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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嚴厲,恪守君臣之禮;周夫人與他卻毫無隔閡,有如一位親切的姑姨,動作也不講究。他由她推着往外走,才發現天色已漸暗,周太傅立在楊柳庭院之中,儒袍長衫,身影蕭然。

他怔了怔,走到周太傅身邊,“夫子。”

周太傅側身看着他,嘆了口氣,“也是為師疏忽,只知與你說聖賢之教,竟忘了教導你男女之道。”

他有些不自在地轉過了頭,“學生年紀還小。”

周太傅道:“殿下已十六有餘,孝愍太子十六歲時,早已納妃了。”

不提孝愍太子還好,這一提,顧淵的臉立刻拉了下來。周太傅心中了然,慢慢斟酌着道:“文婕妤其實與我說過好幾次,要給殿下找一門合适的親事。然而孝愍太子崩逝以後京中朝局多變,殿下的身份尊貴無匹,這婚配人選,一時竟頗費思量。為師卻想,納妃之事盡可徐徐圖之,殿下身邊總也需要一個侍奉巾栉的稱心人兒……”

他字斟句酌,只想表達出“如果殿下喜歡,便将薄暖收房也可;但切莫婢作夫人,亂了倫常”——可是顧淵卻将眉頭重重一擰,“侍奉巾栉,那樣容易的事情,難道還要讨個夫人來做?”

周太傅怔住了。

一張老臉由紅轉白,由白轉青,又由青轉紅。再看顧淵神情自若,他才終于相信了:這個梁王殿下……當真是……一丁點兒“事情”都不懂!

這讓他如何再說下去?只得咳嗽幾聲,一邊周夫人恰到好處地從房內出來了:“殿下,阿暖醒了。”

顧淵踱進來時,薄暖正捂着被子裝睡。

聽了周夫人和幾個醫婆你一言我一語的解釋,薄暖只想把自己悶死在被子裏,再也不要見到他的好。

這種事情……這種事情,被他撞見了,她以後還要怎麽做人!原本不懂事時,還不覺得有什麽關系;現在知道了原委,她直是欲哭無淚。肚子早不疼了,心卻一抽一抽的,不知道該拿什麽臉去面對他。

她聽見他的方履穩穩踏來,在她床頭停住了。她心裏難受,想這畢竟是在周太傅的府上,自己還是應該起身随他回梁宮去的吧?可是身體卻就是不聽使喚,不想動,不想睜眼,不論如何,有他在的時候,她總是心懷恐懼的。也許她控制不住自己,在被窩裏哽咽出了聲,他伸出去給她掖被角的手便僵在了半空。

“怎麽哭了?”他低聲問。

只看見她小小的身形蜷在寬大的被子裏,長發蔓延至粗枕上,像無休無止纏繞的海藻。他的聲音一向帶着金屬的冷感,縱然刻意放得溫和了,也讓她受驚一般顫了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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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無奈,“我又不會吃了你,別悶着自己。”

她哭着說:“我,我丢人,不是你的錯……”

他啞然,“——這有什麽丢人的?這明明是好事兒……”

“瞎說,她們都說了這個晦氣……”

他嘆口氣,這世上恐怕沒有第二個人敢當面說他“瞎說”了。“好好說話成不成?”

她又安靜了。

腦海裏猶自盤桓着周太傅方才那色彩紛呈的表情,他頭大如鬥,心亂如麻,幹脆甩下臉子拂袖而起,“你不肯走便算了!孤回宮去,你也再不要跟來了!”

她心中一凜:竟是要抛下她了麽?而後便聽得履聲踏踏,竟真的往外面去了,依稀還聽見馬匹嘶鳴聲,是車仆在套馬準備回宮了嗎?她頓時慌了,被子一掀便下床穿鞋,一邊用手攏着頭發一邊追了出去——

“殿下!”

他站在馬車邊,回過頭來。

她剛沐浴換衣,穿的是周夫人準備的珠粉襦裙,襯出了嬌俏的儀态,看慣了她作奴婢裝扮的他竟一時不能适應。她臉上紅暈未褪,長發亦披散不梳,本來是極其無禮的,他卻就是覺得好看,他甚至想,她跟宮中那些只知道端着臉色的女人果然不同,她是那樣鮮活的,鮮活地跳進他眼裏,就像……就像一尾魚一般,猶自帶着撩人的水珠子呢。

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又将頭埋了下去,“殿下。”

他再不計較她這表情有幾分是裝的,而心甘情願地領受了她的羞澀,沉聲道:“能走麽?”

她臉上又是一紅,細聲道:“能的,能的,殿下請上車……”說完就來扶他,他卻冷哼一聲甩開了袖子:“胡扯,你先上車。”

她又被驚出冷汗:“殿下——”

“你上不上車?”他揚起眉毛。

那一雙秀挺的劍眉實在是表情豐富,每每一動就令她心驚膽戰。她再也不敢多言,攏着裙擺就要坐上車去,他嫌她動作慢,手在她腰際輕輕托了一下。

她駭得差點滑下車去。

待她終于在車上坐定,他亦利落上來,馬兒徐徐揚蹄,将太傅府漸漸抛在煙塵之後;她才終于回過神來,感受他方才在自己腰際的那一瞬間的觸碰,身軀像是被一根羽毛輕飄飄地搔了一下,全是癢,不可抑止的、難以滅絕的、繼之以痛苦的癢。

阿暖終于得了借口偷懶,順理缺席了幾次太傅府的課,顧淵再度回到了一個人上課、一個人下學的生活,就如過去許多年一般。

卻又好似有什麽不一樣了。

大約是因為周太傅終于趁着兩人獨處授課,開始跟他說起“觀天于上,視地于下,而稽之男女”?還有什麽,“陰陽之方”、“玄素之術”?

他聽得似懂非懂,這天往回走的時候,心裏忽然犯起了別扭,對孫小言道:“孤要去城裏走走。”

孫小言被吓了一跳,上次他“去城裏走走”險些扒了他一層皮,這次他說什麽也不能放了這個祖宗——立刻扒拉着車轅哭喪着臉道:“殿下您再要亂走,奴婢,奴婢就活不成啦!”

顧淵本來要下車了,被他這麽一推阻,心中想了想,對車仆道:“你繞着西市走,孤想買幾件東西孝敬母親。”

時将薄暮,西市的攤鋪瞅着旗亭上的懸鼓,都摸摸索索地開始收拾貨品。顧淵下了馬慢慢地看,忽然回過頭來對孫小言道:“孤問你一個東西。”

“殿下您說!”

“一個……一個類似輿車般的玩物,很小,兩只輪子,前面是鳥頭……”

孫小言咬着牙想了很久,“殿下說的是鸠車?”

顧淵道:“對,孤考你呢,就是鸠車!”

孫小言張望着四處的攤鋪,慢吞吞地道:“奴婢沒看見此處有賣,要不咱到前頭瞧瞧?”心裏卻在想,鸠車——殿下何時變成五歲小兒了?還是說文婕妤變成五歲小兒了?

顧淵自然應承。孫小言有意放慢了腳步,走走停停間,倏爾眼尖地發現了一物:“殿下看這個,這只撲滿!”

顧淵望去,見那是個小小的圓墩形狀,泥塑而中空,有入竅而無出竅,泥壁上還塗着彩畫,煞是鮮豔可喜。便拿了起來打量,“這是做什麽的?”

孫小言呆了呆,立刻道:“這是貯錢用的——啊呀奴婢錯了,這是窮人孩子的玩意兒,哪裏能污了殿下——”

“孤買了。”顧淵卻截斷了他的話,擡頭對那膽戰心驚的攤販一笑,“多少錢?”

回梁宮的路上,孫小言一直在琢磨他家殿下那個清透得詭異的笑容。習慣了殿下的喜怒無常、大開大阖,突然來這麽一招溫柔攻心,他覺得十分地不适應。

乃至于他也忘了問:殿下當真是要将這只泥巴做的撲滿……送給文婕妤麽?

作者有話要說: “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出自《尚書·堯典》,說的就是大禹治水的那場大洪水啦~這句話是堯說的,意思是洪水很厲害很厲害(……),問大臣們有沒有辦法治理。

“觀天于上,視地于下,而稽之男女”,出自《黃帝四經》。

“陰陽之方”、“玄素之術”,就是,嗯,你懂的…

撲滿,就是今天的存錢罐~漢代就有了~

☆、過隙流光

五月廿二,梅夫人生皇三子澤。大赦天下,吏民賜爵一級,戶賜牛酒。梅夫人進為婕妤,賜居昭陽殿。

這一消息是由長安的特使快馬加鞭傳遞到梁國國都睢陽的,其時卻已是六月末,勿憂宮的蓮花開到極盛,已現西風凋殘之象。顧淵懷揣着包裹好的撲滿走入勿憂宮時,正見前殿中嘩啦啦跪了一大片人,一個老宦官伛偻着腰坐在上席,側席上相陪的卻是文婕妤。

好容易将梁王等回來了,特使面前,文婕妤也不好多問他究竟去了哪裏,連忙招呼他道:“殿下快來,這是長安來的馮常侍。”

馮吉麽,他熟得很,再不需什麽客套了,徑自一聲冷笑,“孩兒先去換身衣裳,就來領旨,還請貴人少待。”

馮吉垂眉,耷拉的臉皮上波瀾不驚,“殿下自便。”

顧淵大步而去,孫小言颠颠兒跟随,直到進了清涼閣,才敢低聲勸道:“小的聽聞那馮常侍目下已是陛下身邊第一個紅人了,殿下您可小心着些。”

“閹豎!”顧淵切齒。

當年若不是這個老而無用的閹人在皇帝面前挑撥離間,他和母親怎會至于被趕出長安城就藩?馮吉是先陸皇後的身邊人,朝野皆知,為了先陸皇後和孝愍太子,他簡直不擇手段;而今陸皇後早薨了,孝愍太子竟然也病殁,馮吉沒了靠山反而升官,難道是攀上梅婕妤了?

小人!

他将懷中包裹往案上重重一放,又想問阿暖人呢,終究忍住了。聽到自己回宮了都不知接駕的麽?簡直無法無天!

一腔怒火沒處發散,只能盡跟孫小言找茬兒。可憐孫小言頭一回做伺候更衣的活計,就被從頭到腳數落了一遍。數落完了顧淵終于覺得舒暢了些許,端了端架子,扯了扯臉色,冷着眉眼正步而出,接受聖旨。

這聖旨卻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原來不僅是通報三皇子降生的消息,還說皇帝要在十月旦設宴,宣召梁王攜家眷族屬入京觐見。

文婕妤跪直的身子晃了兩晃,險些暈厥過去。顧淵扶正了母親,擡頭看馮吉:“馮常侍,往年觐見都只孤一個入京,今年陛下卻要召孤的全家,孤有些困惑,不知馮常侍有沒有幾分解釋?”

馮吉目光空茫,平平淡淡、一板一眼地道:“近年來聖躬違和,常常思念文婕妤,婕妤一人在外,令名素著,兼撫育梁王有功,陛下想當面感謝。”

文婕妤靠在兒子的懷中,一手捂嘴,雙目瑩然,竟是輕輕地哭泣起來,連一句謝恩的話都說不出。顧淵心中愈加煩躁,思念與感謝?這算什麽措辭?那個人,那個未央宮裏的人,他應該認罪!

将他全家都召去長安,好剪除他的羽翼,再将他囚禁起來麽?

顧淵苦澀地想。

父皇啊父皇,你當年為了一個兒子将我趕走,如今又要為了另一個兒子将我召回麽?

文婕妤給長安來的特使一行安排了一場宴席。然而馮吉本是個冷冷清清的宦官,哪裏有什麽聲色之好,席上沉默得很。顧淵當社日大宴時的那份從容今日也不知丢去了哪裏,始終板着臉,阿暖病卧,身邊的侍婢換了人,連斟酒都是抖抖索索,叫他一個眼神掃過去,險些都要灑了。于是最累的人便成了文婕妤,忙前忙後,勸酒說笑,又找了幾個梁國的官員應和她的場子,才算沒砸了臉。

他看母親這樣,亦覺心酸,只恨自己不孝,不得不舉杯勸飲。賓客們見梁王開了竅,席上氣氛終于活絡起來。

當筵席終于散盡,顧淵先送特使回館,再送母親回宮,終于自己走回勿憂宮的寝殿時,卻見到了幾日未見的阿暖。

她已将床被都整理好,蘇合香添好,燈釭水續好,見顧淵邁入,臉上匪夷所思地紅了一下,“殿下。”

顧淵點了點頭,“身子好了?”

阿暖皺了皺鼻子,沒有接話。顧淵一瞬間福至心靈,日前先生與他說的什麽男女之道潮水一樣湧進了腦海裏,一下子将她的羞澀領會個徹徹底底。他只覺又是尴尬、又是迷惘,就像被鉛墜子拴上了,心跳都是遲緩又晦澀的;便慢慢道:“既然大好了,就回來伺候孤,明日的學,照上。”

阿暖臉上的血色剎那間又褪得幹幹淨淨。

他頗得意地看着她的表情變化,“你放心,上不了幾天了。今日長安來人了你可知道?聖上有了老三,要賜宴呢。”

她微微疑惑地偏頭:“意思是陛下要召殿下去長安赴宴麽?”

他輕輕哼了一聲,“可不是,還不僅是孤,還召了文婕妤,說讓孤全家都去,孤琢磨着,大約是要把整個梁宮外加湛園,都給搬空了他才滿意。”

她沉默了片刻。他語意中的不滿很明顯,他認為皇帝有意趁他入京時要挾他。她其實有些不理解,但她沒敢多問,只是安安靜靜地道:“殿下去哪裏,奴婢便去哪裏,全聽殿下吩咐。”

他突然冷笑起來,一手鉗過她的下巴,逼她擡頭直視自己的眼睛:“好個伶牙俐齒,真是會說道的!你心裏明明想去長安想得緊了,口上還這麽謙讓,做給誰看?”

她艱難地喘息着,只覺自己好像要被那雙熠熠眼眸燒穿了,難道自己掩飾得當真那麽失敗?“殿下……”她的語氣是前所未有地怆然,“奴婢想做什麽、不想做什麽,難道很重要麽?難道便能由着奴婢的想法來麽?”

他看着她,她的眼神很深,帶着悲哀的霧。他不明白她哪裏來的那麽多悲哀,是因為她母親麽?她母親才剛去世半年,任何人都會痛苦懸思的吧。想到這層,他心中軟了,放開了她,疲倦地走去沐浴,“你下去吧。”

這句話意味着她今晚都不必再出現了。她應了聲喏,慢慢挪步倒行離開,回到自己那方窄小的閣子裏。坐在床頭看了一會兒書,不得要領,心思卻愈加浮亂……

她今日是怎麽了?本來都想好了,趁殿下喝了點酒,跟殿下提一提去長安的事情……誰知一句話就被人家反堵了回來。她雙目幽然地盯着床頂心上的石博山,心裏盤算着,殿下必然不會将所有人都帶去長安的,他必要留一部分人在梁國以備後患,那麽他會留下誰呢……

頭腦有些暈沉,大約是那蘇合香的緣故。夜色深濃,猶聽得殿中偶爾雜碎的聲響。她哪裏敢睡,卻終究困乏了,迷迷糊糊之間眼前似乎浮現出母親過早衰老的美麗臉龐,母親在對她說:“阿暖,其實阿母并不在意那些……阿母只希望你過得快樂罷了。”

她看見自己哭暈在母親床邊,母親卻只是嘆息,手掌溫柔地撫摸她的長發,輕輕地對她說:“阿暖,你可知道你這性子随了誰?随了太後啊!”

她哭着說:“太後與我有什麽幹系!太後是壞人!”

天在下雪,她似乎能感覺到寒冷滲進了自己晏安已久的肌膚,母親望向門外的一片潔白,慢慢地道:“阿母知道……你必不甘心。阿暖,你只答應阿母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可好?”

她慌忙地擦着眼淚,“何事,你說,你說!”

“你如有一日……如有一日,見到你的父親。”母親的話音漸漸低沉,仿佛雪夜裏飄忽溯回的風,“你就對他說……對他說……未央宮……長生……長生樹……”母親的話語突然哽在了喉間,雙目翻白,臉色慘變,阿暖大驚,立刻給母親順氣:“阿母,阿母您慢點說!”幾乎又要哭了,“不急的,我聽着,我都聽着……”

母親已經說不出話,卻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那一刻母親的眼神無法形容,那是一種絕望的蒼涼,是一種永訣的苦痛,她幾乎不敢與母親對視,只是哭,只是哭。

她根本還不能體會母親的眼神。母親就已經去了。

“阿暖,醒醒?”

是誰在喚她?

“阿暖,阿暖!”

孫小言急了,伸手将她一推,她便自床頭滾了下來,披頭散發的,可不狼狽。怒目剜了孫小言一眼,“做什麽!”

孫小言也是真的着急,觑了觑內殿,“殿下叫您呢!”又眯縫起雙眼,“有好事兒,還賴睡!”

阿暖實在恨透了他這副暧昧相,啐道:“你快出去,我整理一下就去!”

待她終于拾掇好自己,顧淵早已等得不耐煩了。不就是送個玩物給她,卻還累他等這麽久!

阿暖走進來時顧淵正在看書,低着頭,她不能知道他心中已攢了多少不快。她跪地請安:“奴婢在,殿下有何吩咐?”

“沒有吩咐就不能找你了?”他不耐煩地将書簡一扔,堪堪砸在她面前的地上,長身立起,挺拔的身材,面如冷玉,“是孤慣的你,越發沒有王法!”

☆、對影而立

她抿了抿唇,低身去撿拾那書簡,将差點摔脫的簡片理好,端端正正地放回書案上,“請殿下責罰。”

“責罰?”他憤憤然,“孤要是能罰就好了……”

她一怔,“殿下為何不能罰?”

他亦一怔,片刻,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尴尬地轉過頭去,将下巴指了指那邊匮上的一只青布包裹,“自己去看看。”

她愈發摸不着頭腦,起身去拆那包裹,便現出那只圓滾滾的撲滿來,她噗嗤一笑:“上回殿下讓奴婢看了不得的珊瑚樹,那是貢給薄皇太後的;這回卻讓奴婢看件民家用的撲滿,不知是要貢給誰?”

他面無表情地道:“不是貢,是賞。孤賞你的。”

她呆住了。

捧着那只撲滿,心裏是歡喜的,面上卻哭笑不得,“奴婢謝殿下賞。”

顧淵皺了皺眉,似乎并不喜歡她這樣答話,卻又不知從何指責,自案後站起來,轉過了身去,“你可以拿它存錢。”指了指那撲滿上的小孔,“除非你打砸了它,就不會漏出來。”

等了她這麽久,斟酌忖度了這麽久,竟然說出這樣沒水準的話,他有些懊惱,簡直不肯去看她。

她看着他,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月白中衣,纖長的身子忽然立起,背脊上衣料光華如一片雪,她側過頭去,滿臉通紅,聲音細細的:“它也能保管我的秘密麽?”

他覺得無稽地好笑,“嗯”了一聲。

她柔聲道:“謝謝你!”

不是“謝殿下賞”,這一聲“謝謝你”卻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他怔了怔,女孩幽深如海的眼眸中仿佛被微風拂起了笑意盈盈的水波,他頓時感到不自在了,燈火昏暗,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紅了耳根,只聽她告了聲退便往外走,他眉頭一挑,冷冷地道:“回來。”

幹幹淨淨的兩個字,把她不假思索地拽了回來。

顧淵徑自掀開錦被,摸了摸褥子,坐了上去。阿暖默默無語地看着他這一系列動作,低下頭去,他斜躺在床上一聲嗤笑:“這麽怕我。”

當然怕,怕極了……

總之在他面前,她從來只有無邊無際的恐懼。

她只是特善僞裝罷了。

他慢慢道:“阿暖,你且靠近來些。孤有話對你說。”

她一步步挪上前,猶豫了一下,在他床邊的矮榻上跪下,視線正與他相對,又連忙斂了目光,“殿下請吩咐。”

他道:“你們這些人啊,就是愛說些虛的。謝殿下、殿下安、殿下請、殿下長生無極,全都是騙人。”

她咬了咬唇,“殿下不是說過,君子好文?這些禮節都是君子的文飾,殿下怎麽不喜歡?”

他頗驚異地看了她一眼,“你這是拐彎罵我不君子?”

“奴婢不敢。”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阿暖。”

“奴婢在。”

夜色深濃,燈火幢幢,他的聲音就像一片浩渺無涯際的海,她死死地攀着岸邊礁石,卻終究要被浪頭打進永遠的深水裏去。所以她才怕他啊,當他低沉着聲音問她:“你心中到底有什麽打算,說與孤聽,或許孤可以幫你。”

她的身子輕輕一顫,“奴婢……奴婢從未敢有所隐瞞。”

他緩緩地靠回枕上去,“你若不肯說,孤便只能當做你是蓄意要對付孤了。”

她隐忍着語氣道:“殿下……殿下便不能容奴婢有幾分秘密麽?這秘密既不傷天害理,也不妨礙殿下,這只是奴婢不想說出來的……秘密罷了。”

他閉上眼睛,嘴角微勾,聲音裏帶着酒氣,“秘密?說的也是,何人沒有秘密……不如孤也說一個秘密,與你做個交換,何如?”

她一驚,擡眼看他,他頭倚青枕,雙目微合,俊秀的臉頰泛着微醺的神采,比平日更顯出幾分仙人般的飄渺。他本來并未醉酒,只是等她等了太久,此時夜已過半,頭腦便不太支持得住。

蒼白的容顏,削瘦的身材,零落的長發。

疲倦,脆弱,安靜。

哪裏還是她所熟悉的那個喜怒形色、剛愎乖戾的梁王殿下?

分明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罷了。

半天沒等到她的回應,他又有些着惱,睜開眼睛來,卻見她一雙明眸怔怔然凝注着自己,那稚嫩的臉龐上猶帶紅霞,眼神卻幽深而寬廣,宛如一種恒久的撫慰。他在這一瞬竟感到喉頭沙啞,“回答孤!”

她頓了頓,目光慢慢滑了回去,忽莞爾一笑,“好啊——殿下要與奴婢說什麽?”

他想擡手揉揉額頭,卻又實在疲乏了,她乖覺地上前半尺,輕輕給他揉按着。他不喜歡外人近身,但對她這樣的舉動卻沒有絲毫抗拒,閉上眼,她身上的味道和他慣常點的蘇合香不同,她身上是某種……很清新的味道,像雨後的青草,像帶着露水的風,清淡而虛無,幾乎讓他懷疑立刻就要消失掉。

“今日來的人,是未央宮的中常侍馮吉,你聽說過麽?”他終于開口,一字字斟酌着道。

她搖了搖頭,又補充一句:“奴婢不知。”

“馮吉原是伺候陸皇後的,陸皇後崩了,他便去伺候了皇上。”顧淵道,“就在陸皇後崩逝第二年,孤被陛下趕出來就藩。”

他提及今上時,從不說“父皇”。她輕輕一笑,“這事情奴婢知道,可不算秘密。”

顧淵點了點頭,“是啊。你們都知道。全天下都知道,陛下不待見孤。”

阿暖停了手,低聲道:“陛下畢竟是殿下的生身父親……總不會對您不好的。”

他忽然半撐着身子側卧起來,一手撐在鎮上扶着頭,靜靜看她:“這麽說來,你的父親對你很好了?”

她心頭一涼,恻然搖了搖頭,“奴婢死罪。”

他皺眉,“為何總說死罪活罪的,今後你的罪,孤全免了,你快說吧。”

橫豎躲不過今晚了,她索性一咬牙道:“奴婢騙了殿下,奴婢其實從沒見過自己的父親,奴婢的母親……是被休棄出門的。”

她臉色青白,冷汗疊出,牙關緊咬。他看得好笑,“你緊張什麽?”

她凝聲道:“請殿下責罰。”

“還要孤說多少遍?”他不悅,“這是多大的事情,值得你要死要活的?”

她驚訝地睜開眼,“殿下……殿下不怪罪奴婢麽?”

他嘆口氣,“瞎編一個父親的事情,孤也做過,為何單單要怪你一個。”

瞎編……一個父親?

她張口結舌,但聽他又幽幽地道:“孤剛到梁國的時候,那幾個國相內史的孩子來與孤玩耍,孤便時常瞎編說自己有個在天上當神仙的父親——”涼涼地瞥她一眼,“是不是大逆不道?可他們都信了。”

她在心裏說:那些小孩想必都被家裏大人教育過,怎麽敢不信梁王殿下的話!這種事情,說出去是謀逆!然而終究不禁失笑,“殿下小時候是這樣子的麽?”

他煞有介事地點頭,“是啊,孤小時候,沒少讓母親頭疼。”話音忽轉沉暗,“母親這些年來守着孤,受了許多苦,孤也是近年才漸漸明白的……”

她輕輕地道:“世上的母親大都如此。”

“所以孤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他忽然傾身過來,星辰般璀璨的雙眸定定地看進她的眼裏,就如日光射進一片叢林的霧,“當年孤才四歲,卻被趕出長安之藩,是因為孤的母親……是因為,陛下恨透了孤的母親。”

她的面色有驚訝,有痛惜,有疑惑,有不忍。他很迷戀地揣摩着她這種種表情,繼續說道:“今上寬仁和緩,慈愛懷柔,是吧?聽聞這些年來,一應事務都交給長樂宮了。可你不知道,他當年絕不是這樣。若不是陸皇後家裏出了事,他絕不會變成這樣。”

玉寧八年,陸氏舉族謀反,朝野大亂,靠了骁騎将軍廣穆侯薄宵才得以平定。事後陸氏滿門抄斬,靖家帝室中的陸皇後與陸太子卻絲毫不受波及。

“朝臣請求廢後的奏折雪片兒一般飛進承明殿裏去……可是你待怎麽着?皇後依然是那個皇後,太子依然是那個太子!”顧淵一聲嗤笑,“有了這樣的事情在前,将一個四歲小兒趕出皇宮,那也算不得什麽了。”

然而陸氏族滅之後數月,陸皇後還是憂愁而死。到得後來,連陸太子也沒能長壽。母子二人是一樣的谥號,都叫孝愍。

阿暖努力控制着自己顫抖的聲音:“然而……這,這與文婕妤,又有什麽幹系呢?”

顧淵靜靜地說:“陛下認為,是孤的母親,陷害了陸氏。時至今日,陛下都不相信,陸家是真的反了。”

她全身一震。

他話音裏的哀傷,幾乎要讓她相信這番話了。

可是她……她知道,陸家沒有反!

心中忽然感到一種無能為力的悲怆,她掩了睫,咬着牙,幾乎說不出話來。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終于開口:“奴婢……奴婢看文婕妤,并不似那樣心機深沉的人。只是文婕妤對陛下有怨,卻是有目者盡可得見。”

他似乎是倦極了,躺回床上,輕輕地“唔”了一聲,含糊地道:“自然有怨,尋常夫妻尚不能容忍這種不信任,何況是天家呢?”

她覺得不解,這話說反了吧?尋常夫妻互相信任才容易,天家的夫妻才永遠是互相猜疑的。再欲問時,卻見他呼吸漸勻,紅暈漸褪,竟好似将将要睡着了。

她便将那些話都咽了回去,捧着他送的撲滿,怔怔凝視着他的睡顏。作為他的貼身侍婢,這卻是她第一次在深夜裏靠近安眠的他,那樣利落冷峭的眉,那樣長而輕顫的睫,那如冰如玉的肌膚和那薄如一線的唇……入睡後的他,一切都是那樣完美,完美得如一個神祇,反不像白日裏那般,嗔喜笑罵都是生動鮮活。

她也說不清自己更喜歡他哪一種樣子……

真是奇怪!她為什麽要問自己這樣的問題!

七月初,梁王顧淵攜母親文婕妤及諸戚族,及國相、內史、太傅諸官,自睢陽出發,浩浩蕩蕩赴長安禮賀皇三子誕生。

牙旗翻卷,落花滿天,薄暖站在千裏如流的扈從隊伍中,最後回望了一眼睢陽城。

見不到母親的墳冢,見不到腌臜的北城,見不到富麗的梁宮。

她将撲滿仔細收妥在貼身的行囊裏。

☆、望秋先零

熙豐十年的秋天來得格外地早,方将八月,長安三宮的夏木夏花已換了大半。未央宮昭陽殿人來人往,全是賀喜的內外命婦,叽叽喳喳熱鬧非凡,幾乎将偏涼的秋氣都烘融了。

今上并非多欲好色之人,自先陸皇後薨逝,文婕妤随子之國,這後宮便冷清了許久。直到淮南梅氏将女兒送入宮來,驟得大寵,宮人們看着這張與先陸皇後極端相似的面孔,才終于恍然大悟——

陛下對陸氏,竟是從未真正忘情的。

梅婕妤誕下皇三子,朝堂風向微妙地一轉。原先以為梁王顧淵繼為儲君是理所當然的,今次再看卻實不見得。一衆嚼舌的婦人們開始說起梁王與文婕妤這番進京面聖,去灞橋邊迎接的卻只有宗正署下幾個禮卿,待得梁王将從人安頓好了,自己領着母親入宮來,皇帝竟又讓他們在前殿跪了大半個時辰才宣見……

剛出生三個月的嬰兒,小臉都皺成一團,一雙眼睛烏黑滾圓地直瞪着自己的母親。梅婕妤溫柔地哄着孩子,不過二十歲的女子,出身講經世家,容貌不似文婕妤那般端豔奪目,而是清淡雅致的,眉宇幽然,真好似一枝帶露的梅花。她對着孩子,笑得眉眼盈盈,卻仿佛全沒聽見這些議論,而全身心地沉浸在弄璋之樂中了。

“皇上駕到——”

內侍忽然一聲長喝,殿內衆人俱是一凜,紛紛然離席到地心去跪迎,口中山呼萬歲。明黃袍擺急急地掠步進來,梅婕妤抱着孩子也正要跪下時,卻被他一把扶住了——

“你不必跪。”很是溫和的聲音,慈愛如父,寵溺如兄,這是她的夫君。

梅婕妤輕輕地謝了聲恩,緩緩擡起頭來看着皇帝。門楣外的秋光映照在她鬓邊的蟬釵,一枚碧色瑩潤的玉墜子精巧地壓着她的發,在伊人眉眼間流轉出萬千光華來。皇帝看得有些癡怔,過早蒼老的臉龐上有幾分恍惚的迷戀:“阿慈……”

忽然一旁衆人眼尖地再度跪了下去:“奴婢向婕妤、殿下請安!”

方才還在她們的話題中央被奚落着的兩個人,此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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