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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她卻驀然撞見他衣領閑散處露出的帶着水珠的頸項,紅着臉往後退卻。

他看她半晌,終于轉過身去,“你去外面守着罷,孤要歇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那個鸠車是有歷史原型的哦~真的就是東漢的五歲小兒玩的玩具☆、無知無畏

重重的簾帷之後,文婕妤剛剛起床。

“你說什麽?”披衣走到鏡臺前,由宮人給她描眉上妝,她唇形輕動,目無波瀾,聲音冷定,“再說一遍。”

王常抹了一把冷汗。在某些方面,殿下與他的母親很像。

“回婕妤,殿下昨夜未在園子裏歇宿,那個小谒者孫小言也找不見了。”他重複道。

文婕妤道:“給早起的客人們安排的歌舞可就緒了?”

“回婕妤,已就緒了。”

“那便快去吧。”文婕妤擺了擺手,“伺候的地兒,少了你王常侍可不行。”

王常琢磨不出她這句話的語氣,但感覺總不是在誇他。連忙哈腰告退,到得門外又吩咐了幾撥人去找梁王和孫小言。

文婕妤待梳妝完畢了,蟠螭纏蘿銅鏡中那一張面孔精致、典麗、平和,抿了抿紅唇,方站起身來,往外走去。

她一直走,一直不停地走。步伐不自覺地加快了,身後的宮人不得不碎跑跟随。終于走到湛園西正門口,卻聽見門外傳來兒子剛硬的聲音:“你們拿人做什麽?誰準你們拿人了?”

文婕妤深吸一口氣,放慢腳步,安靜地轉到門邊,便見到顧淵一身新的淺缥襕袍,神清氣爽,劍眉是慣常地皺起,神色間頗有幾分嚴厲。他一旁是一個侍婢和一個內官,正被郎衛拘着,文婕妤想了想,那內官自然是孫小言了,而那侍婢,似乎就是當初替下秋兒的那個。

他既如此作色,那幾個郎衛當然只有放人。顧淵正要領着那兩人進門來,文婕妤忽然出聲了:“是本宮讓他們拿人。”

顧淵一怔,“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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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莫忘了園子裏還有客人。”文婕妤平心靜氣地道,“這些個內宮小事,交與本宮就好。”

顧淵上前一步,“母親,昨晚——”

“王常侍!”文婕妤忽然擡高了聲音,王常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倒好像他一直守在這裏一般:“婕妤有何吩咐?”

文婕妤掃了阿暖和孫小言一眼,“将這兩個奴婢帶到寒泉宮去,本宮要親審。”

王常一愣,寒泉宮——那就是說,婕妤要回宮去了?然而這話他是不會問出口的,只躬身領命道:“奴婢遵命!”

顧淵不豫:她将人帶回宮去,卻将他抛在這裏應付賓客?早知如此,他索性不回來了!怒言正要沖口而出,身後卻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

這本是大不敬之舉,他卻無端地心頭一動。

他知道是她。

她在他身後壓低了聲氣道:“殿下早回即可,奴婢無事。”

他頓了頓,擡頭對文婕妤道:“那便有勞母親了。”

說完,他再不多作停留,徑邁步往園中走去。只有趕緊應付了那些賓客,才能早早回宮,而況母親生性仁慈,他也不相信當真會出什麽大事。

他知道這小丫頭是有些本事的,只是總藏掩着不讓他知曉;今次他倒要袖手旁觀一回,看她能造化出什麽來。

梁王的身影遠去了,阿暖猶木木地立在那兒,目光空落落的。文婕妤冷冷哼了一聲:“殿下已走了,護不着你了。”

阿暖回過神來,才發現孫小言早已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是小的服侍不周,請婕妤責罰!”

“責罰是少不了的。”文婕妤的話音帶了些慵媚,三十餘歲的婦人,韶華豔極,盛服麗裾自阿暖身邊如彩雲一般飄了過去,“起駕,回寒泉宮!”

寒泉宮中的一應裝飾擺設與勿憂宮不同,金碧輝煌,敞亮幽深,處處都透着華貴端豔。文婕妤回宮換了一身衣裳,又是一番梳妝,延捱大半天辰光,方命人将殿門口跪着的兩個奴婢帶到暖閣中來。

阿暖已跪得腿腳都發軟了。文婕妤閑閑剝着去年冰室存下的石榴,指甲上沾着嫩紅的石榴汁,倒似新描的蔻丹。一邊眼皮也不擡地發問道:“說,昨晚上到底怎麽回事,殿下怎麽會徹夜不歸。王常侍,你讓他們拿板子候着,若有一句錯漏,就打一杖。”

王常臉上的肥肉顫了顫,可也不敢當真吩咐人進暖閣裏來,只虛虛地應了一聲。那孫小言已經大聲大響地哭了起來:“婕妤明鑒吶!昨晚上小的是看殿下喝得有些多了,便問殿下是否要下去歇歇,誰知道殿下竟一氣兒往外頭走,走的是北門那處山林子,婕妤知道,那地方忒難走了,殿下卻還走得飛快,小的根本就追不上,殿下一直走到了北城——”

石榴突然被一把剝開,石榴籽落了一地。文婕妤嫌惡地皺了皺眉,立即有宮婢上前清理。“怎麽讓殿下去北城那種地方?”

“小的也是這樣說。”孫小言睜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哭道,“可小的哪裏勸得住呀!殿下走着走着,竟然撞上了這位婢子阿暖的家——婕妤明鑒,阿暖實在是被小的帶累了,她在家祭祖祭得好好的,哪知道殿下竟會突然出現呢——”

“依你的意思,”文婕妤慢條斯理地道,“是殿下有意要去找她的?”

阿暖身子一顫,終于不得不開口了:“婕妤明鑒,這實在是一樁天大的巧合!奴婢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

“你确實有天大的膽子。”文婕妤微微一笑,“殿下一不小心走錯了路,撞到了你家裏去,你倒也不勸殿下趕緊回來,索性留他在你那腌臜地方住了一宿?”

阿暖臉色已是慘白,“奴婢——奴婢與孫谒者都曾勸過殿下的,可是殿下太累,又喝了酒,便——”她咬了咬牙,“便徑自歇了!奴婢與孫谒者一直守在門外,不敢有半分逾越!”

“胡說!”文婕妤突然将石榴往她身上一砸,頓時在她素白衣衫上潑濺出一片嫣紅汁液,“殿下生性好潔,怎麽可能主動宿在你家!你們兩個勾結串聯,趁殿下酒醉,竟做如此不臣的商量!”

孫小言大哭道:“小的哪有什麽不臣的商量,小的只想好好服侍婕妤和殿下罷了……”

那石榴汁竟是涼的,好像剛從冰水中撈起一樣,寒意透進了阿暖的衣襟裏去。她心中忽然冒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這難道是他有意整治她的?

昨天晚上那種種莫名其妙的偶然,他突然衣衫不整地出現,他扯爛她家唯一值錢的床帏,他拉着她兒時的鸠車玩鬧,他邪邪的淡漠的不可一世的笑,他瘦硬的背影與深不可測的眼神,還有,還有他沐浴過後濕潤披落的發,和頸下那帶着晶瑩水珠的兩片白皙精致的鎖骨……她不能再繼續想下去了,她已經感覺到自己臉上異樣的熱,和文婕妤投來的兩道探究的眼光……

臉是熱的,心,卻一點點地涼了。

他确然已經在懷疑她了。

她忽然直起身來,對文婕妤定定地道:“奴婢百口莫辯,此事之關鍵仍在殿下,婕妤何不待殿下歸來之後,再發落奴婢?”

文婕妤驚駭地笑了。這賤婢,難道真的跟顧淵有了什麽勾連,乃敢如此理直氣壯?她一拂袖站了起來,“那便依你所說,等殿下回來,聽聽殿下的說法。殿下回來之前,給我跪着,跪直了,沒有本宮的吩咐,誰也不許自作主張!”

顧淵當中午時送走了一批賓客,晚宴後又送走了一批,原看夜色已濃,該當在湛園歇了的,卻還是強撐着疲倦上了回宮的車。王常被文婕妤帶回去了,他身邊連個得手的內侍都沒有,扶他上車的時候險些将他跌了。他輕飄飄掃了一眼那笨手笨腳的內侍,那人已是抖如篩糠,他再也不理,便命駕車。

每個人都是這樣怕他的,他已習慣了。

回到梁宮,氣氛是一片壓抑。他先往勿憂宮走,轉了好大一圈又兜了出來,問門外的侍婢:“阿暖呢?”

那侍婢戰戰兢兢地道:“奴婢不知……”

顧淵皺眉,“你當真不說?”

那侍婢幾乎要哭了出來,“殿下體恤,不是奴婢不肯說,是寒泉宮那邊吩咐了不準……”

顧淵已徑自往寒泉宮走去。春夜的風料峭微寒,将他的袍擺潑向後方,獵獵作響。他也不等通報便邁進了大殿,王常正候着,見他來了忙哈腰道:“殿下回來了,婕妤等殿下很久了……”

顧淵輕輕哼了一聲,王常不敢再說話了,便将他往內殿中領。穿過無數鑲珠嵌玉的梁帷,他忽然聽見屏風的另一側有小孩哀哀的哭聲。

那圍屏之後便是寒泉宮的暖閣。他想了想,便往那兒走去,王常心中一急:“殿下——”然而他已經看見了跪在那裏的兩個人。

孫小言再如何聰明,畢竟是個小孩,此刻都哭岔了氣去。阿暖卻依舊安靜地跪着,神态波瀾不驚,只聽見他走入的一刻身子好似晃了一晃。

顧淵站在門邊,皺眉道:“你去将文婕妤叫來。”

王常被吓了一跳:哪有兒子傳喚母親的道理?打死他也不敢去叫哪。然而就在這時,他的救星來了,文婕妤緩緩地邁進閣中道:“殿下可算回來了,殿下再不回來,昨晚的事情,都要成無頭公案了。”

☆、長樂未央

顧淵的目光一沉。什麽無頭有頭,這樣忌諱的話無人愛聽。然而文婕妤此刻似乎就特別想與他找不痛快,曼聲又道:“其實本宮原本想,哪裏需要這麽多周折呢?直接杖斃得了。可又怕死人污了梁宮的地兒——”

“夠了。”顧淵簡短地截斷了母親的話,一揮手屏退了所有內侍,便慢慢道:“你們兩個,先下去。”

孫小言不可置信地擡起頭來。

顧淵冷冷地道:“到殿門口去繼續跪着,聽候發落。”

孫小言又連連磕了幾個頭,口中混亂不清地說着詞兒,忙不疊拉着阿暖退下。

阿暖沒有磕頭,沒有說話,甚至看都沒有看顧淵一眼。

文婕妤冷笑,“你也看到了,那婢子可真硬氣,也不知那副脊梁骨經得起幾板子?”

“母親有什麽疑慮,不要跟兒臣賣關子。”顧淵走到案邊攬襟坐下,卻是一副喧賓奪主的架勢。

文婕妤頓了頓,坐在他對面,慢慢地道:“當初秋兒要出宮,向我推薦了這個丫頭,我也沒有多想。如今看來,卻覺她可疑得很。”

“那是自然。”顧淵出乎意料地點了點頭,“她姓薄。尋常總要懷疑一下的。也不知母親查出什麽沒有?”

文婕妤一怔,“并沒有。我只大概得知她自幼貧苦,與她母親住在北城,至于她父親,真是渺茫未知……”

“什麽都未查清楚,您卻要杖斃了她?”顧淵擡眸,眸光湛亮如雪。

文婕妤忽然覺得很疲累了,這雙眸子一點也不像她,反而像極了長安禦座上的那個人,那個她最恨最恨的人。她每次對上這雙眸子,心中的恨意就會傾巢而出,将頭腦都腐蝕成一片混沌。她撐着身子站起來,聲音沙啞,好像是第一次顯出了自己已經不再年輕:“我是為你好啊……不論那賤婢是何來路,留着她終歸沒什麽好事。淵兒,阿母的心裏只有你一個罷了,處處都是在幫你做打算的……”

顧淵亦站了起來,袍袖未持,拂落了案上空空的果盤,當啷一聲脆響,驚得文婕妤一顫。

面對自己的親生母親,他的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昨晚之事,确實是孩兒冒昧。然而今日之事,卻是阿母莽撞。打草驚蛇,還如何盼蛇兒回頭?”

文婕妤心念千轉,然而終究有幾分不信,“可我聽聞,你昨夜竟宿在她家……”

“那又如何?”他突然不耐煩起來,聲音高了三分,“她本來就是孤的人!”

話音铮然砸在四壁之間,他一掀簾大步離去,文婕妤站在原地,腳邊是空落落晃蕩的果盤。

她的眼神漸漸地空幽下去。

好,好,好得很……

這父子兩個,竟是一模一樣地薄情寡幸。

阿暖自殿門口跪到暖閣,又自暖閣跪回殿門口。今夜不見星月,宮中草木低伏,晦暗模糊的一片。她跪得頭暈,心中卻兀自橫着一口氣,恍恍惚惚地只是挺直了背脊。也不知過了幾多時辰,忽有人在她肩膀上打了一下。

那是一卷竹簡,還是一片牙笏?她不能感知清楚,夜霧氤氲之中聽見一個冷澈的聲音:“起來,回去!”

一邊有人來攙她,身量小小,約莫是孫小言。這小孩精明,卻不料是個講義氣的,只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攬,她得空一定要謝謝他。腦海中轉過這麽些散漫的念頭,身子卻愈來愈不聽使喚,轟然一聲,便暈了過去。

她再醒來則是在仆婢住的耳房裏了。孫小言正颠颠兒地拎了食盌進來,将吃食一件件放在木案上。阿暖略掀開帳子望過去,漆碗中是晶瑩清香的雕胡飯,她一時愣住了。

孫小言笑道:“這是殿下賞給女郎的,讓女郎吃好了飯還得過去侍奉。”這孩子,朝夕之間,連稱呼都換了。

然而——她還得過去?還能過去?

她原以為經過今日這樣一出,他不會再放她在身邊了。卻原來,他還沒有玩夠?

孫小言端詳着她的表情,小臉又笑成了一團:“殿下對女郎還真是上心得緊,都不讓王常侍挨近女郎。”

她不解:“王常侍?”

孫小言慢條斯理地道:“才前女郎暈了,王常侍要來扶,殿下本都已經走遠了,卻又大踏步邁了回來,将女郎一把抱走了!還讓王常侍遠開些呢!”

阿暖吓了一跳,木箸險些沒拿穩,“你說什麽?殿下……殿下……”

“殿下抱您過來的。”孫小言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将她不敢出口的話給補齊了。

她的臉上一陣潮紅一陣蒼白,心底時而滾燙時而冰涼。

他到底什麽意思?

孫小言是個小孩,以為殿下看上她了,因對她百般殷勤;她卻只有苦笑。若真是這麽簡單倒好了!

阿暖慢吞吞地吃過有生以來最好吃的菰米飯,又去沐浴梳洗了一番,才終于在孫小言的催促下迤逦往勿憂宮去。還未走入寝殿便聽見裏頭一聲厲喝:“笨手笨腳,給孤滾!”

一個宮婢慌裏慌張地奔了出來,瞟了呆立的阿暖一眼便匆忙跑開了。阿暖知道殿下這又在發脾氣了,心裏卻納悶,怎麽自己就從沒撞上他這樣盛怒的時候?

難不成,是因為與文婕妤的一番談話?

她擺好了表情,微微笑着碎步而入,便看見房中灑落了一地的黑白棋子。她行了個禮,便低身開始一個個撿拾棋子。頭頂上炸響他冷硬如鐵的聲音:“不成想你竟是個嬌弱的身子,跪了半天就受不住了。”

她的手頓了頓,而後又繼續。沒有回答。

“你這樣的人都能進尚衣軒,那些婆子真是愈發憊懶了。”他複涼涼地道。

阿暖将棋子攏進局中,拍了拍衣襟又行下一禮,“奴婢自知眼拙手笨,體質有虧,然當時無資葬母,處境無望,是殿下宮中開恩收容奴婢在尚衣軒幹活。今日暈厥之事,奴婢不敢有半分怨言,但憑殿下責罰。”

顧淵哼了一聲,“你如此說,不過是以為孤不會罰你。”

她恭恭敬敬地道:“奴婢不敢。”

他倚着憑幾,支起一腿,一手撐着頭,一手放在膝蓋上将解下的兩枚山玄玉懶散地打着拍兒,“孤總是要罰你的——罰你什麽好呢?”

她低着頭不敢說話。

他煩悶地道:“擡起頭來!”

她只好擡頭。青玉五枝燈散發出通幽的光,映得這寝殿明如白晝。不知為何,她的目光卻被顧淵的床吸引了過去——重重疊疊的淡青流蘇帳将它內裏的一切都遮住了,她呆呆地凝望着,她想起自己家中的那一圍帳子,那是母親的陪嫁,母親始終珍而重之,從來不肯有分毫的損壞……

顧淵冷冷地睨着她,“在想什麽?”

“奴婢在想……”她收回目光,随口道,“在想原來殿下會弈棋。”

他看她一眼,“弈棋是君子之道。”

她道:“殿下說的是。”

“孤會的東西還多着呢。”他的聲音裏帶了幾分倨傲,“但孤唯有一件事情是不會的。”

她不由順着他的話頭問:“是什麽事情?”

他慢慢道:“見風暈。”

她呆住了。

半晌,心中才浮出無限的羞惱,氣結地擡起頭來,卻見他眸中笑意盈盈,恰似那青玉五枝燈将天外的星子都漫射了進來,星鬥相随着清亮旋轉。她沖到口邊的話一時又全然說不出了,憤憤地将衣帶子一絞:“殿下是從沒跪過人的金貴身子,當然不會見風暈!”

這話一出,他的笑容卻瞬息消散得無影無蹤,教她懷疑自己方才所見全是幻覺。他緊緊地盯着她,那目光重又變回她所熟悉的冰涼:“誰說孤沒跪過人?”

她心知失言,梁王要跪的人實在也不少,長安城裏的太後皇帝嫔妃,他都要行禮。然而她還是嘴硬:“陛下心疼殿下,總也沒至于讓殿下一跪一整天的吧!”

他一笑,“你這是求孤心疼你?”

這是哪跟哪?

他是怎麽接上這話頭的?!

她呆愣得說不出話,他卻又自顧自地道:“當孝愍太子在的時候,孤每到宮中赴年宴,第二日清晨往溫室殿去請安時,都要跪上三五個時辰。孤的母親與孤一同跪,就跪在前殿的屏風前,等陛下跟裏頭的夫人出來,那屏風都快被孤盯出洞來了。”

那聲音低沉回轉,像與穿堂過室的風彙在了一處,冷漠地流動着。她的心一時竟安靜了下去,眼前仿佛看見了那個穿着過年的華服盛裝的小男孩,随他年輕的母親一同跪在未央宮那冰冷的條磚上,明知他的那個偏心的父親根本就不想見他,卻還是要一意地跪着。

她忽然有點明白文婕妤了。

“孤本就不是個受待見的。”他低垂着眼睑,目光空落落地随那兩片山玄玉而動,“若不是孝愍太子薨了,你還會進孤的宮裏來嗎,阿暖?”

☆、落花染衣

她全身一震,嘴唇都發白了。

他疲倦地揉了揉太陽穴,夜已深了,他今天從湛園忙到王宮,此刻早該就寝,卻為何要在這丫頭面前說這麽多無用的話?所有的答案,他心裏早就清楚了,再問一句,也無非是徒增自己的可悲罷了。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正想趕她下去,她卻忽然又開口了:“奴婢侍奉殿下,與殿下的王位并沒有任何幹系。”

她的話音很鎮定,面色很冷,他挑了挑眉望過去,只見她一雙幽深如霧的眸子。

這樣的一雙眸子,怎麽讓人信任?

更何況還有那上揚的眼角,那纖雅的長眉……鳳眼柳眉,這是禍水之相……

他的思緒随着她的色相,漫漫然不知飄蕩到了何處,她卻在一字一頓認真地說話:“奴婢與孝愍太子無關,與河間薄氏無關,與任何人無關。殿下若不信奴婢,奴婢也無話可說。總之奴婢在一日,便盡心侍奉殿下一日,直到殿下将奴婢趕走。”

他恍恍惚惚,只聽見她最後一句話:“你會陪着我?”

“我會陪着您。”她靜靜地道。

他擺了擺手,緊繃的表情終于漸漸緩和了,卻背轉了身往床邊去。她知道自己該告退了,卻仍忍不住望了他一眼。燈火明亮,通室皆白,他的身影卻仿如融進了陰影之中,一片寂寥。

她默默退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是将自己當做了薦枕邀寵的尋常女子吧?畢竟身為他的侍婢,誰不會想入非非一下……

可是,她——哪裏還有想入非非的資格呢?

饒是文婕妤下了極端嚴厲的封口令,梁王殿下社日晚上宿在北城奴婢舊家的消息依然在宮中不胫而走。一時有許多不怕死的跑到勿憂宮來探頭探腦,只想看看那個傳聞中“美豔窈窕、妖媚禍主”的女人到底長了怎樣的面目,待看到原來是個身量都未長全的小丫頭,不由心中都有些失望;而後又忍不住打量,這丫頭開臉了沒?行走如何?眉眼如何?不論如何看,眉鎖腰直,都是處子無疑,于是心中又添第二層失望;可是殿下一向對跟前侍奉的人不假辭色,到底緣何就對這個小丫頭青眼相待呢?呀,再仔細一瞧,原來神容清妙,到底是個美人胚子……

阿暖看着自己房中無端多出來的一些禮品,無奈地道:“這都怎麽回事?”

孫小言籲口氣道:“茍富貴,勿相忘。”蒙了上次那場難,殿下反而把他留在身邊做內侍了。

阿暖道:“我不喜歡她們來看我,跟看猴兒似的。”

孫小言噗嗤一聲笑了,“你如不喜歡待在殿下身邊,徑向婕妤求去,婕妤絕不會攔着你。她巴不得呢。”

阿暖恍惚了一陣,“也沒什麽不喜歡的……”

“那便是喜歡了?”孫小言乜斜着眼觑她。

阿暖臉紅了,“什麽喜歡不喜歡,我壓根就沒想過……總之做奴婢的只管盡力侍奉主上罷了——你到底幾歲!”

孫小言咧着嘴笑,露出兩顆小虎牙,“今年滿十歲。”

阿暖跺了跺腳,徑自往外跑去。她再也不想被一個十歲的小孩子追問這樣的問題了!

——她也不想,自己亦不過十三歲,這樣的問題,她年紀所限,終歸是想不明白的。

她在這裏面紅耳赤,另邊廂的顧淵卻渾如無事人一般,每日裏仍舊攜她上課、由她伺候,再也沒給過賞賜,冷嘲熱諷倒是一點沒少。

他用膳時,每一道菜品都有固定的位置,她一旦擺錯,他就拿書簡去打她的手;他做課業時,總要去問她的意見,待她說的不合他意,他又将眉頭高高挑起,用一大堆經書上的句子堵得她啞口無言;他穿衣時,她給他系帶鈎,他漸漸發現她的習慣是系得很緊……

“你是要勒死孤麽?”他“嘶”了一聲,低頭,只看到她烏黑如雲的發髻。

她連忙将帶鈎松了松,“奴婢錯了。”

她承認錯誤向來很快,弄得他連發怒都沒地兒。一手拂開了她,自己又忍不住整了一下衣帶,方慢慢道:“宮中馬上就有喜事了,孤計算着,年中或要去一趟長安。”

她全身一震。

那一瞬間,她臉上那種既震驚、又狂喜、既難過、又壓抑的表情,并沒能逃過他的眼睛。

他冷笑一聲,“原來是這樣。很想去是不是?長安是富貴帝王都,你去了那邊,恐怕就看不上孤這個寡小之君了。”

他這是唱的哪出?阿暖心中摸不透他的用意,雙膝一屈便跪了下來,戰戰兢兢地道:“殿下帶哪些從人去長安,并不是奴婢能過問的事情。一切全憑殿下做主,說奴婢……看不上什麽的,奴婢真是冤枉!”

顧淵往外面走去,再不看她一眼,“孤并不想去長安。”

光陰如梭,兩人便這樣在猜忌與調笑中度過了一整個春天。其實梁王還是一樣的性情惡劣,但不知為何,薄暖後來一遍遍回想與他相識的經過,總覺得這段日子竟是安谧祥和得仿佛夢境。

到得繁花落盡的時候,顧淵已學到了《尚書》,再不是阿暖所能同學的了。她屢次求懇顧淵放過她吧,她實在是聽不懂周太傅的課了;他卻反倒覺得更加好玩,非拖着她去。而今次,當她來到門口,看到顧淵已經冠帶楚楚地等候在轺車上,她忽然感到肚子一陣絞痛。

她皺着一張蒼白的臉走到車旁,車仆一抖馬辔,轺車緩緩而行。他側着頭看她臉色不好,“怎的了?”

她小聲嗫嚅:“回殿下,奴婢腹痛。”

他怒笑:“讓你讀書,你就生病了?真厲害。”

她壓抑着痛楚勉強跟随車馬前進,“回殿下,奴婢不敢……不敢生病。奴婢忍着就好。”

他哼了一聲,又端坐回去。待進了太傅府課室中,各自落了座,她卻還是那副模樣,甚至痛得全身都顫抖起來。

難道昨天吃壞了東西?她在腦海中回憶。還是夜間着了涼?确實有可能,畢竟都夏末了……

“啪”地一下,又被人打醒了。

這次打她的不再是梁王,卻是周太傅,一臉嚴肅正氣:“女郎請解此句。”

此句?她茫然擡頭,此句是哪句?

顧淵在旁邊輕輕咳嗽一聲,低聲道:“蕩蕩懷山襄陵。”

那又是什麽東西?她覺得自己聽見的是一片混沌的外國話。他從一開始就不該帶自己來讀書,《毛詩》也就罷了,現在竟學起《尚書》來!她哪裏懂那麽多,她的所有知識也就是母親傳授的那麽一點點而已——他就是故意要看她的笑話!他就是讨厭她!

她心中愈想愈氣憤,然而愈氣憤肚子竟然就愈痛,她終于忍受不住,“啊呀”一聲伏在了書案上,額頭上汗如雨下。

坐在幾步遠處的顧淵被吓了一跳,周太傅低身看了看,臉色也變了,“來人!”

平時侍奉筆硯的書童應聲而入,周太傅跺了跺腳,“不是你,去叫夫人來!”

阿暖驚愕,自書案後拼命爬将出來跪在地上,“奴婢不敢勞煩夫人,奴婢……”

周太傅卻根本看也不看她,徑自往外邊走,“殿下也請回避!”

周太傅走得急切,好像十分篤定顧淵一定會跟上來與他一同離開。誰知顧淵卻淡淡地問了句:“為什麽?”

周太傅一呆,還未答話,竟見顧淵朝阿暖走了過去,将她攙扶了起來,方想大叫“殿下不可”,阿暖竟全身乏力地倒進了顧淵的懷中。

他來攙扶她了,可是她心底裏卻還記恨着他讓自己來上課出醜,笑都不肯對他笑一下便要推開他。誰知身子竟晃了一晃,被他一把攬住,他問她:“怎麽回事?”聲音裏染了幾分急切,卻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

她痛得冷汗涔涔,根本無法回答。全身都痙攣地縮在他懷中,兩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地紮進了肉裏。他駭然大驚,從沒見過腹痛成這樣的陣仗!到底是什麽病,如此折磨人?難道是被下了藥?誰敢給她下藥?母親嗎?

他一面拜服自己的想象力,一面又端不平七上八下的一顆心。無論怎麽問,她捂着肚子只是不言。他什麽都顧不上了,拂開她的手便去探她肚子,她羞駭欲死,秀麗臉頰上陣紅陣白,拼命扭過了頭去。然而他卻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了,整個人仿佛五雷轟頂一般呆傻地杵在地心,雙目死死地盯着她的下裳,神情是風雨欲來的可怖。

她聽他半天沒有動靜,心頭定了些許,偷偷側頭去看他,卻被他的樣子吓着了。順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看——

“啊——!”

顧淵擡起頭來,對兀自呆立門口的周太傅厲聲喝道:“速去宮中找王醫來!”一面已将阿暖打橫抱起,徑自往內室走去。

周太傅愣了愣,“王醫?”又追上前道:“殿下要傳王醫?”

顧淵将阿暖放在內室的榻上,一邊不耐煩地道:“沒看到她受傷了麽!”

周太傅呆了片刻,突然大笑出聲。

☆、以水救水

顧淵怒目:“有何可笑!”這卻是藩王對臣子的态度,而不是學生對老師的态度了。

周太傅看了看榻上皺眉忍痛的女孩,顧淵會意,與他一同走到了外間,周太傅方撣了撣袖子,對他端正行禮道:“臣恭喜殿下!”

顧淵僵住了。“我有什麽可喜?”

周太傅斂了容,卻仍掩不住笑,“阿暖如今已是成人,難道不該恭喜殿下嗎?”

周太傅走了,周夫人來了。

而顧淵兀自坐在外間屋裏,發了許久的呆。

先生為老不尊,簡直可恨!什麽叫恭喜孤?沒臊!

然而脖頸至耳根卻紅了一片,好像是被衣領撓出的癢。他倚着憑幾撐着頭讀《尚書》,簡冊上的字卻全成了小人在跳舞,寬大的胡裙、纖細的腰肢、飄揚的長發……“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眼前卻全是方才所見阿暖裙底滲出的鮮血,他煩躁不堪,上古時代的一場洪水,怎麽就蔓延到這屋子裏來了?看到末了終于看不下去,将書往地上一擲:“胡說八道!”

要是讓周太傅知道他罵唐堯胡說八道,還不知會驚駭成什麽模樣;所幸周太傅為了避嫌早已離開,聽見他這話的是剛剛掀簾而出的周夫人。周夫人手中環着一只銀盆,他徑自搶上前道:“如何?”

周夫人被他吓了一跳,後退幾步,“殿下留神些!盆中全是血水,沒的污了陛下!”

他眉頭一跳,“全是血水?!”

周夫人看他神氣,知道他又被吓着,又想到自家老翁方才情狀,笑得直打跌,險些将血水都潑出來,“沒事了,殿下,沒事了!阿暖正在休息呢,過會兒殿下再去探吧!”

顧淵點了點頭,橫豎“癸水”這種東西自己不懂,聽長輩的建議總是好的。周夫人又笑着将他往外推,“殿下怎麽一直在這裏呆着呢?裏頭晦氣,去外頭找夫子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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