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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的人。”

做梁王殿下的貼身侍婢,其實并不是很累。因為梁王生性好潔,平素不喜人靠近,所以很多當真“貼身”的事情都不必她服侍,比如夜間的更衣就寝。她在閣子裏歇着,與他只隔了一道帷幔,她和衣躺上床,那邊空曠卧房裏的燈火直到子時方熄,而後便是窸窸窣窣的脫衣掀被聲。也許是春夜太過靜谧了,那聲音從她的耳朵直竄進了她腦子裏,鬧得她腦中一陣嗡嗡亂鳴。

真的進梁宮了……真的見梁王了……卻又真的迷茫了。

绮寮窗棂外是一彎淺淡的月亮,光華脈脈流轉,映徹梁宮草木,好似灑下了一層清霜。黑夜如泛光的鐵幕,她數着窗格子,不知數到了多少才終于昏昏然沉入了夢鄉。

☆、山有扶蘇

自打跟随梁王顧淵一同入讀太傅府,阿暖就再也沒有在子時之前入睡過。

梁王太傅周衍年逾花甲,白發蒼蒼,卻一定要梳得整整齊齊,攏成發髻以桐木簪束在冠中,連一縷發絲都不能飄散出來。她于是想,果然是有其師必有其徒!

顧淵在王宮時放蕩不羁,喜怒無常,然而到了周太傅這裏,立刻就換了個人,斂容肅貌,正色端操,課業上也十分用功,阿暖很不明白,他都這樣了,還叫她來做什麽?

幫他研墨翻書也就算了,為什麽他做一份課業,她自己還得做一份?

“咳咳。”他輕咳兩聲,她這才發現自己又走了神,連忙端正姿态繼續聽講。她是奴婢,不能與主上平起平坐,周太傅給她在邊角處置了一方小案。她看着周太傅搖頭晃腦地讀詩,忽然一個激靈:她坐在這個地方,他又怎麽能看見她在發呆?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周太傅跽坐上首,唱誦一遍,命道,“請殿下試解此篇。”

顧淵慢慢道:“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以物起興也。子都,美人也;狂且,狂醜之人也。不見子都,謂美人之不來;乃見狂且,謂醜人之作怪。”

“撲哧”一聲,阿暖沒能忍住,笑出了聲來。顧淵慢悠悠瞥了她一眼,又補充道:“此詩諷刺國君以醜為美,是非颠倒,綱紀紊亂。”

周太傅撚須道:“不錯,雖不中亦不遠矣。世有小人而君不能察,反以之為好,這是人君之大敝!”聲音沉了半分,“為人君者,最要緊是明辨忠奸,殿下可記住了?”

顧淵恭聲道:“學生記住了。”

周太傅鄭重地點了點頭,複接着往下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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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回宮時,顧淵坐轺車,阿暖依例在車旁步行跟随。馬蹄嘚嘚,輪聲辚辚,顧淵忽然傾身向外道:“你今天笑什麽?”

阿暖低下頭去,一邊邁着碎步一邊道:“奴婢沒想到殿下會這樣解釋。”

顧淵一挑眉,“這不是孤的解釋,這是書上的解釋,孤只是照搬。”

她一怔,“總之殿下……語言诙諧……”

“你到底在笑什麽?”他不耐煩了。

她一看到他這神氣就不敢再饒舌,老老實實地道:“奴婢笑的是自己,奴婢自作主張,有另一種解釋。”

“哦?說來聽聽。”

“奴婢覺得,這不過是一個女子在等人,等呀等呀好容易等着了,偏還要拿喬地跟他說:我等的是那美人子都,可不是你這狂人呀!”

她說得繪聲繪色,眉眼都靈動如舞,說到末句又忍不住笑,眼波澄澈地蕩漾了起來。他心神一晃,好像在這寒冷的空氣裏感到幾分瓷實的溫暖,卻将長長的眼睫掩下了,聲音重重地一沉:“一派胡言!”

她容色一凜,忙道:“是是,奴婢一派胡言。”

他這才滿意,懶洋洋地坐回去,猶不解氣地加了一句:“你這是非議聖賢!”

她點頭,“是是,奴婢非議聖賢。”

他怎麽感覺自己好像被她給玩弄了?冷冷哼了一聲,慢慢道:“你這解釋得沒有道理,知道為什麽嗎?那女子既然好不容易等到了要等的人,怎麽還會說人家是狂醜少年?怕是歡喜還來不及吧!”

她微微疑惑地歪着腦袋想了想,“大約她不想讓少年知道自己在等他。”

顧淵又皺起眉頭,“裝模作樣,口是心非!”

兩人這樣頂着嘴,渾沒發覺梁宮已在眼前。仆從扶顧淵下了車,阿暖亦步亦趨地跟随他入宮,走到勿憂宮裏,他忽然回頭對她道:“你也一樣,以後不許跟孤拿喬,明白沒有?”

她明白個屁。口中唯唯諾諾地應了,心裏已不知腹诽了多少遍。看來梁王殿下不僅傲慢、古怪、冷漠、有潔癖,還有點莫名其妙!

讀不了幾天書便臨近社日,王宮中開始準備一應祭祀事物,民間也活絡走動起來,将大年的喜慶氣氛在寒冷中一直延續到了二月。

顧淵作為一方王侯,固然是忙得腳不沾地,也帶累了他身邊的一應宦侍仆婢,首當其沖的就是阿暖。

這是怎麽說呢?

實在是這位梁王殿下,簡直太過挑剔了。

“不行不行不行!”他飛快地在宮婢們捧着的一方方織錦前走過,甩袖将那些華美錦繡一個個全都拂倒,“這些達官貴人,什麽樣的寶物沒見過?這斜文錦太尋常了,換過!”

阿暖站在這一列宮婢的最前端,看見那些宮婢幾乎要掉淚的樣子,斟酌了片刻,慢慢道:“殿下,禮物也分品級,給宗室列侯的禮不宜太重,重則逾制。”

他回過身來,劍眉高高挑起,“你倒來教訓孤了?”

阿暖道:“奴婢不敢。”

“有什麽不敢?孤看你近來是愈發敢了!”他冷冷地道,“孤的意思,不是要逾制,是要這禮足夠顯出孤的心意,當社日大宴的時候送出去不致跌了孤的顏面——孤這樣說,你們聽得懂聽不懂?”

衆婢細聲細氣地答:“奴婢明白了。”

顧淵揉了揉額角,神情顯出輕微的疲倦,卻又掩飾了下去,而代之以斷喝:“明白了還不退下!”

衆婢慌慌張張地告退了,阿暖斂衽一禮也要往外走,卻被他叫住:“你過來,幫孤看一樣東西。”

她一怔,還來不及推辭,他已往卧房走去。

顧淵卧房中的布置她是無比熟悉的,繞過雲母屏風,便見一方大床,床邊屏扆相連,垂下流蘇绀绫帳,帳邊香爐緩緩吐出蘇合香的輕曼煙霭,籠得一室華麗似有若無。

顧淵偏好潔淨素雅之風,所以卧房中色澤不厚,都是青、紫、白之屬,然而雕刻裝飾繁複精致,又是他那套“君子好文”的理念。她整理過這卧房無數回了,今次卻還是第一回與他共處于此,一時只覺房中陳設都俗麗得紮眼,令她目光都不知該往哪裏放。

這地方再多的附麗,重點也只有那一張床,她還能往哪裏看!

他對她這些千回百轉的小心思自是全然不知,徑走到床後,小心翼翼地搬出來一盆珊瑚,擺在房中央,問她:“你覺得這個怎麽樣?”

她吃了一驚,定睛看去,這珊瑚高可半丈,一本三柯,枝脈綿延,玲珑剔透,足為珍品。她不明白他為何要将這寶物拿與她看,只揣摩着道:“奴婢家貧,哪裏見過這樣的好物,只聽聞珊瑚樹向來不能有這麽高,這一株一定是不凡的。”

他站在珊瑚樹旁,樹上翠華光轉,映襯他勁直的鼻梁和璀璨的雙眸,表情卻是深晦莫名。他伸手撫摩珊瑚樹上凹凸不平的節理,慢慢道:“不錯,這一株,是要進貢長安薄太後的。”

她訝然,“薄太後?”

薄太後出自河間薄氏,乃當今聖上生母,大靖天下最尊貴的女人。薄氏一門五侯,煊赫無匹,朝堂上無人敢撄其鋒,潑天富貴全是拜這個女人所賜。阿暖清楚薄太後在大靖王朝中的分量——事實上,也許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的眸光動了動,仿佛有些情緒轉瞬即逝,倏忽滅沒。

顧淵點了點頭,注視着這株光華燦爛的珊瑚樹,輕聲道:“本來過年時已經貢了東西,但那到底是官面上的。薄太後畢竟是孤的皇祖母,社日也是民間裏坊家族齊聚歡宴的好節慶,孤以庶孫的身份送一份私禮,也是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他說的當然是情理之中,可問題是,他為什麽要與她說?!

他看她一眼,那目光又漸漸冷凝,“薄暖,是吧?你曾經說,你與河間薄氏沒有關系。”

她道:“奴婢不敢有半句诳語!”

他仔仔細細、裏裏外外地審視着她,她低眉斂首,手指無意識地絞着衣帶上的穗子,看上去緊張、惶恐、怯懦、無助。他在心裏頭冷笑,她可真是一日千變,總有那麽多副模樣裝與他看,卻不知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她?

他派人查過,這奴婢的家中确實是一個人也沒有了,她母親刺繡為生,拉扯她長大,于年前去世,她葬了母,便到梁宮尚衣軒謀了份差使。至于她那個所謂的教書的父親,卻是從來沒人見過。

索性任由她瞞着吧,誰人不曾藏了些小秘密呢?抽絲剝繭地查考、條分縷析地推理,只要不害及自身,原也是一種樂趣。她既要玩,他有的是耐心陪她玩。

社日的前一天,阖宮上下忙得不可開交,顧淵卻在從周閣中好整以暇地寫字。

王常走到門外,行了個禮,“殿下。”

他将筆放下,懶聲問:“都齊全了?”

“回殿下,都齊全了。明日大宴,定讓諸位貴人都能滿意。”雖然隔着一道圍屏,王常仍努力堆着笑容,希冀着那邊的殿下能從自己的聲線中聽出自己是多麽地盡心盡力。

“好,你辛苦了。”話這樣說,聲音卻還是冷冰冰的。

王常頓了頓,緩緩道:“殿下說過,那小婢那邊的動靜,都要報與殿下知曉……”

“她怎麽了?”顧淵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

“她今日到內院告了假,說是社日上要出宮給亡母上墳。”

“她告假,你便批了?”

“社日祭祖是人之常情,許多內人都會告假,而況明日大宴并無用她之處……”

顧淵的眉頭跳了跳。他想到今晨她服侍自己出門時,臉上那明顯是輕快愉悅的神情。他當時還問她,有什麽事這樣高興?她只抿唇不答。

原來是這樣!

每個人離開他的時候,都是這樣高興的!

心中一陣煩躁,他拿起書簡便往圍屏那邊砸去:“滾!”

☆、夙夜行露

二月的風已漸漸和緩下來,溫柔地吹開了柳眼,睢水之上翠柳籠煙,柔媚飄舞,拂亂了淺碧的晴空。随她一同出宮的女官早就不知去向了,誰也不願為了看着她而放過在宮外游冶的大好機會。她一個人徑往北去,愈走愈偏,四處房屋檐檩低矮雜亂地錯落着,這是流民貧戶所居的地段了。

她背着包袱踏過闾巷間的春泥,鼻尖是剩飯菜的馊味和往來的民夫身上的汗臭味,間或還有煮肉的油膩的香。鄰裏分肉,門戶祭掃,雖然流年不利,但社日的喜慶氣氛還是做了個十足十。道旁偶爾見得瘦得皮包骨頭的乞兒餓漢,看到她一身衣飾幹淨明麗,也不拉她,也不鬧她,只用一雙雙空洞的眼眸死死地注視着她,她心中又是惡寒又是難過,足下便加快了許多。

漸漸走出了那一片嘈雜,終于來到睢陽城最北頭,一座小小青廬安然而立。

推開吱嘎作響的柴扉,院落裏的幾叢春蘭綻出了細嫩的花苞,長葉卻已是枯黃欲死。那是母親生前悉心培植的小花,此刻還緩緩散出垂死的香氣來,然而母親卻已經不在人世了。

她沒有進屋,卻是徑自繞到了後院,院中菜地早已被年前的大雪湮沒成一片荒蕪,院牆邊有一座墳冢,冢前植了一株杏樹,樹邊的木版上是風骨卓拔的漢隸——

“先妣之墓。”

沒有名諱,沒有尊號,沒有落款。這都是母親的意思。

她走到墳前,自包袱中拿出梁宮中分得的一盤胙肉,端端正正地擺好,又拿出抄寫的祭文,也不讀,便在墳前燒了。青煙袅袅上升,映着麗日流雲,漸漸氤氲了她的雙目。

她朝墳頭伏拜,叩首,便那樣将額頭抵在了土上,良久,良久。似乎很疲倦,又似乎只是眷戀。

“阿母……”她低聲說,“女兒已經進了梁宮。也不知前路還走得走不得?聽聞聖上的病一日比一日重了,不理朝政,事情都丢給了薄家。然而梁王殿下性子不好,聖上并不喜歡他,往後的事情,還難說得很呢……女兒此來,只想讓阿母放心,女兒一向都好,阿父……”她靜了許久,聲音似乎被什麽哽住了,“阿父想必也是很好的罷!”

她終于直起身來,眼裏一片冰淨,沒有淚,全是凝固的冷,冷得刺人。身邊的杏樹已經齊人高了,抽枝散葉,青翠欲滴,她撫摸着樹枝,慢慢地道:“好杏子,你便代我陪着阿母吧……”

社日祭祖,梁王顧淵領衆臣浩浩蕩蕩往郊外遙拜長安,忙碌終日,薄暮時方來到城西的湛園。梁國境內宗親不多,列侯更是早被裁撤,今日的陣勢都是顧淵一個個自旁的郡國邀請來的,道是熱鬧之外,還可為聖上的病情、梅夫人的胎兒祈福禱祝。眼看着十六歲的梁王将成太子,即令這邀請略嫌僭越,也無人肯錯過這個表忠的好時機——

于是湛園便坐滿了人。

這是前代親王辟的園林,曲水池閣,飄花樓榭,縱是二月春寒,園中也暖氣熏人。挑角飛檐間次第亮起華燈,擺開盛筵,滿堂簪笏,交映觥籌,天邊一輪殘豔的月亮,冷冷的銀輝到得下界人間就全被那無限的燈火、無限的熏香、無限的人來人往給捂成了溫熱的氣流,在每一個人的眉眼裏、指縫間、衣袍上馴服地流動着。

這地方藩王的一場宴飲,比之長安帝家,竟是絲毫也不遜色。

誰借了他這樣的膽子?

沒有人敢問出口。只是看着那人眉宇疏朗,衣裾清華,盛着滿懷的月色,含着莫測的笑,在席間一個個與人行酒。

偶爾,他會擡眼望向西首,他的母親文婕妤在一衆命婦女官的簇擁之中,眉開眼笑,似乎心情很好。母子的目光一相對,他便立刻別過了頭去。

他知道母親對他的期望有多高。當初他只有四歲,聖上竟執意讓他就藩,一個四歲的孩子又怎麽能離了娘呢?于是文婕妤到底是跟來了。從此以後,聖顏稀見,她再也不能像聖上身邊的其他妃嫔一樣侍奉左右,不能有第二子、第三子,而只能守着他。

守着這個傳聞中品性不佳、乖戾無常的他。

這跟休妻有什麽差別,跟守活寡又有什麽差別?!

他經常想,母親随自己就藩,這到底是母親的意思,還是聖上的意思?若是後者,聖上一意孤行将母親趕走,不惜背負乖離陰陽、夫婦不睦的惡名,是為了什麽?

是為了……那個羸弱的陸太子,還是那個憂死的陸皇後?

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頭皮都在發麻,手中的漆羽觞卻好似深不見底,玉液瓊漿,永遠也流不完。眼前掠過一個個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天子所置監察王國的內史大人,顧淵特意與他喝了三輪,內史卻始終沒有笑。

他默默地攥緊了羽觞。

待到行賞的環節,衆臣興致更加高昂,一個個精挑細選的賜物由纖美的绫羅覆着,放在鑲嵌明珠的青玉盒中,由容姿明豔的侍女奉上。他這才看見那個嚴肅的代表朝廷的內史展了眼角,笑容可掬地摸過侍女的手,接下了玉盒。

心中不由一聲嗤笑,還以為這位大人多麽清高難纏,其實還不是與衮衮諸公一樣,好色、好名、好權、好利!

那邊廂文婕妤看梁王走路已有些不穩,傳了一名小內官來,低聲道:“你扶殿下去醒醒酒。”

那內官年方八歲,看上去有股伶俐勁兒,得命一颠兒跑到顧淵身邊,輕聲道:“殿下,要不要歇息會子?”

顧淵看他一眼,是個面生的:“你叫什麽名字?”

“回殿下,小的孫小言。”

“王常呢?”

“回殿下,王常侍在娘娘那邊伺候着呢。”

擡眼一瞥,果見王常正極力壓低那圓滾滾的身子給文婕妤斟酒。胸中無端煩惡,便道:“也好,孤下去坐坐。”

向衆賓客告辭離席,已是月上中天。顧淵一路往偏僻處走,空氣中濃香漸散,他方感覺心境清涼些許。湛園北側是一片林丘,夜風拂過樹杪,茫茫夜霧仿佛在誘引他往前走去。

他的确是這樣做了。

林中遍植奇木,林檎、枇杷、扶老、搖風、離婁,玄舄踏在泥土上,聽得見壓斷枯枝的清脆聲響。身後有急促的呼吸聲,他知道那個叫孫小言的小內官一直跟着他,嘴角一撇,便一意往前走。

孫小言忙道:“殿下,那邊就出了園子了——”

出去才好呢。他自出生起就被困在大大小小的園子裏,都沒出去過幾回。那個什麽人,不是出宮便高興麽?他也要出去看看,看是不是真有她那麽高興。

然而——奇怪,“那個人”是誰?

酒後的頭疼了起來,他索性不再思考,沿着睢陽西北的街巷一直走。這是他治下的國都,可是他從來沒有這樣徒步走過這裏,原來這土是這樣幹枯,這風是這樣冷澀,他幾乎有些後悔了,因為前方出現了人影——

是一個個蜷縮在城牆角、水溝旁、月色下、寒風中的人,他們衣不蔽體,骨瘦如柴,三三兩兩地依偎着,有的已經睡了,有的卻還睜着眼,不說話,就那麽緊緊地瞪着大步流星地走來的他。

一點聲息也沒有,難道是孤魂野鬼麽?

他的腳步漸漸放慢了。

“這是些什麽人?”他低聲問孫小言。

“回殿下,這些都是黃河北岸來的流民,今春瓠子決口,北地又有雪災……”孫小言有些急了,“殿下,咱們還是回去吧,這都到北城了,不是殿下當來的地方……”

“北城怎麽了?”他皺眉。

“北城,北城都是賤民住的,婕妤若知道小的帶殿下到了北城……”

“她知道便怎樣?”顧淵忽然回過身來,目光冷亮,“北城便不是孤的城池了?賤民便不是孤的臣民了?”

孫小言呆愕,“殿下……”

他不再理會,拂袖往前。寬袍大袖沾了泥塵,他本就好潔,此刻更加煩躁,在這陌生又熟悉的北城裏,他幾乎是橫沖直撞一般地往前走,根本不管前方有多麽肮髒泥濘。

他想起書上說的話,“民有七亡而無一得……民有七死而無一生……”那些冰冷僵硬的字句一下子跳到眼前,全變成了現實。原來是這樣的……原來靖家天下,已經變成了這副樣子!

天下已污,何顧一身之衣履?

道路上饑民漸少,他已不知自己走到了哪裏。

“殿下!”孫小言終于敢放大了聲音喊出來,急得額間都冒汗了,“殿下随小的回去吧!”

他突然止住了步子。

正以為殿下終于聽了自己的勸谏而喜不自勝,卻聽見殿下因酒氣而輕顫的聲音,并不是對自己發出:“是你?”

孫小言惶惑擡頭看去,面前卻是一處民居的後院,沒有石牆,只圍了一圈竹籬。籬內一座墳冢,冢前燃着冥火,火光幽微映出守墳人清麗絕塵的面目。

陡遇王駕,她并不見慌張,低頭理了理缟素衣衫,便走出院籬,步至顧淵身前,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

“殿下長生無極。”

作者有話要說: “民有七亡而無一得……民有七死而無一生……”,出自《漢書·鮑宣傳》。

☆、夜如何其

不知是不是喝酒的緣故,總覺今夜的阿暖,比之往時更多了幾分風致。分明是身披麻衣,額纏白布,容色卻依舊嬌豔灼目。她真的只有十三歲嗎?顧淵不由感到懷疑了。他曾經見過上林苑中的白海棠,素白的重疊的花,纖細的錦簇的蕊,浮雲一樣舒卷,卻流岚一樣沉默。

他想,如果那白海棠能成精,想必就該是她這個樣子吧?

為自己這個想法感到有趣,竟然笑出了聲。方才一路急急行來心中抑郁,此刻全都奇異地纾解了。

“你告了幾天的假?”他揚眉。

“回殿下,奴婢清晨便回宮去。”她恭恭敬敬地回答。

他已擡步往院裏走,“正好,孤一路過來衣裳都髒了,便在你這兒歇了罷。”

她吓了一跳,拿眼光去瞥孫小言,孫小言苦着臉對望過來,表示他也束手無策。這位大王無法無天慣了的,今晚竟奇思妙想到要在北城一個奴婢的屋裏歇!

她撚着衣帶急促地道:“殿下!奴婢怕這不太妥當……奴婢茅廬未掃,髒穢得不能下腳,而況這邊還有墳冢,恐怕有些晦氣……”

顧淵卻全沒管她那許多說辭,徑自踩過了菜圃上的幹土往那小屋走去。她的心随他一次次擡腳落腳而一顫一顫的,一咬牙跟了上去,卻見他推開房門,往裏邊看了一眼,又回身一笑:“你撒謊。”

她驚聲道:“奴婢怎敢撒謊!”

他道:“明明幹淨得很,怎麽說成不能下腳?”

她啞然。

孫小言在後邊拉了拉她的衣襟。她回頭,這小內官個頭還不到她胸膛,神色卻已是成年人般地精乖,朝她輕輕撮了撮唇,又擡下巴往房內一指。

她一下子心煩意亂到無以言表,又聽顧淵在房中冷冷喚了一聲:“人呢!”

她跺了跺腳,走進房去。孫小言笑了笑,籠着袖子候在牆根邊,卻不進去了。

房中只一盞豆燈,光線晦暗,映得四周物影都如魂魄飄動。一張簡單的床,籠着素青的床帏,窗邊有一張矮腳書案,卻不見書。到了這樣安穩的地方,他才終于覺得自己身上髒不可言,低頭一看,衣角上全是幹泥,不由大皺其眉。

“給孤拿幾套衣裳來。”

她一愣,“衣裳?奴婢處并沒有……”

“你父親的衣裳呢?将就一下。”他不耐煩地道。

“殿下,這怎麽行!奴婢亡父的破衣爛衫,怎麽能換給殿下!”她忙道,“而況奴婢當年葬父,早将他的衣冠一同入殓了,今晚卻到哪裏去尋……”

說着說着,聲音弱了下去。他微側首,表情淡漠,目光冷肅,靜靜地審視着她。

她垂下頭去。

她知道這樣的眼神。他不相信她,一個字都不相信。

然而他冷笑一聲,竟也不再追問。“打水來吧,孤要沐浴。”

她如蒙大赦,立即應聲退出了房去。

阿暖擡起頭,看見那一輪清澈蒼白的月亮,婉轉地一鈎,像一個乏力的笑。耳邊是淙淙的水聲,隔了簾幕門窗,聽來就似那月亮上有一條河在流動。

那樣好潔的人,每日都必須沐浴;卻為何要到這髒穢的北城來呢?

她盯着月亮,孫小言盯着她。這個小孩似乎聰明得過了頭,盯了她半晌,莫名其妙地道:“你為什麽臉紅?”

她和聲和氣地道:“我并沒有臉紅,大人看錯了。”

孫小言輕輕哼了一聲,小聲道:“今晚殿下胡鬧,看明晨回宮,我倆都要把性命交代了去。”

她不由得打量他一眼,“你好像也并不害怕。”

“我不怕。”孫小言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只要殿下是高興的,就不會出大事。”

她皺了皺眉,“什麽叫殿下高興?”

孫小言又露出了那種暧昧而精明的神色。她驀然領悟過來,耳根都紅透了,“你胡扯什麽呢!”

孫小言老成地嘆了口氣,“你怎麽就不為自己打算打算?你自己說,就說現在,這景況,待回宮去,文婕妤要打殺了你,你怎麽辦?”

她一時錯亂,“文婕妤為何要打殺我?”

“你怎麽這麽不懂事!”孫小言急了,“真是榆木腦袋!”

被一個小孩子教訓的滋味真不好受。阿暖默默,不再與他搭話,生怕他再說出什麽不可理喻的主意。然而也就在這時,裏頭那冷冰冰的聲音又響起來了:“阿暖。”

她驚弓之鳥般跳了起來,“奴婢在!”

裏頭不說話了。她便那樣木木地杵在門口,隐約聽得裏面一陣水聲,而後便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孫小言一個勁地朝她使眼色,她捺住性子等了半晌,方推門掀簾走了進去。

眼前的景象令她一下子又轉過了身去,額頭差點撞在了門上。

他又好氣又好笑,“你做什麽?”

“殿下……”她再也不能鎮定了,“殿下怎麽不穿好衣裳!”

“孤穿好了啊。”他很認真地道,“不信你轉過來看看。”

她才不信!她才不要轉過來!

“殿下只披了……殿下不怕着涼麽?”她顫着聲音問。

他想了想道:“說的有理,所以孤要先躺下了。”

這是什麽道理?!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很有耐心的人,直到遇見了他。

而他還在說話:“這些衣裳髒了不能再穿,你給孤拿走。”

她慢慢地轉過半個頭,看見他的衣裳,從外袍到裏衣,全丢在地上——裏衣都在這裏!她的臉已經漲成石榴樣,“奴婢讓孫大人來收拾吧。”

他道:“不好。”

這兩個字斬釘截鐵,幹脆如冰。

她便僵在了那裏。

“沒見過你這麽笨的。”他有些不耐煩了,“孤看你家這床帏還算幹淨,所以暫且扯下來披着,你看,腰帶都系好了。你在避忌些什麽?你本來就要服侍孤的。”

外面聽牆角的孫小言“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披着床帏……披着床帏的殿下!

那該是怎樣的奇景啊!

阿暖卻完全笑不出來。勉強去看那張床,果然,那重文縠帳已經被利落扯下,兩個帳鈎孤零零地耷拉兩旁。她心頭突然就沖上一股無可名狀的怒氣,好端端的社日,她回家祭奠母親,為什麽他卻要陰魂不散地繼續來攪擾她!

她徑自走去撿起了梁王丢在地上的那些衣裳,看也不看他一眼,便沖了出去。

他皺了皺眉,卻沒有說話。

很自在地披着那床帏,素青的顏色,紗縠的紋路,攬在他身上,并不顯得滑稽,反而愈襯得人如玉山朗朗,好像那不是床帏,而是翩然的蟬衣。他漫然擡腳徑自從那書案上跨過,牆角扔了一卷書簡,他拾起來一看,上面的文字娟秀有力,意思卻不能連貫,大約是她舊時練字所用。

她在他面前果真是藏了技,單看這習字簡上孤秀的字,誰能知道是出自一個十三歲的少女之手?

他看到她反反複複最着力去練的兩個字,臉色變了。

一個是“薄”,一個是“陸”。

靜了片刻,他将書簡放回,又去看她房中的陳設。大部分東西都被帶去梁宮了,此處卻還留下了一些少兒時的玩物,他看到了一只布虎、一只竹雀、還有一個……那是什麽?

他将那東西自床邊拖了出來,原來是一架兩輪小車,車頭雕作鳥雀模樣,後安一塊木板。他牽引着那鳥喙中的細繩拖着它在房中走,那木板便随鳥兒點頭一翹一翹的,就像鳥尾一般……

阿暖将那些衣裳洗晾完畢,再度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堂堂梁王殿下在跟一個小兒玩的鸠車過不去的樣子。

看到她來,他好像看到了救星,“你快來看看,它怎麽不走了?”渾然忘了自己方才還在跟她生氣。

她呆了呆,似乎也不知道自己是應該繼續生氣還是告訴他……這個鸠車怎麽玩。

他道:“還不過來!”

她無奈,她認輸,她走過去,蹲下身子,将鸠車的輪子調整了一下,站起來拍拍手,“殿下再試試。”

他試着拖了拖,果然比方才行得更順暢多了。又抱怨道:“你這條繩兒太短。”

她慢慢道:“因為這是奴婢五歲時玩的。”

他停住了。

歪着頭,目光明亮,一點都不掩飾自己的無知:“真的麽?你五歲的時候,就有這麽好玩的東西?”

她苦笑,“這是窮孩子玩的東西罷了。奴婢聽聞,富貴人家的鸠車有三四只小輪兒,車首雕成鳳凰,車後還有金飄帶,拖動起來,就跟鳳凰飛舞一樣,好看極了……”

說着說着,她自覺無味,停住了話頭。說什麽富貴人家,他顧家難道不是天下第一個富貴人家?自己這樣說話,反顯得愈加寒酸罷了。他哪裏知道窮人孩子的苦呢?

他卻好似聽得很入神,輕聲道:“怎麽不說了?”

她搖了搖頭,“讓殿下見笑了……奴婢是沒見過大陣仗的人,倒在殿下面前弄斧了。”

他道:“孤不覺得。孤從來沒玩過這些東西。”她略感驚訝,他又道:“孤從小讀書,夫子說這些都是玩物喪志。”

腦海裏浮現出周太傅束得緊實的白發,她掩口微笑,“周太傅說的有理。”

他靜靜地看着她矜持的笑容,冷硬的心頭好似塌陷了一塊,莫名地有些空無的悸怕。就是這樣的笑容啊——這樣的美麗,這樣的端莊,這樣的淡雅,這樣的清妙——就是這樣的笑容,可是誰知道這笑容背後藏了多少的悲傷辛苦?

他丢開那鸠車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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