲不貸!再令州郡官吏厘定田畝地産,編纂戶籍,分發土地,使岳州耕者有其田,即刻去辦!”

旁邊一個官員道:“那聚衆作亂的流民,又該當如何處置?”

“不必理會他們,”燕琅道:“若要抵達荊州,岳州是必經之路,他們決計繞不開此處,我們無需出戰,只管堅守不出,清查田畝,分發土地,再将寬恕未曾擅殺作惡流民的消息傳出去,不出三日,流民內部必然生亂,不戰而敗。”

楊望之道:“流民聚衆前往荊州,是因朝廷派兵清剿,他們不得不戰,現下君侯給了他們一條退路,大多數人都不會一條道走到黑,必然會入城投降。而那些心有貪念,想要裹挾流民之勢、謀取私利之人卻會被吊在火上烤,進退兩難。”

話說到此處,那官員茅塞頓開:“倘若他們入城投降,問及先前擅殺之罪,必然要被處死,倘若堅決不降;大部分流民走了,他們自是獨木難支;若是鐵腕強權,不許流民入城祈降,那他們內部首先就要開始動蕩……”

衆人不禁贊道:“君侯才思敏捷,我等拜服!”

燕琅等人既商議出結果,底下人便開始忙碌起來,偌大的岳州也如同齒輪一般,緩慢而又精準的運作起來。

一場水患,便将大夏逼到了這等境地,這期間固然有天災與趙乾的愚蠢的雙向影響在,但另一個重要原因,便是豪強兼并土地太過,百姓對于災害的抵抗能力接近于零,故而水患一至,近萬百姓便直接宣告破産。

如此情境之下,岳州豪強的屁股底下就沒幾個幹淨的,強賣土地,欺男霸女,擅殺百姓,不一而足。

楊望之令人徹查之後,一手證詞,一手大刀,殺了個人頭滾滾。

他前邊開了道,後邊便有岳州官吏清點田畝與百姓戶籍,登記分發田産,穩定人心。

消息剛傳出去的時候,百姓尤且不信,等到第一個人試探着過去登記完,領到了屬于自家的那份土地,便蜂擁着撲了過去。

消息傳揚的很快,第二日清早,前去登記戶籍的人便從州郡衙門的大門口,一直排到了南城門,消息傳出城外,流民們便坐不住了,沒沾過血的那些在短暫的遲疑過後,終究還是選擇了熟悉的平靜生活,相約着入城投降。

有人想走,自然也有人不想走,兩下裏生了糾紛,便是一場惡戰,好在流民中的多數人都選擇離開,這場流血糾葛只持續了半個時辰,便正式宣告結束。

城外剛鬧起來的時候,便有人去通知燕琅,她處理完手頭上的公務,走到城牆上時,正好見這場流民內部糾紛結束。

地上還有未幹的鮮血,遠處殘陽凄厲,燕琅輕嘆口氣,道:“着人前去清點人數,成隊分開,審問過後,再行編纂入戶。”

略頓了頓,又道:“流民附從作亂,固然有可以諒解之處,但終究有過,該罰,便令以工贖罪,修繕堤壩,加固河堤,待到水患平息,便是功過兩清,相互抵消了。”

侍從恭敬的應聲道:“是。”

原本被視為大禍的南方水患、流民作亂,燕琅只花了一月時間,便梳攏的幹淨利落,更不必說修繕堤壩這樣的偌大功績了,傳揚出去,朝堂自是為之一震,贊頌之聲不絕于耳。

燕琅在岳州待了一月有餘,見局勢漸穩,便動身返回北境,臨行時萬人相送,場面蔚為壯觀。

楊望之騎馬在她身側,走出長長一段距離之後,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最後,他向燕琅嘆道:“君侯,切莫忘記天下人對你的厚望啊。”

燕琅聽出他話中深意,正色道:“我明白的。”

大夏朝廷腐朽,已經到了搖搖欲墜的地步,而銳意進取的博陸侯,卻如同初升的太陽一般冉冉升起,任誰也無法忽視他的光芒。

燕琅一行人抵達壽州時,車騎将軍曹信又一次在城門前等候,熱情而恭謹的将她迎進城去,好生招待一番。

燕琅昔日之所以能在怒罵皇帝之後安然離京,很大原因是因曹信派遣三千精銳入京震懾,她承了曹信這人情,此時再見,态度便分外和善,觥籌交錯,氣氛極為和睦。

酒過三巡,曹信似是微醉,起身為她斟酒,殷殷道:“我家中有一女,略有幾分姿色,願意侍奉君侯身側,以為仆婢。”

燕琅原也有些醺然,聽到此處,霎時間便清醒大半,含笑推辭道:“父親辭世,我須得守孝三年,安敢輕言嫁娶?酒也就罷了,此事卻是萬萬不可。”

曹信神情微微有些窘迫,卻借着醉意,打個哈哈道:“是我想左了,喝酒,喝酒!”

燕琅心知他此意何為,着意安撫道:“我既得守孝三年,何必叫令媛随之蹉跎?還是叫她尋個如意郎君,早些出嫁吧。”

說完,又親自為曹信斟酒,舉杯道:“我年紀尚幼,若想成事,自然需要諸位叔父扶持,若有失禮之處,還望将軍多加包涵,加以襄助。”

曹信動容道:“君侯如此言說,便是見外了。”

酒宴散席之後,楊望之方才道:“君侯已及弱冠,也該考慮婚事了,車騎将軍豪爽而有謀略,又與鎮國公相交甚厚,君侯為何不肯納其女?我觀他神色,似乎并不介懷曹女為妾,即便納了,來日也可再聘淑女為妻。”

燕琅道:“我尚在孝中……”

“君侯何必拿這種話來诓我?”

她話未說完,楊望之便笑道:“君侯雖在孝中,不可成婚,但定親總也無妨吧?即便不定,兩家有這麽個意思,叫曹女往河西去侍奉君侯之母,代為盡孝,不也兩全其美?”

沈家與慕容晟遲早必有一戰,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事情,曹信此時送女,更多的是便是想表露自己的态度:他是沈家這邊的人。

燕琅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卻無法接受。

她既要起事,免不得便要考慮婚姻大事、乃至于其後的繼承人,若她是沈胤之,這完全是一大助益,通過婚事獲得強有力的岳家襄助,即便只是納妾,也可暫安其心。

可她畢竟不是沈胤之。

燕琅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她不會頂着沈胤之的名字活一輩子的,她要以沈靜秋之名,堂堂正正的登上至高之位。

若是此時娶妻納妾,固然可以冷待漠視,但對于那些女子而言,實在太不公平,待到自己身份公開之後,她們又該怎麽辦?

她此時尚在孝中,又有先前皇帝為榮安郡主賜婚,沈家憤而拒絕一事在前,倒也沒人真的問及沈胤之婚事,但孝期總會過去,他的婚事,終究也會被擺到臺前,無從躲避。

燕琅心裏轉過無數個念頭,走出長廊,便停下腳步,略頓了頓,道:“我已經有心上人了。”

“哦?”楊望之微微一怔,低笑道:“是哪家的淑女?”

燕琅笑道:“這便不可與人言了。”

楊望之心思機敏,見她從前不提,沈家更沒有洩出風聲來,便知這人選只怕未必十分合适,心下隐約擔憂,忽的變色道:“不會是皇家的公主、郡主吧?”

“不是。”燕琅笑着搖頭,道:“先生放心,我自有分寸。”

楊望之見她如此言說,實在不好追問,向她一禮,就此別過,各去安歇。

……

離開不過一月,再度返回昌源時,卻見此地氣象已然為之一新,城外農夫的臉上,也添了些微笑模樣。

燕琅看得心緒一舒,催馬進城後,環視左右道:“軍師何在?竟不見他。”

蔣世安道:“軍師往朔方去組織屯田事宜,再晚些才能回來。”

燕琅點了點頭。

太陽西沉,暮色漸起,城中點起燈來,夾雜着隐約的說笑聲,遍是人間的煙火氣息。

蕭子昂與侍從一道進府,遠遠望見主帥堂中的燈火還亮着,不覺微微一頓,停足不前。

侍從道:“先生不去見君侯嗎?”

蕭子昂卻有些遲疑,頓了一頓,方才道:“君侯連日趕路,想也累了,又何必去勞煩于他,還是明日吧。”

侍從不解道:“君侯沒回來時,先生每天都駐足張望,今日回來了,卻又避到別處去,真是奇怪。”

蕭子昂淡淡看他一眼,侍從便自覺的閉上嘴,他垂下眼睫,往自己院中去了。

屋子裏沒有掌燈,光線昏暗,蕭子昂将侍從打發走,便有些疲倦的落座,以手掩面,良久之後,終于一聲長嘆。

不遠處明火一閃,那蠟燭上的光芒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蕭子昂吃了一驚,側目去看,卻見一英姿勃發的俊美男子正坐在書案前,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君侯?!”

蕭子昂頓覺窘迫,忙起身見禮:“君侯是幾時來的?我竟未曾察覺。”

燕琅道:“我見先生遲遲未歸,便到此處等你,原本是想做聲的,只是見先生如此惆悵,實在不好驚擾。”

蕭子昂怔怔的看着他,似乎想要解釋:“我方才……”

“先生的心亂了。”燕琅看着他,道:“還是等平靜下來之後,再去同我分說吧。”

她站起身,燈影溫緩,連帶着燕琅的神情也分外柔和:“早些休息。”說完,她向他微微颔首,起身離去。

蕭子昂目視她身影遠去,良久之後,方才合上眼,無聲的嘆了口氣。

……

楊望之雖精善謀略,卻也不是個能坐得住的,既然知曉燕琅有心上人,又是一副非那女子不娶的模樣,免不得多有揣測,往複思量。

只是他畢竟不知燕琅此前如何,去問沈家府兵,他們更是閉口不言,楊望之愁眉苦思幾日,卻還是沒個章程。

蕭子昂見他似有心事,出言一問,待聽他說完,不禁為之一默。

“君侯實在固執,”二人頗有私交,楊望之也不瞞他,道:“只是納一女罷了,換得車騎将軍安心,有何不可?親附沈家的舊人總是要安撫的,還有什麽比締結姻親更為緊密?”

蕭子昂默然不語,卻聽楊望之道:“君侯既有意起事,身下無有兒息,便是一樁短板,沈家又沒有別的男丁,豈能不早思來日,子昂,你以為如何?”

蕭子昂垂下頭,道:“君侯既然閉口不言那女子身份,顯然不欲你我深究,又何必探問,惹他不快。”

楊望之也知博陸侯拿定主意,便不容更改,只得嘆道:“也是。”

……

蕭子昂與楊望之一番言談,卻将自己睡意驅逐大半,到了晚間,人在塌上翻來覆去良久,終于還是披衣起身,往燕琅處尋她。

此時時辰已晚,燕琅已然歇息,聽得外間有人言語,原本是要起身的,聽說來人是蕭子昂,便又躺下了。

她道:“夜色已深,先生來此有何要事?”

蕭子昂走入內室,見她未曾起身,簾幕低垂,便有些窘迫,人在門口處,低聲道:“我今日與望之相見,聽他提及,昔日在壽州,車騎将軍有意嫁女于君侯……”

燕琅打斷他道:“我不是沒要嗎。”

蕭子昂為之一怔,心下似酸似甜,默然良久,終于還是道:“君侯膝下無子,即便成事,這萬裏江山又該托付與誰?天下若定,實在不該再因嗣統不穩而生亂……”

燕琅道:“先生想說什麽?”

“君侯年輕,待出了孝期,或許便該娶一位淑女了,不,現下雖是孝期,卻也可議婚……”蕭子昂說了半日,自己都覺語序颠倒,聲音便漸漸低了,只看着那低垂的簾幕,再說不出話來。

燕琅坐起身來,信手将簾幕掀開,人倚在床頭,有些好笑,又有些無奈的看着他。

“蕭子昂,”她道:“你叫我說什麽好呢。”

二人相識之後,她向來只以“先生”“軍師”相稱,連名帶姓的喚他“蕭子昂”,卻還是頭一次。

蕭子昂為之一滞,怔怔的看着她,卻不知如何是好。

今晚不該過來的。

他想,真是昏了頭了。

燕琅對着他看了會兒,臉上慢慢浮現出幾分笑意,終于朝他招招手,道:“先生,你過來。我給你看個寶貝。”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遲來更新_(:з」∠)_

ps:明天正式開始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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