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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江山別夜

作者:蘇眠說

文案

皇後,你且靠近來些。

縱然這世道冰涼如永夜,但有皇後陪着朕,便不會冷了。

——其實這就是一對帝後從青梅竹馬到白頭偕老,互相折(tiao)磨(xi)一輩子的1V1宮廷争鬥文。

她是榆木腦袋,他是鐵石心腸。

深而險的宮闱裏,他們卻偏偏相遇。

“你怎麽這樣傻?”他的笑聲清淺,将她的脖頸染成暈紅的一片,“臨事則迷,說的便是你這樣的傻子。”

“我……我便是這樣的。”她強道,“你不高興,便找別人去。”

“誰說我不高興?”他輕輕咬着她的肌膚,無賴地挑了挑眉,“我高興得很。只是我一高興,就難免跟你一樣變成傻子,兩個傻子湊在一處,就難免要壞事……”

1V1,SC,HE。宮鬥,廷鬥,獨寵!

正劇風,主角沒有金手指。一旦遇到不适,請及時點X離開~背景架得很空,一切掌故以作者瞎掰為準(*^__^*) 。

內容标簽:

搜索關鍵字:主角:薄暖,顧淵 ┃ 配角: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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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牌編輯評價:

從侯府嫡女到大靖國母,縱步履維艱,她也能走得從容端莊。宮闱險惡,朝局動蕩,她以冷靜的智慧與勇略堅定跟随自己心愛的男人。我之平生,惟願與你在未央北闕之上,看雲煙起,看星鬥移,看江山正好,別夜多情。

本文女主薄暖,出身外戚豪族,端莊矜持,心思深敏,為查明前代恩怨入宮,與男主相戀。男女主的愛情與整個江山的興衰息息相關,而薄暖正以高貴大氣的姿态輔佐顧淵、追随顧淵。故事的歷史底蘊深厚,而男女主的情深一往令人感動不已。

☆、七寶樓臺

大靖孝懷皇帝熙豐十年正月晦,北地大雪不止,黃河斷流,月食填星,流民千裏。

梁國國都睢陽,勿憂宮。

“當啷”!

盛水的銅匜被寬大袍袖一把拂落,溫水剎那間潑灑出來,濺透了宮人裙擺,後者吓得花容失色,跪地叩首:“奴婢死罪!”

她不敢擡頭,全身都顫抖地伏低在雲水紋地面上,溫熱的水一遇着冰冷的空氣,立時如同尖銳的刺一根根紮在她身上,一如那人……那人的目光,冷得像這冬末春初的料峭的風!

“還不退下!”

那人開口了,聲音極冷,就如從冰河裏撈出的劍,冒着凜然寒氣。她只能看見他的方頭玄舄,在那水波一樣翻漾的經錦袍角下若隐若現。她再也不敢多待,又磕了幾個頭,便如逃命一般匆匆忙忙地收了銅匜慌亂離去了。

殿下剛戾冷漠,喜怒無常,她再也不要在他跟前伺候了!

這宮人一路哭,一路往少府走去,一心要将自己這差事辭了。勿憂宮後是梁王母文氏所居的寒泉宮,寒泉宮西側是尚衣、尚沐諸軒,她自從前月當上了殿下跟前的侍婢,對這些下等奴婢的地方是連正眼也不看的,但今日要去少府,便不得不從這邊廂走。

天氣冷得瘆人,絲毫沒有春來回暖的氣象,她被潑了水的全身冷得發抖,擡起眼,蒼青色的天空裹挾着慘白的雲,這王宮裏活受罪的日子,實在不知何時才是個頭!心意茫茫間,忽然聽得一個輕而安定的聲音:“姐姐要往何處去?可需要換身衣裳?”

她被吓了一跳,回過頭來,眼前倏爾一亮。

就好像黯淡的天色忽然全被日光照徹,一個少女亭亭立在枯木疏枝之下,正微微笑着看向她。

少女穿的是普通的纻絲夾領襦裙,沒有絲毫的色澤,面上也未施粉黛,一頭光可鑒人的長發披至腰際輕輕一束,襯得她整個人清雅而幽麗。

那宮人自少女清揚的柳眉、微挑的鳳眼、削尖的下颌一路往下看,看到她懷中捧着幾件宮內人的衣裳,心中明了:“你是尚衣軒的奴婢吧?”

少女盈盈一笑,“正是。妹妹是看姐姐身上不太松快,想姐姐也許要換身衣裳,再去找黃門大人不遲?”

那宮人一個激靈,清醒了許多,“你胡說什麽,仔細我撕爛你的嘴!”

少女卻不驚不懼,上前一步,微擡首道:“妹妹只是方才聽見勿憂宮那邊吵鬧,大約是殿下又生氣了?哎呀,真是委屈姐姐了,這樣一路沖着哭出來,大冷天的……”

宮人冷靜下來,又端詳她半晌,不過是個丫頭片子,看身量還不超過十四歲,縱是天姿國色,也不見得有幾分膽識。她心裏揣摩着,伸手去拿少女懷中的衣裳,應景地笑了笑,“如此便謝謝妹妹了,姐姐方才狼狽,多虧了妹妹體貼……”

“姐姐既不見外,妹妹還有一語,望姐姐一聽。”少女輕聲道。

宮人不說話了。

“姐姐是氣急了才會這樣直往少府裏沖。”少女的聲音和緩,像是破開堅冰的春水,溫柔、然而堅決地流淌着,“姐姐當真到了黃門大人面前,要如何向大人哭訴呢?難不成——要說殿下的不是?這一論起來,給姐姐壓個淩主的罪名……”少女掩住了口,眸中卻帶着寬慰的笑意,“姐姐還是三思吧。”

那宮人靜靜聽着,又有冷風刮過,将她渾身的骨頭都刮涼了。她不由惶然,下意識問道:“那依你看,如何是好?”

少女卻有些愕然,“怎麽,你當真不想服侍殿下了?”

一提到那位殿下,那宮人的臉色立刻又白了幾分,咬咬牙,又要往少府那邊走:“橫豎這條命不要了,我也不想再去殿下跟前!”說着又潸然落下淚來,“你不知道,殿下他是一副鐵石心腸,喜怒哀樂說來就來,說去就去,做他的下人可累死……”

少女微微揚眉,“殿下是天潢貴胄,自然嬌慣着些,你是做下人的,當知道依着主君從事。”

那宮人看她目中含着關切,看去确實不似耍心機的人,嘆了口氣,滿腹委屈地道:“我背後這樣說殿下,也自知不對。但是殿下那人啊……”又輕飄飄地嘆息一聲,“殿下那人,一般人怕是伺候不來。我看他的形容,便知他是個英明的好主君,可是做他的身邊人,戰戰兢兢,時刻提防,這樣的日子,我真是再也不想過了!”

她的話愈說愈急,聲音也不自覺變大,少女連忙道:“好了好了,姐姐心裏有氣,妹妹清楚。我看不如這樣,姐姐去找文婕妤……”聲音漸低,宮人下意識湊耳去聽,眼睛漸漸睜大了,滿面都是喜悅:“這是個好法子!”

少女直身笑道:“文婕妤總比少府那邊好說話得多。”

那宮人斂了喜色,又瞥她一眼,猶疑道:“可是……我若走了,留下這個缺兒,又如何與婕妤交代?”

“這個容易。”少女仍是微笑,“你便說,我來替你。”

三丈宮牆,有人拼了命想出去,有人拼了命要進來。

那個宮人如願離開了梁王宮,她沒有去送行。事實上,她甚至不知道那個“姐姐”到底叫什麽名字。

但是她第二天就知道了。

走進那重重帷幔之中,浮蓮的藻井,鎏金的壁柱,凝碧的承塵,朱紅的漆案,在宮婢口中傳得如妖魔般可怕的那個人卻正懶散地倚着隐幾,長發未束,只穿了一襲月白長袍,流水般覆在五采織錦莞席上——

如此堂皇的宮殿,如此素淨的裝束。

無端地違和,卻又無端地好看。

淡青绲邊的長袖披落,他手中執着一卷簡冊,正讀得入神,大約是聽見腳步聲了,随口喚了聲:“秋兒?”

她雙膝跪地,行了個端正的大禮,“奴婢阿暖,是替下秋兒來服侍殿下的。”

上方的人似乎有些驚訝,沉默了很久。她感覺到了他的目光,當真就像秋兒說的那樣,冰冷的,像刀子一樣。而後他卻只是淡淡地道:“又換人了?起來罷。”

她緩緩直起身來,便看見他的眼。

那是一雙很亮、很冷的眼,所配的是兩道斬截的劍眉,器宇軒昂,全在這一雙如炬的眼眸之中了。他的臉龐很正,鼻梁很挺,嘴唇是薄薄的一線,幾乎不見血色。這樣幹淨利落的輪廓,宛如精雕細琢的玉雕像,想是一點風霜都未曾經過吧?

如是想着,她抿了抿唇,輕輕地道:“奴婢原本是尚衣軒的,秋兒走了,婕妤便撥了奴婢來服侍殿下。”

他定定地注視着她,介于女童和少女之間的年紀,身量都未長全,卻拿出了一副端麗的态度,清靈的雙髻下是一雙幽深的眼,令他感到有趣地揚起了眉。

“母親真是多費心了。”他笑了,“在你們眼裏,孤就是妖魔鬼怪,近不得身,是吧?”

她忙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是一等一的人物,尋常人自然近不得身……”語意有些恍惚,她不太确定,他剛才竟然笑了?悄擡眼去看他的笑容,溫涼的,像春天裏尚帶着積冰的水,鬓角斜飛,劍眉俊逸,他實在是個很英俊的少年,尤其是帶笑的時候……

“行了。”他揮了揮手,她立刻住嘴,“孤要更衣,去讀書了。”

梁王太傅周衍,是大靖國內有盛名的鴻儒,住在永陽裏。梁王性情雖然古怪,但對這位夫子素來是畢恭畢敬,照理說太傅應當自來王宮授業,梁王卻定要去太傅府上請安讀書,寒暑不辍。

阿暖于是拿過架子上的玉帶,他便散散漫漫地站起身來。深衣沒有束帶,披搭在身上,襯露出一副瘦而精實的身骨,她竟赧然地低下了頭去。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臉上的紅暈。一個十三歲的小丫頭,有意替了別人到他跟前來,還能打什麽算盤?可是她真好看啊,一雙鳳眼微微上挑,總在那柔順的瓷白的臉龐上勾勒出一點不安于室的風情來。他看着看着,心情好了幾分,伸出手指去劃了劃她的臉,她卻突然如受驚的兔子一樣跳了開去,滿臉通紅。

“殿下自重!”眼簾雖是低垂,聲音卻一點也不饒人,她捧着那條玉帶,只覺沉重得壓彎她的手腕子。

他卻不解了,“孤怎麽你了,你倒來教訓孤?”

她咬着唇,不說話。慣常的那副虛假的微笑沒有了,只剩下清冷的蒼白的臉容。

一瞬之間,他感到索然無味,這個小丫頭和之前的那些都是一模一樣的,怕他、恨他、厭惡他。然而他就是這樣的人,他又有什麽辦法?于是只能擺了擺手,聲音沉了幾分,“罷了罷了,孤以後不碰你。”

他張開雙臂,端等她來系帶。她杵了片刻,直到他的劍眉再度不耐地挑起,才忽然反應過來一般,走上前來,雙手環過他的腰,将琵琶金帶鈎輕輕扣上,喀噠一聲,少年那清冽而不容置疑的氣息便逼上她身周,是蘇合香,清淡,幽涼,但缭繞不絕,決不退散。

她的表情漸漸回複到正常的樣子,笑不露齒,溫柔平和,給他妥帖地穿戴好,玉帶上的兩方重紋百福山玄玉綴着水色流蘇,優雅地晃蕩着。将他送至門口,轺車已經備好,常侍王常弓背哈腰候在一旁,端等梁王上車。他走過去,回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幽深,好像能将她一眼望穿。

她怎麽能教他輕易看穿?于是挺直了背脊,端正了面容,斂眉垂首,嚴肅得有些幼稚。他卻忽然又笑了,微微搖了搖頭,便坐上車去。

王常有些訝異。殿下今日莫非心情特好?往昔裏可是從來不笑的人吶。

☆、冰炭相息

今上子息單薄,唯有二子,太子池與梁王淵。太子是先皇後陸氏所出,氣度俨然,向為聖上所鐘愛,然而兩年前不幸薨逝,聖上膝下便只剩下了一個梁王。按說梁王嗣位是順理成章了,可梁王性情乖戾無常,素來為上不喜,再說聖上年來寵幸的梅夫人又有了身,中宮無主,誰為儲副,着實說不準。

在等候梁王顧淵回宮的時間裏,阿暖到少府訓導司處聆訓,便聽來了這些七七八八的道理。給她訓話的是梁王的乳母,姓鄧,當年是随梁王一同從長安來到睢陽的,面若老菊,溝壑遍布,嘆了口氣,就好像從那溝壑間掃來一陣顫巍巍的風。

“殿下苦命啊,四歲就之國,古往今來,皇靖祖訓,從沒有這個道理的!”鄧夫人傷感地道,“那一年文婕妤也只不過二十來歲,身嬌肉貴的中殿婕妤,抱着四歲的娃兒一路颠簸流離,別提有多慘!到了梁國,又因為聖上尚在,不得稱王太後,仍然稱婕妤——你,”話鋒忽然一轉,渾濁的目光盯上了阿暖,“你可知道這是什麽道理?”

阿暖想了想道:“殿下是玉寧九年之國的。玉寧八年,陸氏謀反族誅,孝愍皇後薨逝。”

鄧夫人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終于慢慢道:“不錯,你是個機警的丫頭。陸太子母族犯大罪,聖上不僅不廢他,還遣他弟弟之國,這是何等的體恤之心?聖上為着陸太子可謂是殚精竭慮,不惜将文婕妤趕出宮來,連祖宗禮制都不顧了!只是啊,誰也沒想到,陸太子竟終究不壽,讓聖上白發人送黑發人……”

阿暖沉默片刻,輕聲道:“不知夫人向阿暖說這些,是想提醒阿暖什麽嗎?”

“你是殿下的貼身侍婢,你可知在你之前,換過多少撥人了?”鄧夫人的聲音愈來愈沉,“老身想你規矩總是不差的,只希望你多在殿下跟前盡一份心,殿下那廂有許多苦處……陸太子薨了,殿下便是皇長子,聖上猜忌心重,殿下素日裏那副癫狂形相,都是作給人看的啊!”

阿暖微微一笑,“夫人多慮了,阿暖本就應當盡心盡力侍奉殿下的,至于殿下的苦處,我們做下人的,哪裏敢妄加揣測呢?”

鄧夫人眯起雙眸打量着她,而她猶自笑得坦然而得體,生了一雙張揚的鳳眼,眸光卻幽深得不可捉摸。鄧夫人心中忽然一咯噔——

這雙眼睛,竟像極了一個人!

鄧夫人臉上慢慢堆出一個臃腫的笑容,“丫頭,老身問你,你家中本姓什麽?可還有人在?”

阿暖撚着衣帶,輕輕回答:“奴婢本家姓薄,自從家母年前殁了,如今是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薄?”鄧夫人眉頭微跳,“河間薄氏?”

“不不,”阿暖忙不疊地道,容色微窘,“奴婢出身卑賤,哪裏攀得上河間薄氏!家父是從會稽徙來的,在睢陽當了一輩子教書先生,與河間薄氏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八竿子也打不着呀!”

好容易從鄧夫人處回來了,阿暖筋疲力盡,卻在勿憂宮的暖閣裏意外地見到了常侍王常。這位王常侍身量寬大,既高且壯,卻總在殿下跟前涎臉打旋磨兒地伺候,她們後院宮人私底下笑話他,不叫他王常侍,叫他常常侍。

然而這位常常侍今日卻不在他該呆的地方呆着,跑到殿下內宮裏來了。他似乎有些着急,肥胖的身子在閣子裏轉了個圈,正好撞上阿暖,立刻咋咋呼呼地叫起來:“你跑哪裏去了?怎的還不添香?”

阿暖被吓了一跳,還沒來得及答話,王常已尖着嗓子直着眼睛對她一番搶白:“殿下平素講究,這勿憂宮裏時刻不可缺人灑掃,爐中蘇合香不可斷煙,釭燈裏水不可幹,你身為殿下的貼身丫頭,連這點道理都不會嗎?你可知道昨日那個秋兒為什麽犯了殿下的忌諱?她未注意那銅匜裏的溫水已經沾過外間的寒氣,殿下一怒便掀了她一身的水!你若不想做事了,便早早回你那尚衣軒去,若不是文婕妤開了金口,你這怠惰性子,恐怕一輩子都近不得殿下的身!”

阿暖張口結舌任他叫罵,末了才緩過神來:這是罵自己消極怠工?天可憐見,她一大清早就服侍殿下出門,而後又被叫去訓導司聽訓,她哪來的空閑做這些雜活?勿憂宮裏又不是只有她一個丫頭,王常侍這一通火,未免發得有些莫名其妙!

擡眼一瞥,王常面色漲得通紅如豬肝,襯着肥胖的身軀,她竟忍俊不禁。掩着口微笑道:“王大人息怒,奴婢這就去做。”

王常看她模樣,竟似毫不懼怕自己,兩眼都發直了,顫着聲線道:“你你,我訓你話呢,你嬉皮笑臉的做什麽!”

阿暖立刻斂了笑,端端正正地道:“恭聆王大人教誨。”

王常端詳她一會,眸光漸沉,負手背轉身去,“你去看看那博山爐,可還有香沒有。”

阿暖依言走到那錯金銅博山爐前,袅袅煙篆正自看不見的細孔裏悠然而出,便輕聲細語地應答:“還有香的。”

王常翻了個白眼,“你是傻子還是怎的?爐裏的炭火還剩幾許,你便這樣就能看見?試香,拿手試香,你不會?”

阿暖抿了抿唇,她一向在尚衣軒做些洗浣粗活,試香這樣的雅事确實從未做過。被罵得有些理虧,又不肯承認自己當真不會,便一手揭開爐蓋,另一手伸去放在微溫的香灰上,不料王常此時突然過來,将她的手狠狠按入了香灰之中,徑直覆上了爐內陰燃的炭火!

她大叫一聲,拼命掙紮,王常面上掠過狠戾之色,用上十分手勁,鉗得她根本不能動彈。炭火本是陰燃,此刻香灰飄散,大半便見了光,陡然燒得旺盛起來,“咝咝”聲連響,那是她手掌被熏焦的聲音!

片刻之後,王常才終于放開了她的手。

“我看這香已盡夠了。”他陰陰地道,“不必再添了。”

阿暖只覺這手掌已不是自己的了,擡起來一看,掌心皮肉翻卷,慘白一片,錐心地灼痛。她咬了咬牙,緩緩将手指握起,輕聲道:“奴婢犯了何罪,王大人要如此教訓奴婢?”

不卑不亢,不怒不懼,這看起來稚嫩的丫頭被烤焦了手掌竟連一滴眼淚都沒有。王常冷冷一哼,“這是給你提個醒,免得你以後忘了規矩!”說完便拂袖而去,竟是再也不回看一眼。

阿暖心中有一萬個疑惑,王常為什麽要這樣針對自己?招惹殿下的身邊人,顯然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既然是殿下鞍前馬後的常常侍,按道理不該這樣出頭……

但是疑惑也沒有用啊。她看着灑了滿屋子的香灰,沒有嘆息,沒有抱怨,只是微微皺了皺眉,便開始打掃起來。

說來也奇怪,勿憂宮裏平日侍婢衆多,今日卻一個都不見。她年前入梁宮,到今不過兩三月,活計本就幹不利索,手又受了傷,掃帚都拿不便當,惱了性子便在心底裏把梁王的潔癖罵了個透徹。

“香不斷煙,燈不斷水,真是個了不得的大王!不是天天在學聖人言麽,怎麽不學學‘君子有質而無文’?”

——

“聖人言當然是要學的,聖人還說過‘質勝文則野’,不知阿暖聽沒聽見過?”

一個清冷如泉的聲音抑揚頓挫地響起,驚得她跌落了手中的帚箕,一個抖索跪了下來:“殿下!”

梁王殿下正立在門邊,目光倨傲地掃過來,看她東西落地又砸了一地灰塵,眉頭皺了皺,腳步便停在了那裏。羽葆流蘇璧翣将他雪白的臉龐映得愈加俊秀出塵,那目空一切的神情卻實在不讨人喜歡,輕輕地哼出一口氣道:“孤出門大半天了,怎麽還沒打掃幹淨?”

又是這句話!

阿暖用手指紮了紮自己生疼的手心,方慢慢道:“禀殿下,奴婢今日往少府聆訓去了,回來未久,所以還未打掃完全……還請殿下移玉暖閣,待奴婢将這邊……”

“孤不是問你。”梁王的劍眉又皺在了一起,“孤是問平日裏那些灑掃的人呢?”

阿暖一怔,“這——奴婢不知。”

梁王靜了靜,便往外走去。走了幾步又匆匆回身點着她道:“這些不用你做,你給孤歇着。”這才大步離去了。

僅僅片刻後,穿着低等服飾的王婢魚貫而入,各持帚箕,三下五除二便将內宮諸項都打掃個幹幹淨淨,比起她一個人不知快到了哪裏去。王常也來了,跟在梁王身後點頭哈腰,就跟完全不認識她一樣。

阿暖如堕五裏霧中,全不明白今天發生的一切所出何由,但終于不用她打掃了,她一個歡喜,便嗆了一口香灰。一個婢女對她低聲道:“姐姐讓開些罷。”

她讷讷,滑步往門邊走,卻聽見梁王與王常的對話。

“說來真是,今日恰好寒泉宮那邊修燈柱子,人手不夠,便将她們叫去了。都是老奴失策,給殿下賠禮,請殿下恕罪!”

梁王緊抿唇線,并不搭理他的哭訴,卻輕擡下颌朝薄暖示意:“你,随我過來。”

阿暖呆了呆,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殿下在喚奴婢麽?”

他不耐煩了,徑自轉身而去。她立刻便感受到王常冷銳的目光,心中一寒,便拔足跟了過去。

☆、文質彬彬

梁王走路,步伐邁得很大,玄黑衣裾帶出獵獵風聲,玉帶上那兩枚山玄玉互相碰撞,在冰冷空氣裏發出清亮的樂音。阿暖不得不碎步小跑着跟随,一路下來,竟跟得面泛微紅,額間冒汗,梁王卻突然停下了步子,轉過身來。

她急急剎步,便聽他一聲嗤笑:“還真跟大戶女郎似的,連步子都邁不動了?”

她低下頭,“不是的……”話未說完,他已再度舉步,這次卻緩了許多。她跟随其後,注視着他玄武紋的袍擺輕輕飄揚,清稚的臉上沒有表情。

他直接走進了從周閣,那是他的書房,向有專人侍候的;阿暖便在門口止了步。梁王又回過頭來,冷聲道:“你是要孤來請你麽?進來!”

閣中一方桯案,案上筆硯齊全,正攤放了一卷書。閣兩旁全是書架,堆滿了密密匝匝的簡冊,簡端都纏了作标記的各色流蘇,溫順地垂落下來。阿暖這才信了這位殿下是當真有潔癖的:這樣多的書,必得一日清理兩次才能這樣地一塵不染吧?

梁王走到書案後攬襟坐下,指了指案上的漆書硯,簡短地道:“斟墨。”

漆書硯不堪研磨,阿暖緩步上前,輕輕拔開硯上倉栓,使貯好的墨汁汩汩流入硯中,又取硯滴,低壓翠袖往墨中注水,再拿過架上的紫霜毫,執筆往硯中舔了舔墨,便攬着袖将筆端倒轉着遞給他。

這一應流程她做來卻是十分熟練,眉目專注,神态典雅,真如一位大家閨秀,而不似卑賤奴婢。他靜靜看着她的臉,竟忘了去接她手中的筆,直到毫端的濃墨滴落在案上才恍然發覺。

她連忙執巾擦拭那滴殘墨,他卻拿了一片削好的竹簡道:“你寫自己的名字給孤看看。”

她一呆,“這,這太僭越了……”

他劍眉一擰,神氣淩人,“寫是不寫?”

她凝了聲氣,只得就着跪坐的姿勢在他對面落筆。然而右手心裏還是一片焦灼地疼,握筆不住,這筆畫複雜的“薄暖”二字便怎麽也寫不好看,耗了大半晌才寫就。

他端詳着道:“字是好字。”

她低聲道:“奴婢謝殿下褒揚。”

他頓了頓,“你姓薄?”

她微微無奈,“奴婢與河間薄氏并無親緣……”

“喔。”他揚了揚眉,“那就好。”

她恭恭敬敬地将筆洗淨,放回架上,他拿着那片竹簡,卻又重複一遍:“确實是好字。”

她在心中想:若不是我手傷了,寫得比這還好呢!但畢竟不敢将這樣的神氣露在臉上,欠身欲站起,他卻忽然拉住了她的袖子,斜眉一笑道:“給孤看看你的手。”

阿暖面色微變,意欲撤手,他卻不讓。她将立未立之間重心不穩,趔趄了一下,眼看要拂倒書案上的筆硯,他鎖着眉頭,手上一個加力便将她拽了過來,她驚呼一聲,又不敢跌在書案上,将水墨打翻了清理起來可不是鬧着玩的——

于是她結結實實地摔進了他的懷裏去。

他亦沒有做好準備,少女的身軀徑自摔來,兩個人一下子都跌倒在席上!

他無語地望着梁上的藻井,摸了摸鼻子。她趴倒在他胸口,狼狽得無地自容,手一撐便慌忙要坐起來,卻聽得他自胸臆間發出一聲悶哼:“你要壓斷孤的骨頭麽?”

她這才發現自己竟将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上,心亂如麻地收回去,他卻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纖細的手腕子。

她別過頭去,将手掌握得緊緊的。他擡眸瞥她一眼,也不起身,就這樣斜躺在席上,寬大的帶了薄繭的手掌慢慢覆上她嬌小的拳頭,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掰開了。

被炭火燙得發白的掌心已全然不見原本的靜潔瑩潤,沒有及時包紮,剛才又強行握筆,皮肉裂開數處,泛着可怖的猩紅,與炭燼混在一處,倒似發焦的顏色。然而他的手卻是微涼的,刺得她更加活生生地疼……

“這是怎麽回事?”他眸中掠過暗光,語氣有些不善。

她輕聲道:“奴婢自己不小心,試香的時候誤觸了炭火。”

他搖了搖頭,“尋常試香不會傷這麽重。”

她低頭,不再言語。

他審視她片刻,終于慢慢放開了她的手。她如蒙大赦,手一刺溜縮進了袖子裏。他頓了頓,坐起身來,執筆舔墨,一邊漫不經心地道:“你既不肯說,孤便不問了。”

她看墨已幹了大半,又執起硯滴來。他失笑,“叫你添香掃地你做不來,這種文人雅士的事情你倒做得齊全!”

她靜了靜,和緩地道:“不瞞殿下,奴婢先父曾是個教書先生,奴婢侍奉書硯,因而學了幾分書房裏的活計。”

他一手執簡一手握筆,看也不看她一眼,“你方才說什麽,君子有質而無文?真是一知半解的瞎話!”

背後說人壞話被抓了包,她臉上陣紅陣白,心裏卻還不服氣,清聲道:“君子自然是文質彬彬的好,但文質若不可兼得時,還是質為先。”

他一挑眉,“這是你的話,還是聖人的話?”

她怔了怔,聲調便低了一階,“是奴婢自己的話……”

他又笑了,“還算誠實嘛。孤告訴你啊,普通人呢,自然是質為先;但為王者呢,必須是文為先。明白了?”

什麽明不明白,他這是強行灌輸,要她怎麽争辯?他看她面色不豫,又輕哼道:“人主之‘文’,是一種氣度,上位者氣度端嚴一絲不茍,下民才會心生尊敬——你不懂便算了,橫豎與你不相幹。”

橫豎不就是潔癖麽,哪來那麽多說道!她腹诽着,稍稍擡眸去看他,刀筆搖動,寬廣大袖漾出水一樣的波紋,門外暮色降臨,他冰冷的眼底好似融化了些許,專注做事的樣子俊美得令人心折。他落筆成文,字跡剛勁清瘦,棱角鋒銳,筆畫拗折,不似她的字那般隐藏了性情,而全是峥嵘外露的。她看得怔怔然,連手上沾了墨漬都不知道。

他忙拂開她的手,“越幫越忙!”

她有些讪讪的,“奴婢這便去盥手。”說着往外走,他卻忽然發話道:“你想不想繼續讀書?”

她愕然回頭,他擲了筆,懶懶散散往憑幾上一靠,眉眼斜逸風流,“孤一個人讀書悶得慌,過去那些丫頭連大字都不識,孤的課業都沒人督促。明日你便随孤一同上太傅府上去。”

她驚詫莫名,渾然摸不清這古怪的少年腦子裏都是些什麽主意。宗室帶個奴婢去聽講是常事,可讓她督促課業又是作甚?難道還真要伴讀不成?

他看她那結結實實受了驚吓的模樣,心情無端松快了幾分:總算在她臉上看到了一種新奇的表情!

他笑起來,雙眸都燦燦然如綴了漫天星子,促狹的薄唇輕啓:“記得帶《毛詩》。”

晚膳之後,梁王便不見蹤影。阿暖一個人回到勿憂宮,想了想,還是去将他的卧房整理一番,四處仔細檢查了,确認是真真的幹淨無塵,才放下心來,往外間閣子裏歇息去了。

手心已不是那麽疼,而代之以酸楚的麻木。她小心翼翼地将炭灰理淨,找來粗布,随意包紮了一番。又在榻上呆呆地坐了片刻,忽而走到牆角,将那一方竹箧拖了出來。

箧中端端正正地堆疊着許多書簡,都是粗糙的麻繩編連,年深日久偶有脫落,被人用雜色繡線重行密密地縫了一遍。薄暖怔怔地用手撫摸過那針腳細密的繡線,仿佛看見母親在燈下為她編連簡牍的樣子,溫潤的眸光,寧靜的神色,永遠淡然不驚,永遠風和日麗。

梁王顧淵回卧房時,看到的便是阿暖蹲在牆角,對着一箧書冊出神的樣子。

他靜了靜,原要邁進去的腿又收了回來,站在門外咳嗽了兩聲。

她連忙将《毛詩》挑出,合上竹箧,整理衣襟回身行禮,“殿下。”

他凝視她的臉,明明是個滿肚子心眼的慧黠少女,卻偏做出一副溫柔端莊的樣子來——他不自覺斜了嘴角,袍袖一揚,一只小盒在空中骨碌碌打着旋兒落進了阿暖懷裏,“治燙傷的。”

她手忙腳亂地接住,他又冷冷地添了一句:“明晨之前趕緊治好,休到先生那邊拿不穩筆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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