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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宮婢內侍的簇擁下迤逦而入了。

這一打岔,皇帝便收回了那種莫名的神色,一拂袖便坐到了殿中上席去,“文婕妤來一趟長安不容易,阿慈,梁王如此人才,都是他母親栽培出來,你要多向文婕妤學學。”

皇帝在衆人面前直喚梅婕妤的閨名,親昵不避,直教一衆嫔妃眼紅牙癢。卻唯有文婕妤輕輕地冷笑了一下。

皇帝擡眼看了看她,沒有說話,又移開了目光去。

顧淵撣撣衣襟,朝梅婕妤跪道:“孩兒向婕妤請安。”

梅婕妤連忙側身避過這大禮,轉頭向皇帝嗔道:“陛下您看,梁王殿下這是要折煞我呢……”

将殿中閑雜人等都禮送回去之後,皇帝與梅婕妤一邊,梁王與文婕妤一邊,四個人禮貌地敘了一會子話,日影偏斜,便覺無味。皇帝要擺駕回清涼殿去,梅婕妤欲留他用晚膳,皇帝只是不應。梅婕妤便又轉向梁王:“殿下您可來勸勸您父皇,人都來了,怎麽不用膳呢?”

梁王不尴不尬地站起身道:“父皇勤于王事,孩兒又怎麽留得住?”

皇帝回過頭來,定睛打量他半晌,幾乎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臉上有字——他今次觐見,特地穿了玄紋朝服,金印紫绶,确認自己全身上下都端端正正了才入宮來的。怎麽皇帝還要用這種眼光看他?

末了,皇帝終于發話,卻是冷冷地道:“看你衣冠濟楚,朕還道終于出息了一些,卻原來皮裏陽秋,終究不可教也!”

梅婕妤連忙搶上前來,“陛下息怒!梁王殿下只是一時言語不慎——”

“言語不慎。”皇帝的目光是冷漠的譏诮,“倒真是随了他母親。”

這話說得重了。

殿中的空氣瞬間沉滞了下去,好像虛空中有一只大手将所有的呼吸都一把抽去了一般。

文婕妤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到皇帝身邊,跪下,行了一禮,而後便頓住,竟不再站起身來。

梁王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皇帝,最後,也與母親一同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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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眉頭再度高高地皺起——

就在這時,顧澤忽然哇哇大哭了起來。

梅婕妤松了口氣,連忙去乳娘手中接過孩子,一疊聲兒地哄着,又将顧澤抱給皇帝看:“陛下您看,澤兒鬧着要父皇陪他用膳呢!”話沒說完,她自己先笑了,笑得溫潤可喜,“陛下這便留下罷!說去清涼殿,我還不知道麽,清涼殿的尚食哪裏做得來這邊的口味呀!”

皇帝的神色終于緩和了些許,轉身與梅婕妤一同逗弄嬰孩,又不耐地對跪着的母子倆甩甩手道:“下去吧,下去吧。”

梁王轉過頭,看見母親清瘦的身形觳觫在錦衣華袍之下,容色冷淡,背影蒼涼。

他謝過恩,扶着母親站起,走到門邊時,忽然被皇帝叫住:“你這番來京,住在何處?”

“回父皇,孩兒仍舊住在明光宮北邊的舊府。”

“那宅子太舊了,你也是頂天立地的藩王,不能再那樣委屈。而況文婕妤也不應當住在宮外——”皇帝搖搖頭道,“朕讓他們将建章宮收拾收拾,你過些日子,挪到玉堂殿去吧。”

梁王的眸光突然一盛,好像有兩團火幾乎不能忍受地要冒了出來,卻終竟被壓抑了下去。他沙啞着聲音伏下了身。

“謝父皇恩典。”

第一天入京就直奔明光宮北邊的梁王宅邸,顧淵洗沐過後便與文婕妤入未央宮面聖,留了下人們在宅邸中灑掃。這宅邸往日裏只有幾個老仆守着,雖然四壁無缺,但比起梁王的潔癖要求來實在是差之遠矣,一整天下來阿暖忙得腰都酸死了,還只将将打掃鋪排好了她分內的那一間梁王主寝。

熏爐放好,蓮燈放好,書案放好,簡冊放好……她揉着腰一一點檢過這些物事,一旁孫小言陰陰地插了一句:“真這麽累?”

阿暖面色一僵,立刻放下了腰上的手。

就在這時,一個丫頭突然狂奔進來,對阿暖道:“快快,阿暖,快去前院!”

“怎的了?”阿暖溫聲問。

那丫頭已急得上氣不接下氣:“殿下,殿下回來了!殿下在罵人呢!”

阿暖一聽,下意識便要往外跑,即刻又一怔:他且管罵他的人,與她又有什麽相幹?她這時候過去,不是自讨苦吃麽?

“阿暖快去吧!”那小丫頭幾乎要哭了,“咱們今天辛辛苦苦弄了一天的宅子,殿下忽然說不要了,這些東西,還得全部重新收起來!婕妤又與他吵了起來,現下前院裏已經不可開交了!你再不去,就沒人收束得了殿下了!”

阿暖與孫小言對視一眼,終是慢吞吞往前院挪去。然而他們去晚了一步,文婕妤已徑自回房了,一堆的侍婢仆役三三兩兩地跪在院落中,梁王顧淵立在梧桐樹下,說了幾句話,便往這邊走來。

于是阿暖險些撞在了顧淵的身上。

“眼睛呢!”顧淵厲聲冷斥。

孫小言早被吓破了膽,立刻又跪了下去,“殿下!”

阿暖撚着衣帶,卻沒有跪,只慢慢地道:“殿下……殿下為何命奴婢們将好不容易歸置好的東西都收起來?”

顧淵眯起了清亮的眸,危險地看着她。檐下的梧桐葉枯黃紛飛,這個少女的鎮定令他驚異。

就為了這份鎮定,他時常不得不打點出比對待旁人多一倍的精神來對付她。

“收拾好東西,将就兩日,便要入宮去住了。”他冷冷地道,聲音放大了些,全院落的人都聽見了。一時間衆人的表情竟都是驚喜:殿下得蒙殊寵,竟被陛下賜居宮中麽?

她卻沒有笑。

他又開口,雙眸微眯,聲音低了幾分:“待得安頓下來,你随孤去見一個人。”

她看看四周人的表情,又回複到低眉斂首的恭謹,益發感到眼前人的深不可測,于是她也如孫小言一樣跪了下去:“奴婢遵命。”

熙豐十年八月廿二,梁王顧淵正式入居建章宮玉堂殿。建章宮在長安宮城之外,有太液滄波,有奇珍苑囿,朝野都道這是無上殊榮,近來頗有些傳言梁王與陛下不和睦的,一時都閉了嘴。便連梁王自己,據說得了賞賜之後也得意非常,游歷京師橫行無忌,連恩師周太傅的勸谏也不聽,盡日裏鬥雞走狗,将坊裏傳聞的“乖戾不遜”之名坐了個十足十。

這日趁着殿下又外出游冶,阿暖得了空閑,往袖兜裏揣緊了孫小言草畫的地圖和幾貫錢,便随着采購的幾個宮女偷偷溜出了建章宮。

秋高氣爽,正是長安城最後的明亮時節。帝王之都的氣象畢竟不同于小都睢陽,便連市坊中的吆喝好似也是洪亮而仗勢欺人的。她将地圖又仔細看了一遍,自建章宮往東進入內城,過桂宮往北,內城之西有白虎街,街上盡是達官貴人的府邸,朱門緊掩,石雕森嚴,守衛面目冷峻,甲戈锃亮,仿佛有一道道無形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是一個來自異地的闖入者,她于這一片富貴樓閣都是陌生的。

外戚薄氏一門五侯,府邸俱在此街。

廣穆侯薄宵統領南北軍,權勢無兩,他的府邸便在這西街上也是鶴立雞群。經過廣穆侯府便見到廣忠侯府,這一座的府門上的銅環鋪首是猙獰的饕餮紋;再繞過廣忠侯府的西北角,則有一座玲珑小橋……

“嘚嘚”的馬蹄聲陡然響了起來,一個少年鮮衣怒馬直直跨過那白玉小橋,徑往這邊沖來!

☆、一步百計

她大驚回頭,正見那馬蹄高高揚起,駭得她跌倒在地!那騎者也吃了一驚,當即狠狠地拉住了缰繩,駿馬長嘶不止,好容易将蹄子踏落在她身側,濺起大片秋後的揚塵!

“女郎!”那騎者收束了坐騎便立刻翻身下馬,上前扶她,“這位女郎,可有受傷?”

這少年廣袖儒衫,眉目纖長,帶着一股清隽的書卷氣,神色溫柔而盡禮,看着她的時候目光懇切而真誠。阿暖誠惶誠恐地往後退,“奴婢無大礙,公子請回吧。”

奴婢?少年的眸光微微一定,再打量她的服飾,心中明了了大概。然而她這張臉……他看了許久,竟愈看愈疑。

她被他看得有些惱了,“奴婢先回去了!”便要離開,冷不防腳下一崴,竟又要跌倒——

一只手立刻挽住了她的臂膀,“女郎小心。”

這臉的神态是如此溫文爾雅,這手的力度卻是如此不容置喙。

今日的行動終究是泡湯了,下回再來西街還不知是什麽時候。無論如何,她不想見到任何薄家的人。此刻她只能無比煩躁地将他甩開,“不勞公子了!”便徑自離去。

少年看着她猶有些不良于行的背影,日光在她的長發上輕輕跳動着,像河水中閃耀的漣漪。他回想起她眼中那層霧一樣的戒懼和隐忍,神色漸漸變得複雜起來。

一日後。

直城門內拐幾個彎,便入長安城中有名的花柳巷,巷中衣影芊芊,紅粉融融,皇親國戚到此,沒有不流連忘返的。一輛遍體金黑漆飾的馬車低調地駛了進來,在一座小紅樓的後院門外停下了,早已等候在門口的幾個仆人立刻上前開了門。

一只端方的黑履自車廂中邁出,而後便是颀長的身形,着一襲淡青儒衫,袖口缃绲陰描的雲濤紋,那是壓抑着的富貴,明眼人一眼即可看出。

青樓的龜公徑自将他領上了二樓一間雅閣,閣中四面垂幕,閣外舞影翩跹,琴聲清脆,鐘聲悠揚,都随那舞姬的身姿盈盈投在帷幕上。閣中人已等了些時,正斜倚着憑幾閑吃果子;一旁跽坐一名侍婢,廣額長眉,容顏清麗,卻在打理案旁的香爐。

來人不由疏朗一笑:“薄某聽聞殿下尤好蘇合香,行止須臾不可離,未料到果然如此。”

那斜卧席上的少年正是顧淵,劍眉一皺,“長安的香孤聞不慣。”

少年走到香爐邊,先探手試了試香,又湊近輕輕一嗅,“是好香。”

當他靠近時,阿暖将頭更低下了些,好似一門心思全都專注在這香爐的叢叢孔洞中了。透過袅袅香霧,他看不分明她的臉容,心中感到有趣,有意往側旁挪了挪。

不出所料地,她亦身形微動,避開了他的注視。

他微微一笑,又道:“然則殿下聞不慣長安的香,恐怕只是沒聞到長安的好香罷了。”

顧淵眸光危險地一動,慢慢地坐直了身子,袍袖一拂,“三郎請坐。”

小紅樓的丫頭正于此時端上了茶水來,在簾外候着。阿暖斂着衣袖拂開簾幕,與丫頭絮絮數語,低頭托着茶盤進來。薄三的目光又随着她的腳步晃了一圈,忽然凝定在她的臉上。

“這位是……”他轉頭探詢地問顧淵。

顧淵啧了一聲,“是孤從睢陽帶來的一個丫頭罷了。阿暖,來見過廣元侯家的薄三公子。”

她将茶盅放好,仔細地斟好了茶,才終于轉身正面向薄三跪下,“奴婢阿暖,見過薄三公子。”

薄三笑了。長眸中的笑意宛如和煦的春風,柔緩而堅決地催開了春冰,他柔聲對她道:“我見過你,就在昨日,廣忠侯府門外。”

她低下頭去,顧淵冷冷挑眉:“你何時又出宮了?”

薄三忙笑道:“殿下且莫怪罪。既然是我的本家,還請殿下給個薄面才是。”

阿暖一驚,手在袖底猛烈地一顫,眼神卻按抑住了:“公子如何知道……”

“你家殿下三天兩頭向我說起你呢。”薄三回頭對她莞爾,“聽聞你姓薄,卻不是河間薄氏?”

顧淵在這時終于懶懶地發了句話:“三郎不必再問了,她與我賭咒發誓許多遍的,說她絕不是河間薄氏。”

“然而薄氏子弟取名有講究,我單名是個‘昳’字。”他想了想又道,“你的名字竟然也暗合我們家族譜。當真不是河間人麽?遺憾了!”

顧淵理了理腰間的山玄玉,“你有什麽好遺憾的?”

薄昳笑道:“我原以為你約我在此地見面,當是有佳人美景;誰知見到了佳人,卻是與我同姓,自然遺憾!”

這兩人一來一去地打着機鋒,偏還要拉她做比,阿暖心中無比煩惡,便躬着身子欲偷偷出去,不防薄昳忽然喚了一聲:“這可是女郎丢的香囊?”

阿暖回頭,卻見他手中托着一只小小的舊香囊,繡線上的色澤都因年深日久而晦暗了,她心中暗道不好,連忙道:“是奴婢的,多謝薄三公子!”伸手便要去拿,薄昳卻笑着将手舉起不讓她夠着——

“女郎還不肯說麽?”

她一怔,慢慢擡起頭來,直視進他那一雙溫涼的眸子裏去。

“薄三公子想聽什麽?”

“這香囊上的刺繡,源出平陽。”薄昳一字一頓地道,“而這樣精湛的繡工,在下只在先出母陸氏的遺物上見到過。”

先出母陸氏。

五個字,蘊含了多少不足為外人道的隐情。

廣元侯薄安,曾娶先陸皇後之妹,育有嫡子名昳;玉寧八年陸氏以謀反族誅之時,廣元侯薄安當機立斷,一紙休書将陸夫人抛棄,這才免了連坐之禍。陸夫人被趕出侯府,杳無音訊。

這件事在京師宗戚之中并不算秘密,廣元侯明哲保身,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醜聞。顧淵是外來藩王,卻聽得津津有味:“廣元侯一脈在薄氏子弟中并不出衆,也難怪要出此下策了。”

薄昳尴尬一笑,這位大王生性無忌,這樣當着他的面議論他父親,他也只有攥緊了香囊對阿暖道:“你到底是誰?”

阿暖将目光望向顧淵,彼卻也恰于此時好整以暇地朝她望來,眼神深不可測。她靜了靜,慢慢地道:“奴婢是梁王殿下的宮裏人。”

薄昳笑了。顧淵也饒有興致地擡起了眉毛。

好機警的回答。

薄昳眸光愈柔:“我并無害你之心,今日既讓我見到了你,你的身份我遲早查知,你又何必隐瞞于我?”

顧淵站起身來,将果子往空中一抛,落進自己嘴裏。“行了行了,你當着主人面為難丫頭,又是什麽意思?”眉眼一斜,“三郎有時刨根究底,終歸惹人嫌厭。”

薄昳微微一怔,旋即輕笑,“殿下教訓的是。”

顧淵滿不在乎地往外走,“今日便談到這裏罷。”阿暖立即跟上。

薄昳望着他的背影,“殿下可曾向皇太後請安過了?”

顧淵的腳步頓了頓,“請是請了,安卻未必。”

薄昳的眸中又浮起了那種志在必得的笑意,“那殿下下回去長樂宮時,不妨将這位女郎帶上。”

“嘩啦”一聲,掀開的簾幕重重垂落,玉鈎在梁間不住地叮當晃動。顧淵領着阿暖自自若若地離去了。

薄昳在茶香與脂粉香中靜靜立了許久,終于,對着虛空緩慢地開口:“你都看見了?”

一聲婉轉輕笑,幕後的蒙面女子窈窕而入,挽着垂髾低身看了看茶,掩口笑道:“我看見你失魂落魄,真怕她是你親妹妹,你可如何是好?”

薄昳回過身來,他身形修長,一襲青袍襯得人如玉樹,面色霁和:“她就是我妹妹。”

女子擡手揭下面紗,綽約一笑,容姿清雅出塵,赫然是本應在未央宮中的梅婕妤!

“三郎剛才卻不堅持。”她清聲道,“還讓梁王去太後那兒找路子?”

薄昳走回案邊,輕輕抿了一口冷茶,若有所思,“我還摸不清楚梁王的意思。他這樣将個大活人擺在我面前,你說他是在威脅我呢,還是在利用我?”

梅婕妤道:“我看都不是。”

“哦?”

“他是在讨好你呀,三郎!”梅婕妤探身過去點了點他的額頭,薄昳的面色一時有些不自然了,她覺得有趣,兀自笑得開懷,“薄家是滔天的權勢,其他四位薄侯都是賓客盈門了,唯有你廣元侯府,歷來恭謹得很,我若是梁王,我要讨好薄家,也必從你下手。”漆黑帶露的眼珠子靈巧地一轉,“你看,便我自己,不也來讨好你了麽?”

薄昳微微一笑,不再接話了。

☆、無以複顧

回到建章宮時,日影已西,顧淵在太液池邊停下了腳步,側首望向浩淼無邊的池上夕照。太液池是前朝開鑿的宮廷大湖,通萬方水系。先帝孝欽皇帝在位時,癡迷煉丹求藥、訪仙登天,聽信了方士的話,在太液池上堆壘出了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說是可以吸納祥雲瑞氣,保佑大靖國泰民安。這麽多年過去了,祥雲瑞氣是未見得,國泰民安也似乎不确,但太液池上那三座仙山卻永遠是不争不辯地屹立着的,當此薄暮冥冥時分,秋中的水汽蒸騰盤旋,将仙山籠在雲霧之中,倒真好似海市蜃樓一般可望不可即。

他聽見身後少女的呼吸聲,清淺,就如這漂浮在仙山仙水之間的霧氣。他還能留住她多久?他不知道。

這一步棋已經走了出去,他沒有悔棋的道理。

“你大約以為孤還在試你。”他終究打破了沉默。

她安靜地道:“殿下睿智,一眼即可看穿奴婢,哪裏還需試探。”

這丫頭,轉圜得挺快。他心中冷笑,往前踱步,“不錯,我不是在試你,我是在試他。”

她不答話。

他道:“孤只是未曾料到,你見到親兄長,反應也如此冷淡——你這個人,是不是天性涼薄?”

她幽然一笑,“殿下神機妙算,奴婢當真無甚好說。奴婢的母親被廣元侯趕出,與薄三公子分離,奴婢從小未見過生父親兄,不知要如何才算親近?”

他沉默良久,直到那夕霧好似都籠集到了他的腳底,像是少女不可捉摸的眼神,他方輕聲開口:“你處心積慮到孤的身邊來,不就是為了這一天?”

她閉了閉眼,“奴婢所求,并不止于認祖歸宗。”

他道:“你到底求什麽,告訴孤,孤會幫你。”

這不是他第一次表示要幫她了,她原該欣喜感激的,此時卻只能咬緊了下唇用力道:“奴婢謝殿下恩典,奴婢所求的事……只怕殿下幫不了。”

他驚訝地笑了,眼裏熠熠光彩如天外銀河流轉不定,“即便孤成了皇帝也幫不了你嗎?”

他言笑晏晏,說得輕松愉悅,她卻震驚地後退一步。他眉頭一挑,端等她回應,她将頭別了過去,“殿下慎言……”然而自己都覺自己毫無底氣,他更是笑得放肆:“怎麽,你會立刻去找你阿兄報信麽?”

她靜了靜,“奴婢不會。”

他看着她立在月光之下,卑微而矜持,如一片虛幻的影,他那素來頑固的心忽然動了一動,好像回憶起了什麽:“你說過,你會一直陪着孤。”

“奴婢會一直陪着殿下。”她肯定地重複。

光陰在一日日的聽課、請安、觐見、密謀中度過。阿暖并不知顧淵與薄昳有何串聯,也并無心去知。她只安然地等待着顧淵對她做出一個安排——他終歸要将她送回薄家的。

然而他也并沒有帶她一同去長樂宮請安。親王帶個婢女向皇太後請安,那簡直是要娶她的意思了,而他絕無這個意思。

他也不再需要她陪同去上課了。周太傅的課業已絕不是她所能聽懂的了,他現在學習的是周太傅最拿手的《禮經》,是登堂入室的大道了。

長安的月光是涼的,不似在梁國。她在玉堂殿中供事,皇宮裏的奴婢是真正的勤懇,反而教她閑了下來。她早不去顧淵跟前伺候了,兩人都似在避忌着什麽。雖然她仍住在他寝殿之側的耳房,夜間,當冰涼的月光灑入窗牖,她還能聽見殿下在內間輾轉反側的聲音——

他也會睡不着麽?

她漫然想,一根根數着被月光照徹的窗棂子。

他那樣心機深重的人,将天下人都算計在股掌之間,應當是成竹在胸舉重若輕才是,怎麽還會睡不着呢?

她不願意再想他了。

前朝以十月為歲首,本朝改歷,以正月為歲首,然而十月旦仍舊是普天歡慶的大節日,便如過了個小年關一般。自十月中旬起,四方諸侯、萬方臣國,皆來大靖朝見天子,宮中一連半月舉辦盛大筵席,燈火高燒,笙歌缭繞,好像永遠不會有停歇的一天。

十月旦這日,皇帝在建章宮太液池邊設宴,邀請了內廷外朝中二千石及所有妃嫔命婦,鐘鼓齊鳴,歌舞喧阗,直将仙氣缭繞的太液池都烘作了人間凡境。

太液池邊涼風臺上,坐着大靖皇室,居中是皇帝顧謙,喝了些酒,面泛潮紅;皇帝身側是梅婕妤,一邊哄着皇帝,一邊哄着乳娘懷中的皇三子;再遠些是文婕妤,笑容淡淡,不多言語;顧淵坐在另一側,袍襟整肅,神态卻很是無聊。

在涼風臺的一隅,坐着薄太後。

她本不該坐在那麽偏的地方,衆人勸也勸了,她卻道這邊涼快。秋節将盡了,哪裏還求什麽涼快?然而她隐在暗處,手中執着一盞綠玉鑲嵌的漆羽觞,輕輕地晃動着,神容安然。偶有內命婦向她祝酒問候,她便安靜回禮,掩袖虛飲,再放下來時,羽觞裏的酒還是那麽多,不增不減。

月上中天,酒過三巡,顧淵再來向祖母行酒時,終于是帶上了阿暖。

薄太後的目光立刻鎖定在了少女的臉上。

阿暖斟酒如斟墨,姿态優雅,卻未免太慢了些。顧淵端起羽觞向薄太後賀壽,不出所料地聽見薄太後發問:“這是殿下那邊的奴婢?往日未在三宮裏見過。”

“回皇祖母,是孫兒從睢陽帶來的趁手奴婢。”這話他不知說過多少遍了。

薄太後的眸光深了深,面上卻堆起了笑容,拉過了阿暖的手,軟語寒暄:“丫頭本家姓什麽?老身看你很有眼緣。”

阿暖細聲細氣地回答:“回皇太後,奴婢本家姓薄。”

薄太後面色一變,顧淵當即喝道:“婢子放肆!”

阿暖驚惶失色:“是奴婢放肆!奴婢本家雖然姓薄,卻是南方人……”

薄太後将身子往後方微靠,腦海中回想起半月前薄昳來時的說辭。薄安與陸玄默的女兒……薄昳的嫡親妹妹……

薄太後愈加溫柔了:“你不必瞞我,三郎都與老身說了,小陸夫人當年離開長安時身懷六甲,歷經千難萬險,方到睢陽定下居處。老身待陸氏的事情揭過之後曾專門派人去找,也沒能找到小陸夫人,天可憐見,竟讓你到了梁王殿下身邊,兜兜轉轉,終究讓老身與你相見……怎麽哭了?”

顧淵聞言一驚,便見薄暖擡起頭來,竟真的是梨花帶雨,盈盈欲墜,清麗眉目間一抹憂悒,簡直連他也要心軟了。薄暖壓抑着哽咽道:“阿暖何德何能……得以再見姑祖母……”

這話一出,板上釘釘,再無回旋餘地。

顧淵側首,見涼風臺下衮衮諸公,熙熙攘攘,熱鬧非凡,沒有人注意到他剛剛一瞬間的失措,與此刻無止盡的恐懼。

薄太後是個雷厲風行的人。既已認出薄暖,即刻便領她去見了皇帝,皇帝撐起身子眯起眼打量她半晌,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這等大事,終究不可莽撞。”顧謙慢條斯理地道,“依兒臣的意思,還是要先驗親。”

夜色深濃,她亦看不清皇帝臉上陰晴莫測的表情。皇帝與梁王父子倆,在故弄玄虛方面倒是頗相似的。一旁諸位夫人都不明所以地望了過來,文婕妤的眼光更是牢牢地粘在了她的身上。

薄太後笑着拉過阿暖的手,“好好,驗一驗不妨事。就算是老身認錯了人,也是這丫頭太讨老身的歡喜……”沉重的壓力自薄太後掌心那衰老的紋路一直傳遞到阿暖的心裏,“陛下要往好處想,這可是陸家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脈……”

“一個女孩兒罷了。”聽見“陸家”字眼,皇帝眸光一沉,似乎即刻便不耐煩了,“要論陸氏骨肉,思陵那邊還有一個呢,母後怎不挂念?”

薄太後面色一白。孝愍太子薨逝後,葬處即是皇帝為自己預修的思陵。皇帝說這話時聲音不小,許多人都聽見了,一時間涼風臺上竟是靜寂得駭人。月亮明明高懸在天邊,阿暖卻覺得那冰涼的月光仔仔細細地将她全身都包裹住了,她不由有些惶恐地想:殿下呢?

皇帝說起思陵了,皇帝說起陸氏了,那殿下現在是什麽表情?

薄太後終歸是笑了,面如暖玉,眸若藏針,“老身怎麽不挂念?陸氏縱然謀逆,太子妃卻是無辜的。改日也該尋思尋思如何給她個體面安排,總不能守一輩子的陵。”

“朕看守陵也不錯,閑差難得。”

話越說越離譜,薄太後不想再辯,徑自牽了阿暖對她道:“今日你便随老身去長樂宮裏宿,咱們說點體己話兒!”

阿暖大驚,她與薄太後何時如此親近了?下意識便轉頭去找顧淵,卻聽顧淵的聲音沉穩地響起了:“這婢子修來幾世洪福,竟得皇祖母如此垂青——阿暖,還不謝恩!”

☆、滿座衣冠

長夜如晝。

涼風臺下的宗室臣僚們輪番上來敬酒,阿暖便縮在薄太後身後的陰影裏呆呆地看着。她一向知道顧淵是很有些場面功夫的,看他與衆人周旋,面色始終不動,好像根本就喝不醉一樣。然而她與他終究是隔得遠了,他到底醉了沒有,她也不能肯定。

薄氏子弟敬過皇帝梁王之後,還要來敬皇太後。先是戰功赫赫的廣穆侯薄宵,再是司農理財的廣昌侯薄密,再是執掌外交的廣敬侯薄寧……終于,廣元侯薄安一步一步,提着衣袂、拾着臺階、低着頭顱、端着酒盞,走了上來。

薄暖的眼眶一瞬間就紅了。

眼前的這個中年男人……與母親言語中所描述的一模一樣。

清瘦的身軀,幹淨的臉龐,沉靜的眼,深思的表情。廣元侯飽讀詩書,但在朝中不過是個待诏博士,沒有實權,他的相貌也就似個潦倒書生,然而衣冠整齊不茍,目光溫和平靜——

薄暖忽然有些明白顧淵所說的“君子好文”了。

薄安自始至終沒有看她一眼,薄太後也沒有提。倒是随薄安同來的薄昳對她輕輕一笑,意示寬慰似的。

他的風度和眼神,與他的父親薄安一模一樣。

宴席已接近尾聲,杯盞零落,肴核狼藉,涼風臺下許多人推開膳食,開始玩起游戲來,有射覆的,有六博的,不一而足。種種吵嚷伴着鐘鼓歌鳴,令薄暖心煩意亂,心底裏卻又希望着這夜宴永沒有盡頭,她實在不想去長樂宮的……忽然間聽見“铮”地一聲,如石擊鼓,铿然作響,擡頭望去,卻正正對上那雙如炬的眼睛。

原來坊間傳聞梁王顧淵才學高贍,能辨音協律,皇帝今晚得了雅興,正想考他一考;便命樂工将樂府新譜奏來,讓梁王為之擊節。梁王手無皮鼓,皇帝卻給了他一把幹淨的象箸,面前一只銅壺,教他效仿臺下那些人投壺的把戲。

象箸接二連三地落進銅壺之中,其聲铿然如擲金玉,正合了樂曲的鼓點。梁王本人的神色卻是淡淡的,在席上微微傾身,一手捧着酒觞,一手随意投着箸,一曲終了,象箸也正好投完,他才将酒觞放下,虛席向皇帝行禮,“兒臣獻醜。”

四下裏的目光早就被吸引到了臺上,這一瞬間,竟是靜得駭人。

皇帝飲多了酒,正醺醺然半倚在梅婕妤的懷裏,此刻默了默,方慢慢直身坐起,嘴角勾起了笑意,“協律都尉,你怎麽看?”

專掌音律的李都尉立刻惕惕然跪拜道:“殿下精通音律,更兼眼疾心聰,臣等是萬萬不及!”

皇帝靜了靜,忽然向文婕妤的方向傾身過去,聲音仿佛蒙了一層回憶的夜霧:“阿玦,梁王這可是随了你。”

突然被皇帝定定地盯住,文婕妤始料未及,呆在了席上,竟連話也說不出口,就那樣怔怔然與他對視。

男人那一雙過早蒼老的眼眸裏是她自己卑微的影子,被月光和燈火映成朦胧的灰色。身畔明明都是嘈雜的人語,她卻覺這世界已荒寂得只剩了他們二人,他望着她,喚着她的名,贊賞着她的孩子……她與他的孩子。

一個聲音斬截地插了進來:“兒臣謝陛下。”

皇帝那一瞬間的動情立刻消失無蹤了。他閉了閉眼,又睜開,沉聲道:“你如今是宗室表率,不可再貪戀這些聲色玩物;文婕妤,梁王納妃的事情,你也該考慮考慮,不可再拖了。”

顧淵心中冷笑:孝愍太子在時,誰家敢把女郎嫁給他這個受盡冷眼的二皇子?這兩年來他總算看到一點希望了,梅婕妤又誕下皇三子,朝臣們都是人精,都愛隔岸觀火渾水摸魚,哪有押明注的道理。

皇帝教訓了這一通,便不再搭理他了。他斂了眸底的光,繼續與衆人說笑,他是纨绔親王嘛,沒有什麽好掩飾的。隔岸觀火渾水摸魚的臣工們一個個上來灌他,有的大約從皇帝剛才那番話裏醒過一點味來,竟帶上了妹妹女兒一同向梁王敬酒。

其中,就有薄氏遠房旁支,娶了一位王侯郡主、又恰生了一個正當齡的女兒的城陽君薄定。

薄定體胖,顫巍巍走上涼風臺來,好似是一團肥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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