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6)
滾上來的一般。他拉着自己的女兒給顧淵斟滿了酒,滿臉堆笑道:“小的薄定,初次見到殿下,龍章鳳姿,令人好不歆羨。這是小女薄煙……”
他這話颠三倒四,沒有一句是合乎規矩的,顧淵皺眉,轉頭看他女兒,卻是姿容清雅,盈盈如月的一個美人兒。薄煙一雙剪水雙瞳中若含情意,悄然睇來,顧淵清咳兩聲,轉過頭去。
盛筵終散。
無論有多少的熱鬧,末了總要歸于更渺茫的空虛。當薄暖跟着薄太後往長樂宮去時,她終究沒能忍住,回頭望了一眼。
顧淵站在建章宮闕樓邊送薄太後,廣裾臨風,高大的鳳闕将他整個人都籠在月光的背面,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心底裏隐隐升起了恐懼。
他在的時候,她是恐懼的;而今她要離開他了,她卻也是恐懼的。
這兩種恐懼有多大的不同,她竟不能分別。
她咬了咬牙,轉身離去。
衆臣恭送皇太後回宮,而後才各各道別。薄定纏着顧淵說了許久渾話,顧淵終于甩下臉子:“城陽君說完了沒有?說完了,孤要休息了!”
薄定被吓了一跳,他過去沒見過顧淵,并不知道他是這樣乖戾的性情,薄煙卻很鎮定地微笑:“父親,殿下累得很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顧淵眉頭一挑,看向薄煙。薄煙攙着父親,又對他歉然一笑,聲音低了幾分:“家父素有酒後之疾,殿下見笑了。”
顧淵點了點頭,讓她與薄定離去。
人們三三兩兩地離開,不多時偌大的建章宮便空了下來。顧淵回到太液池邊,看見奴婢們還在收拾酒席殘局,只覺方才那一片鐘鼓喧阗莫非全是他的幻覺?這月光渺然,這池水深幽,這仙山肅穆,這樓臺寂寞,哪裏還有一丁點紅塵熱鬧?
他于是又想起那雙漆黑如霧的眸子了。她向他望過來時,天地俱寂,他只能聽見自己蕪雜的心跳。
可是……
可是他們之間,卻隔了那麽遠的距離,以至于一切都變得不可确定,而只剩了他自己這蕪雜心跳的回響了。
Advertisement
薄暖随薄太後回到長樂宮中長信殿,來到了一處暖閣,薄太後屏退左右,和顏悅色地道:“你叫阿暖?”
薄暖低聲道“是”。
“幾年幾月生人?”
“玉寧八年九月廿四,生于薊縣。”
“家中還有何人?”
“自母親于去年過世,家中再無別人。”
“令堂姓甚名誰,家出何處?”
“先母陸氏,諱玄默,家出……平陽陸氏,與孝愍皇後一母同胞。”
不過短短幾句盤問,薄暖已是冷汗涔涔,卻仍要打點起十二分精神應付薄太後的打量。她想到母親曾說自己與薄太後相像——怎麽可能呢?她怎麽也學不來薄太後這種仿佛能将人一眼看穿的目光。
終而,薄太後慢慢又道:“老身聽三郎說起,你手中還有小陸夫人的遺物。”
薄暖應聲,将準備好的母親生前的幾幅繡品,并那一只香囊,都雙手呈獻給太後。薄太後翻來覆去地查看着,許久許久,終于站起了身來。
她一言不發,徑自往外走去。
薄暖跪在席上,未得太後懿旨不敢擅動。然而就這樣看着薄太後拿着她母親的遺物離去了……真的離去了。
而後,暖閣的門被重重關上,“哐當”一聲,落了鎖。
薄暖全身緊繃的神經松弛了下來。月光晦暗,黎明将要到來了,她感到很困倦,真想就這樣直接睡去。心中有些酸楚的得意,幾乎想立刻奔到顧淵身邊去跟他說:看,你猜的不對!
我根本不是可居的奇貨——薄太後是恨我的!
你将我送到薄太後身邊……她卻軟禁了我。
顧淵算錯了,她卻要陪着顧淵去演這必錯的戲。她在無人的黑暗中笑了,高興自己終于扳下一城,贏他一局了。
日光初透,薄暖滿身心昏昏沉沉地醒來,只覺這小閣的石磚地面冰涼刺骨,秋後的寒氣透過粗糙的席面滲進她的雙腿,血液都似停止了流動。隐約聽見外面人語響動,卻不能分辨清楚,她挪到窗前去,靠着密封的青瑣窗仔細傾聽——
“在下奉皇太後懿旨,前來迎接女郎回府。”一個似陌生似熟悉的溫和語聲響起,薄暖心中猛地一跳——
這是薄昳!
但聽暖閣前的侍婢款款道:“皇太後亦吩咐了,沒有她的手诏,僅憑口谕是不能帶人走的。還勞薄公子多走一趟長信殿,去向太後要一份手诏吧。”
薄昳頓了頓,“事出緊急,侯府的公車已在殿門口相候,還請長禦務必行個方便。”
“薄公子怎可以強人所——”陡然間乒乒乓乓的争鬥摔砸聲響起,那婢子說的話薄暖便聽不清了,“哐啷”,暖閣的門被人撞開,薄昳帶了一隊郎将闖将進來,看到她,表情自持,眸光卻很歡喜——“阿暖!”
☆、爰有寒泉
薄暖皺眉,她很不喜歡他這樣親密無間地稱呼她。薄昳已奔上來拉起她就往外跑,而外面的人呼喊起來了,長信殿的衛士們嚴陣以待,然而看到是薄三公子,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忽然有人一路小跑着闖進院裏來:
“皇太後懿旨!”
薄昳薄暖俱是一驚,來人是一名年長的女官,奔跑之下猶自衣衫不茍,眉目端嚴,薄昳認得她是太後身邊長禦鄭氏,立刻拉着薄暖跪了下來:“臣等在!”
鄭女官掃了一眼庭中亂象,抖出太後手诏,大聲宣讀:“廣元侯幼女薄暖,少幼流落,吾甚憐之。今着廣元侯嫡子薄昳領其回府,擇日認祖歸宗,切切!”
手诏發得急切,語言未加雕琢,表面功夫卻終歸是做足了。饒是薄暖七竅玲珑心腸,這會子也全然不能理解了——薄太後這到底是要殺要放,要收要縱?!
薄昳卻笑了,笑得溫文而得體,袖底按了按她的手,朗聲道:“臣領旨!”
回廣元侯府的路上,薄昳執意讓她坐車,自己騎馬。
她還是一身宮婢的衣衫呢,簡直尴尬欲死。薄昳壓辔緩行,側首微笑:“阿妹為何如此拘謹?”
她細瘦的五指緊抓着車轼,臉色是鎮定的白:“是殿下讓您來找我的麽?”
薄昳一怔,旋即笑意更深,眸光如水波蕩漾,“殿下?殿下為何要找你?”
薄暖呆了呆。
臉上慢慢找回了自己的表情,得體地斂首一笑,“是阿暖多言了。”
薄昳看得有些驚怔:他早聽梁王說過,這丫頭是個翻臉如翻書的主兒;卻沒想到竟如此收放自如,再要歷練得幾年,簡直能滴水不漏。轉念細思,她大約也只會在提及梁王的場合有所失态吧?
他收回了目光,“你不要怪責太後,她有她的苦衷。如今你既要認祖歸宗了,便該知道太後是薄氏一門的仰仗。”
“阿兄言重了,我省得。”她微笑道,身子在車上端莊地跪直,“阿母在睢陽總說起阿兄來日必成大器,阿暖看這話真是不錯的。”
薄昳面色一僵。
長安城西街,廣元侯府。
馬兒緩緩住蹄,他拉着缰繩回頭,天邊日光隐在積雲之後,一如他苦澀低壓的眉:“你說什麽?你說阿母……”
一旁車仆伸過手來,她小心翼翼地下了馬車,才擡起臉向哥哥燦然一笑:“阿母離開阿兄時候,阿兄才三歲吧?可還記得阿母的樣子麽?”
那笑容清豔如流霞,迷離如夭桃,竟足以惑人心神。薄昳面色不變,翻身下馬,将缰繩交給仆人,便徑自往府內走去。薄暖安靜地站在原地,果然片刻之後,他又折了回來。
“阿暖。”他在壓抑着自己的語氣,“阿母……阿母當真是那樣說的?”
她眸中的光芒漸漸黯了下去,心情一時間壞到了極點。
她原本是有意要刺激他的。
他與父親在長安西街,錦衣玉食,高官厚祿;她與母親在睢陽北城,仰人鼻息,衣食不給。她真想狠狠地諷刺一下面前這個長袍緩帶的貴公子啊!可是直到這時候她才發現,她說的那些刀子一樣的話,全都刀子一樣飛了回來,戳的是她自己的心窩。
她眨了眨眼,一行清亮的淚水如滾珠般滑落下來。
他慌了,“阿暖?”擡手想給她擦淚,又覺失禮不妥,兄妹倆當街僵立,這當真相認的一刻,竟都是手足無措。
薄暖抿了抿唇,錯行的淚水滲了進來,鹹而苦澀。她張口,聲音是意外的沙啞。
“阿兄……”
廣元侯薄安已在正堂中相候了。
他焚香沐浴,正冠束發,特在薄暮時分迎接自宮中歸來的嫡親女兒薄暖。當那嬌弱的身軀跨過門檻時,他的眼前沒來由恍惚了一下。
薄昳将薄暖拉至父親面前,“父親,孩兒将妹妹帶回來了,太後沒有為難。”
薄安點了點頭,看向薄暖,彼剛落了淚,容色楚楚,風致依人,他心中為人父的憐愛之情油然而生,好像眼前這女孩與自己有天然的聯系一般,自然而然就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阿暖,為父過去有對不住你和你母親的地方,往後再不會讓你受委屈了!”頓了頓又道,“從此以後,這侯府便是你的家了!”
她上前一步,又站住,目中流露出無措的酸楚。薄安在之前原本已想好有無數的話要對這個女兒說,要向她解釋、要向她表達,可是此時此刻卻一句都說不出口。父女兩個面面相觑許久,他終于疲倦地揮了揮手,“昳兒,帶你妹妹走走吧。”
薄昳領了父命,引薄暖往內院步去。亭臺樓閣,池苑水榭,清靈而高貴,并不是她想象中那種粗鄙豪家的氣勢。穿過夾道上枯枝橫斜的桃林時,薄昳忽然側首,對她微微一笑:“去我那裏,我有禮物拿給你。”
薄暖低頭道:“阿兄怎地如此客氣……”如此說着,仍是随着他走去。
薄昳的房間是一間極其敞闊的書房,簡冊堆疊如山,薄昳低身在其中翻找,冊端系的方便查找的紅流蘇都垂落下來,風一吹便簌簌舞動。薄暖置身其間,頗有些摸不着頭腦。薄昳笑道:“這都是我在太學裏讀的書。”
薄暖道:“阿兄很厲害了,年十五便出學補吏,年十六便考成返京,我朝怕還沒有這個先例吧?”
她知道的倒多。薄昳溫和一笑,神色是謙虛的,“原本我出了太學,當是考甲科,入宮為郎的;是父親做主讓我考了乙科,說男子當出京歷練歷練,然則我歷練不久,終是要回來補郎的。 ——啊,找到了!”
薄暖看着這個素未謀面的嫡親兄長送給她的第一件禮物,臉色有些古怪。
他竟送她一部書。
書名《周官》,足有十來卷長簡,他有些局促地抱着,微帶希冀地看着她。半圓形的簡端都快磨平了,編冊的韋繩卻是簇新的,簡上的墨字也漆黑湛亮。薄暖呆在當地,竟不知該接不該接,薄昳僵在那裏,有些尴尬地道:“這雖是我用過的舊書,但我特意将它換了編繩,怕你看不清還重新臨了一遍……這是好書,你以後用得着。”
薄暖擡起頭來,薄昳吓了一跳:“怎麽了,怎麽又哭了?”
薄暖伸袖子抹眼淚,哽咽道:“除了阿母,從來沒人這樣待我好的……”
薄昳嘆了口氣,面對女孩子的眼淚他實在是束手無策:“你別哭,你是我一母同胞的阿妹,我不對你好,還對誰好去?”
薄暖拿過一卷《周官》,看見書上還有字跡清秀的批注,竟和母親的字相差無二,心頭又是一恸,悲聲道:“阿兄,阿母殁了……阿母殁了!”
薄昳怔了怔,将書卷都放在了一側,上前一步,将她攬進懷中。這個女孩,成日裏披挂着千萬層的防備,他原以為還需很長一段時間才能讓她坦誠;可是此時,他就已然分不清她的表情,到底哪一種是真實,哪一種是演戲了。
她抓着親兄的衣襟細細地哭泣,雖是第一次見面,卻也能感受到他心胸之中奔流的那與自己出于同源的血液,那讓她感到安穩,感到熨帖,感到仿佛有了希望。
薄昳垂眸,手掌慢慢擡起,輕輕地摩挲她烏亮的長發,輕輕地道:“剛才在路上不及問你,阿母……是怎樣的?”
薄暖收了收淚,眨着一雙濕潤的眸子,恻然遙想,“阿母……阿母很好看。她會編五彩繩,乞巧節和重陽節上的那種,她時常拿去賣。我與阿母一同住在睢陽城裏,阿母做各種雜工,但她最擅長的是刺繡。她花錢給我找了個女夫子,學了點書。”她看了他一眼,“當然禮經我是不通的……女夫子教了我四五年,也就《詩》《書》《女誡》之類。阿母自己也喜歡看書,她還能寫一手極好看的史書呢——就如,就如阿兄寫的一般地好看。”
她絮絮地回憶着,他便靜靜地聽着。這些回憶她已經收藏了太久,找不到出口,從沒有人問過她,便連知道了她的身世的殿下……也從來沒有問過她。
而如今眼前這個人,與她有着完全相同的血脈和差近相似的眉目,他是關切她的,他是關切她母親的,而她原本以為,這世上所有人都已經将母親忘記了。
“阿母常年勞累,漸漸勞損了身子,三年前病倒了,只能在家中做活計。兩年前,她的眼睛壞了,連繡工都無法做了。我時常要替阿母做事,心裏又着急阿母,學業就荒疏了。我便與阿母說,我不要讀書了,我專心供養您。阿母卻将我打了一頓。”薄暖靜了靜,又道,“她說,我這輩子的運命如何她是管不着了,但她須得管着我的性情,她希望我不論遇到怎樣的艱難,都能坦然而不放棄。”
“阿母是去年年底病殁的。我葬了母親,生計沒有了着落,便去了梁王宮裏,沒有想到……”
薄昳慢慢道:“沒有想到,梁王竟帶你來了長安。”
薄暖默了許久,點了點頭,“誠然如此。”
薄昳深吸了一口氣,擡頭望向廣袤而寂靜的書山書海,“我明白了。”
作者有話要說:
1)這章标題“爰有寒泉”是《詩經》中的句子,“寒泉之思”常用來表達子女對母親的思念~2)本文的官制仿漢代,漢代男子入仕有這樣一條途徑:先在太學讀書,學成後考核,考甲科則補郎,考乙科則補吏。世家子弟多考甲科。薄昳就是這樣的情況~3)史書,指漢隸。
☆、禮而不仁
建章宮,玉堂殿。
皇帝來旨,命梁王随待诏博士薄安就學《春秋》。至于梁王太傅周衍,經術不通,且罷閑在家,改日起用。
顧淵心中冷冷揣度着這究竟是陛下的意思還是太後的意思,另邊廂,新的侍婢低頭給他披好交輸裁的曲裾深衣,扣上玉帶,不松不緊剛剛好。他一側頭,伸出修長的手指拈起這侍婢的下颌,劍眉微揚:“是誰派你來的?”
這侍婢容色姣好,做事也比梁國帶來的從人要審慎得多,他要找茬竟還挑不出錯處。果然便聽見她恭謹的回答:“回殿下,奴婢是陛下指來服侍殿下的。”
殿中的空氣頓時冷成了冰。顧淵突然一甩手,那侍婢便跌開了幾步遠,踉跄站定,滿面驚惶,立刻又跪了下去:“殿下!”
顧淵大步走到殿前,望向廣袤天空下自建章宮盤旋迤逦而出的那一道流丹映日的飛閣,如一道長龍徑自旋舞着鑽入了未央宮去。前代帝王修築這座建章宮本為游興宴樂,這飛閣就是方便其從未央宮往建章宮來回而建,辇道交錯,遮蔽城池,雄偉而高峻。他便這樣冷冷地望着那飛閣,好像能就此看穿未央宮中的那個人一般——
未央宮中的那個人,會不會有一日從那飛閣上走來,走入這建章宮裏來看望他呢?
不會的。
那個人只會派出無數的耳目到他身邊來吵吵嚷嚷罷了!
他咬了咬牙,回過身來,見那侍婢還自不明所以地跪着,低壓着眉沉聲道:“走開!”
待诏博士薄安在建章宮鳳闕前五裏下車,提着襦襟趨步而入,由內侍引至觀畫閣中,梁王顧淵早已正襟相候。
梁王容貌昳麗,若不是那兩道微露淩厲機鋒的劍眉,幾乎可算得上是婉若女郎了。薄安低身行禮,猶覺得那劍眉下的目光如出鞘的劍般凜冽刺來,讓他不自禁就低下了頭顱。
素聞梁王淵性情乖戾,喜怒莫測,原來他到了天子腳下也還是一般無二。
師生二人執禮相見,對席而坐,薄安展開卷冊,清了清嗓子道:“今日講《春秋》。”
他一邊口授,顧淵一邊筆錄,絕不多說一句。他講得口幹舌燥,面前的人又如一口古井般毫無波瀾,便覺有些索然,想問出他幾分見解:“依殿下看來,《春秋》何以為仁?”
顧淵這才擡起頭,略帶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孤以為《春秋》不仁。”
薄安大驚失色,将書簡往案上重重一拍,“胡言!”
顧淵抿唇一笑,眼底卻沒有笑意,“《春秋》有禮,禮者,法也,義也,所以繩天下之民而制其情也。《春秋》有禮而不仁。”
薄安聽着,先是駭然,而後面色漸漸平靜下去,沉默良久方道:“周太傅總不是這樣教殿下的吧?”
顧淵笑着搖了搖頭,“周夫子不教《春秋》,只授孤以《禮》,夫子難道不知?”
薄安頓了頓,道:“殿下,帝王之術并不難學,但為人君者,畢竟是仁義為上,若連君王都不關愛自己的臣民,那誰還能為天下元元做主呢?”
“夫子錯了。”顧淵一手敲着髤漆書案,面色坦然,“為天下元元做主的不是君王,也不是君王的仁義,而是禮法。”
薄安擡起頭,看見梁王薄涼的唇角微微勾起,猜不透他的心情是好是壞。薄安漸漸覺得這番争論并不只是學術或政見的分歧那樣簡單。
果然,顧淵接下來便道:“孤以為要做一位好君王,一部《禮經》足夠了。夫子若是嫌《禮經》教來太過煩難,便讓周夫子來講吧。”
薄安慢慢地将《春秋》攏進袖中,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到閣中央長跪叩首:“臣今日準備未周,來日再向殿下請教經義。”
說完,他沒有等候顧淵的反應,便徑自轉身離去了。
顧淵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出聲來。一雙漆黑的眼眸裏,全是冷冷的冰霜般的光芒。
這個廣元侯……似乎是薄家五侯之中,最有意思、也最深不可測的一個。
而這個廣元侯,卻恰恰是……她的父親。
流言蜚語向來是長了腿的,在宮闱間跑得飛快。不過一兩日,長安三宮的宦侍仆婢們便都知道了桀骜不馴的梁王殿下氣走了薄待诏,還揚言要換老師,皇帝被他氣得不輕,罰他閉門思過三日。
天氣冷而愈悶,時常聞見焦灼的雷聲,卻從來不見下雨。這天顧淵起了個早,本趁着黎明光景讀書,孫小言卻在外間喚了一聲:“殿下。”
“何事?”
孫小言在紗幔之外頗是為難地道:“小的來請殿下去長信宮請安。”
顧淵皺眉,“孤不是在閉門思過麽?”
孫小言慢吞吞地道:“殿下閉門思過,才更應該去長信宮那邊探望一下皇太後,平素裏都怠慢了。”
顧淵将書往案上一扔,竹簡嘩然散了開去,他也不管,便徑自擡足邁過了書案,冷聲道:“更衣!”
玄衣黃裳,金印紫绶,玉帶将腰身一系,上佩着那兩枚象征身份的流雲百福山玄玉,朱紅組绶飄落下來,舉手投足間随衣袂帶起清揚的風。這一身行頭穿将下來,幾乎在這歲末的天氣裏熱出他一頭大汗,待得束起了發,已過寅時半了。
薄太後不慣早起,晨省的時辰不若前代那般嚴格,但此刻也未免差了太多。孫小言将他裏裏外外打點妥帖,便挽起梁帷,讓內侍領着太子去長信宮,一邊還催促道:“殿下趕緊些,已然誤了時辰了。”
顧淵沒有說話,冷着一張臉便去了長信宮。
長信宮前殿裏,薄太後似乎剛用完早膳,正倚着憑幾逗弄金絲籠中的一只小雀兒。見顧淵步入,薄太後略略端正了身子,笑得眉眼俱無:“殿下有孝心。”
顧淵向薄太後問了安,薄太後招手,讓他到自己跟前來。打量半晌,微笑道:“都說小孩子的容貌性情是隔代相随,老身過去竟沒發現,殿下這眉眼确實頗似先帝。”
先帝孝欽皇帝乾綱獨斷,文治武功,威業赫赫,遠震四夷,這話乍一聽來實在是莫大的褒獎,教顧淵立刻又跪了下去:“皇祖母折煞孫兒了,孫兒資質淺陋,怎可與先帝作比?”
薄太後卻仍是和藹地笑着,側首對一位年長的女官道:“你看這孩子,便連這剛硬的性情,都與先帝一模一樣呢!”
那女官姓鄭,正是當初奉太後诏讓薄昳帶走薄暖的那個老宮人。她随侍皇太後數十年,身份特殊,聞言也只輕微一笑,“太後如此說,要教梁王殿下惶恐了呢。”
“怎麽會?”薄太後笑起來,轉向顧淵,“我聽聞殿下與博士論辯,說《春秋》不仁?”
顧淵深吸一口氣。這件事,終歸是要提出來說了。
“此是孫兒一時意氣之言,不足挂齒。”
薄太後點了點頭,“我卻看你說得不錯。”
顧淵一怔,擡起頭來,薄太後的目光幽深,竟令他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
這目光……與一個人,有些相似。
但聞薄太後道:“仁義王道,本不足以治天下。殿下說禮法是根本,這一點老身是贊同的。便如殿下來這長信宮探望老身,心裏恐怕就有一萬個不情願吧?然而殿下終究還是來了,這便不是出于仁義,而是出于禮法,殿下說對也不對?”
薄待诏沒能制住的人,到底教薄太後給制住了。
顧淵自長信宮走出時,那神色比先前更加難看。迎候他的內侍被他的目光凍得不敢說話,只低着身子領他回往建章宮。冬晨的天空低低地壓下來,悶得他恨不能拿劍劈了那厚匝匝的雲層。他将手搭上車轅,忽然又撒開了手道:“孤不回宮了。”
那內侍愕然:“殿下要往哪裏去?”
“總之孤不回宮了。”顧淵冷冷地道,“你先回去,教宮裏不必備膳。”說完便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那內侍張口結舌,半晌方跺了跺腳,想呼喊卻又不敢擡高聲:“殿下,殿下今日不作興出門的呀……”
顧淵聽見了這句話,腳步卻沒有分毫的遲疑,到宮門邊與郎将言語了幾句,便出宮去了。
今日天冷,長安城裏行人不多,家戶閉門。顧淵一身正經袍服,獨自走在空阒無人的街道上,便如一個沒有臣民的君王,實在有些滑稽。他自己卻渾然不覺,徑自往廣元侯府走去。
為什麽要去那裏?
他也不知道。
只是心裏好像有個細細的聲音在不斷催促着:快一點,再快一點,不要誤了時辰……
是一名老仆來開的門,昏花老眼一下子看到顧淵的服色便立時睜大了,矯舌不下:“這位是……是……梁王殿下!”撲通一聲便跪倒在地。
“孤是來……”話說了半截又止住了。
似乎是直到這個時候,顧淵滿腔沖動又委屈的怒火才終于讓位給了身為一方諸侯的理智,然而人已到了門口,話也到了口邊,如何還能回頭呢?
這世上事總是這樣,明明是憑着一意孤勇去奔赴的事情,快到終點了,偏又要心生怯意,偏又是不能回返了。
“孤是來向夫子登門致歉的。”半晌,他回答道。
☆、蕩子踰牆
一場始于《春秋》的紛争終于以梁王殿下的登門致歉落下了帷幕。人們一邊想:梁王畢竟是個知事理的人,如今薄家正是權勢熏天的時候,他一個不受皇帝喜愛的地方藩王,又當此國無儲君、帝無中宮的重要節點,他巴結薄家尚來不及,哪裏還能去開罪于彼?一邊又想:命薄待诏去給梁王講經,這到底是皇太後的主意,還是皇帝的主意?若果是皇太後的主意,那梁王與薄待诏争執,就實在是不智之甚;如今登門致歉,是在亡羊補牢了!
然則當事人顧淵的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他的腿到底是如何就邁到了廣元侯府去的,卻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梁王親來致歉,薄安當然也不會拂了他的面子。連說無事,又着人傳來薄昳,這兩人本就認識,談起話來心照不宣,氣氛頗是融洽;顧淵主動說起了《禮經》,表兄弟兩個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熱絡,薄安捋須而笑,讓薄昳帶梁王去書房裏慢慢說。
梁王在薄昳的書房裏流連忘返,将簡冊一部部撫過,末了道:“少了一部《周官》。”
薄昳笑道:“殿下明鑒,微臣原有一部《周官》,送與舍妹了。”
顧淵晃了晃神,片刻拈起三分笑意來,“薄家果然是書香門第,便連女郎都讀《周官》的。”
薄昳的眸光靜了靜,招手讓侍女近前,“去喚女郎過來。”
侍女将薄暖領來時,薄昳正向梁王述說着九江郡的風土人情,梁王聽得眉眼舒展,那素來清冽的眸光此刻如夏日下的一泓清泉般融化開來,隐隐是真切而溫暖的。薄暖很少見他這樣坦然舒适的樣子,一時竟呆在了門邊,在室外凜冽的寒風中靜默了下去。
顧淵側首見到她,笑着招手道:“阿暖,近前來。”
薄昳揮手屏退了下人。薄暖一步步地挪上前,正要行禮就被顧淵伸手扶住了。
“适才你哥哥與孤說起九江郡的事情,孤便想起梁國來了。”他對薄暖微微一笑,“阿暖可也記得的?”
薄暖遇着這樣的問話,便不知該答是抑或不是。她心竅玲珑,此時陡然與他重逢,滿心滿眼卻只感覺到他向她微微傾身過來,少年的身形長得飛快,遞入她鼻端的是一陣陣似有若無的蘇合香,輾轉她眼底的是一副嗔喜莫辨的俊容——
她沒來由就覺得恐懼。
她将此種恐懼歸因于他的身份。
顧淵看她這樣驚怔的形貌,眸光漸次淡了下去,轉頭對薄昳道:“孤第一回知道,原來薄家人還有這樣含羞帶怯的。”
他這話含沙射影,難保不是譏刺薄氏跋扈,薄昳聽得心頭微沉,溫笑着換了話題:“殿下以為梁國與長安相比何如?”
顧淵想了想道:“長安是王氣所聚,自然萬方不如。然則孤在梁國時的确有過一段快活光景……”哂笑着搖了搖頭,“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薄昳又閑扯了幾句,薄暖始終低頭不說話。日影漸西,案間無趣,顧淵拍了拍衣襟便站了起來,欲要告辭。
薄昳将他直送到侯府門口,薄暖在其後亦步亦趨地跟随,卻相距數十步之遠。宮裏早已來了車馬迎候梁王,顧淵由內侍扶着,一足已踏在了車前的乘石上,稍稍回過頭來。
斜陽晖光投落在伊人稚氣的臉龐,幾縷額發微微遮住她幽深的雙眼。她似乎在目送他,似乎沒有。他心裏忽然升騰起惱怒了——
他本是來看望她的啊!
當在梁國的時候,一切不都是好好的麽?為何一到了長安,就變成這副樣子了?
他一下子甩脫了內侍的手,大步往回走到她面前,冷聲道:“擡頭。”
她怔怔然擡起頭。
她這一擡頭,他卻又不知該做什麽好了。半晌,大袖下的手卻拉過了她的手,她駭然欲掙,卻被他抓得死緊,手指在她掌心細細地畫了三道。
她呆了呆,尚來不及反應,他已放下了手。因袍袖寬大,加上他那副冷漠模樣,旁人如薄昳看來只當他二人是在争吵拉扯,并不知薄暖為何突然間紅了臉頰。
他的手很冷,在這深冷信默的仲冬時節,如一把冰渣子紮進了她的掌心,一下子痛醒了她。
“殿下。”她終于開口,聲如蚊蚋,“阿暖記得的……”
他卻已經轉過身去,利落地上車了。
她低着頭看自己的手掌,明明空無一物,卻好像能看見他劃出的印記将血肉都割裂了——
一,二,三。三條橫線。
是什麽意思呢?
這三日來,薄暖睡得極不安穩。
半夜裏忽然被無名的恐懼魇住,拼命亂舞着雙手雙腿欲将那惡鬼蹬開,終于“啊”地一聲得以睜開了眼,一下子坐了起來,卻聞嘩啦聲響,一卷書自床上跌落下去。
她呆呆地盯了半晌,才發現那是自己入睡前讀的《周官》,晚上壓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憋得她做了噩夢。嘆了口氣低身将書拾起,拍了拍竹簡上的灰,夢裏那不甚清晰的眉目忽然就如書裏的厲鬼般竄到了自己眼前,卻不是兇惡的,而是犀利的,鎮定的,從來不猶疑,從來不畏縮,就那樣定定地注視着她。
她又嘆了口氣,聲音悶悶的。
“殿下……”
三日後的深夜,顧淵與薄暖并排坐在了廣元侯府的屋脊上。當他将一把砂石抛打在薄暖窗棂上的時候薄暖就知道是他了。外閣裏當值的丫鬟被聲響引了出去,他便立刻潛進房中,拉着她自花園裏的矮墩跳上
同類推薦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