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8)

們走到了太液池邊,看着雨水一滴滴打入池中,濺起一圈圈漣漪,好像是一只看不見的手,因着主人心情的煩躁而不住地揉着布料。他望向那三座仙山,靜靜地道:“阿暖為何來此?”

這句話終究是要問的。她靜靜回答:“阿暖是來向殿下道謝的。”

“道謝?”

“殿下上回讓仲将軍幫護阿暖,這回又給阿暖送來名貴大玉。”她說,遽然話鋒一轉,“今日天降大雨,想來阿暖的道謝是不錯的。”

他失笑,“這有什麽關系?”

她看着他的眼睛,端端正正地道:“殿下心系朝堂,長星乃現;心存百姓,甘霖乃降。去冬雪災,今冬大旱,此刻卻普降甘霖,皇天共沐,阿暖恭喜殿下,天命所歸!”

末句擲地有聲,他凝視着她的容顏,他想——

就是這樣的女子。

就是這樣的女子,狡黠善變,心思深晦,每一步棋、每一句話都出他意料之外。

就是這樣的女子,才能讓他記住,死死地記住!

他劍眉冷挑,冷銳地開口。

“你求的是什麽?”

這大約是他第三次問這個問題了吧?

“我……”她卻半晌沒有答話。

她……她為什麽要來道謝,為什麽要來示好?她對他說她已經明了了他的野心,她對他說她期待他能成為一代偉大的帝王——可是,她求的是什麽呢?

他的心中緩慢地浮起某種渴望。這渴望有些自私無恥,但卻正因了那自私無恥而令他全身血液都振奮了起來——

Advertisement

她如果想入宮,她如果想嫁給他,她如果想……

他緊緊地盯着她在雨中微顯蒼白的面容,好像能從那上面找到他要的答案一般。

終于,她慢慢地說:“如果阿暖能幫到殿下……阿暖只想求殿下一件事情。”

“你說。”他緊張地控制着自己的聲線。

“阿暖求殿下,徹查當年陸氏謀反案。”

她的容顏、她的聲音、她的一切,就在這句話說出的一剎那,離他遠去了。

陸氏……陸皇後……孝愍太子……小陸夫人……廣元侯……

母親方才歡悅的帶笑的面容忽然在雨中浮現了,她只是奉命搬回了未央宮,便能開懷若此,好像全不在乎十年前她是如何被人設計冤枉……

陸氏族滅後不久,皇帝便一口咬定是文婕妤陰謀嫁禍,定要将她和顧淵趕出宮去,乃至下掖庭獄論罪。而如今薄暖舊事重提,難道是要再将他和他母親徹查一遍嗎?!

她壓抑着呼吸等待他的反應,而他竟沒有發怒。

眸光中的失望和痛苦被潑天漫地的雨水所覆蓋,他沉默地轉過了身去,袖中的手掌已緊握成拳。

“——殿下!殿下!”

☆、自我致寇

雨聲中陡然破空響起尖叫聲,顧淵回身一望,竟是孫小言在幾名侍衛和宦官的挾持下遠遠而來,朝他大聲哭喊着。

顧淵冷冷地道:“諸位何人,敢在建章宮拿人?”

“回殿下,”領頭的那個內侍虛行一禮,不卑不亢地道,“奴婢是昭陽殿的從人,今日三皇子突然染病,梅婕妤命奴婢查探,卻見這位小內官在昭陽殿後廚鬼鬼祟祟。一問得知他是殿下的谒者,婕妤命奴婢先來知會殿下一聲,再将他拿去掖庭獄審問。”

一聽“掖庭獄”三字,孫小言哭得更厲害了,“殿下,殿下小的是冤枉的啊!小的本來一直在增成殿門口等候殿下,後來看要落雨,便想去偏殿借傘,小的根本連昭陽殿的門都摸不着啊!”

“三皇子病了?”顧淵卻根本不拿正眼看他,“孤去看看。”言罷便往外走,內侍連忙給他撐起明黃大傘。

孫小言突然叫道:“阿暖!阿暖救救我!”

薄暖心中着急,就算孫小言是冤枉的,他這樣大呼小叫,也是弄巧成拙。她搶上前幾步:“殿下!殿下請慎行!”

“哦?”他回過頭來,語帶嘲諷,“女郎又有何說道?”

“阿暖以為殿下當帶幾名建章宮的太醫過去。”她低聲道,“此外……派人去趟增成殿。”

他笑了,雙目一時燦燦若星輝,“你就這麽相信孤?”

她一怔。

難道皇三子染病真的與他有關系?

她确實是一開始就認定了有人嫁禍于他,才……

忽然明白了他在笑些什麽,她的臉在冷風急雨中凍得通紅。他複笑道:“孤反問一句,你便又不信孤了,是不是?”

“奴婢不敢!”她忙道。

一時情急,“奴婢”二字又脫了口。他哈哈大笑,似乎心情十分愉悅,拂袖離去。

昭陽殿裏已亂成一團。與昭陽殿相距較近的數殿妃嫔都遣人來問候打探,一時間前殿裏衣香鬓影擾攘不絕。顧淵皺了皺眉,正欲入而不入,有內侍自側殿繞來延請道:“殿下,陛下和婕妤請您移玉後殿,并請孫谒者一同過去。”

昭陽殿後殿不同前殿,此時氣氛凝重,只有寥寥數人。皇三子顧澤小小的身子蜷在梁帷之後的金絲小床上,顧淵看不清晰。梅婕妤站在床邊低低哀泣,兩名太醫丞在裏間請脈,皇帝則在隔間之外伛偻着身子焦躁地踱着步,看見顧淵走入,眉頭重重一擰:“你來了。”

顧淵點點頭,忽發覺皇帝比上次見面時老了許多,鬓邊竟有白發飄蕭。他轉過頭去,關切地問:“澤弟情況如何?兒臣特帶了建章宮的幾名娴熟太醫——”

皇帝咳嗽兩聲,便截斷了他所有想說的話。“孫谒者!”

孫小言吓了一跳,抖抖索索地上前來,雙膝一軟便跪了下去:“陛下!”

皇帝威嚴地伸起手,指了指旁邊的幾名宮婢,“她們都說在昭陽殿後廚見到你動了皇三子的午粥,你有何解釋?”

“小的沒有動過啊!”孫小言涕淚橫流,賭咒發誓,“小的此刻還是第一回來昭陽殿,後廚在哪邊小的都不知道啊!小的分明一直在增成殿等候梁王殿下——”

“你胡說!”一名宮婢柳眉倒豎,挺身而出,“分明就是在後廚抓到你的,你還抵賴!”

“而況你若一直在等候梁王殿下,怎的梁王都回建章宮了,你還沒有回去?”另一人接口道。

顧淵眸光一凜,強奴欺主,竟将他也罵了進去。他道:“父皇,兒臣倒有一個辦法。”

皇帝擡起眼皮瞟了他一眼。

“孫谒者既說他在增成殿,那不妨叫上增成殿的人來,看有沒有冤枉了他。”顧淵冷冰冰地道。

皇帝揉了揉太陽穴,“增成殿的人,難道不會互相串聯?”

顧淵神色一沉,幾乎要對着父君發怒的當口,一個曼妙人影施施然提着裙裾走入,身後還跟着數名随從——

薄煙的目光在顧淵臉上從容地滑過一圈,掩唇輕笑道:“臣女薄煙,原在增成殿游憩,文婕妤聽聞皇三子有恙,恰好我學過一些岐黃之術,婕妤便讓我來相助一二。”說罷不明就裏地睜目環視一周,“現下皇三子情況如何了?”

裏間的梅婕妤忽然驚急地叫了起來:“阿澤!阿澤!趙太醫,阿澤這是怎麽回事?!”

皇帝表情聳動,立刻邁步直入。薄煙亦随了進去。

剎那間,偌大的後殿裏,除卻那些泥塑木雕般的侍衛,便只剩了顧淵和孫小言主仆兩個。

孫小言懵懵懂懂地看着他,話音糯糯,還是孩童的聲氣:“殿下,小的真是冤枉的。”

顧淵瞥了他一眼,“孤知道。”

孫小言朝他走了幾步,又怯怯地停住了。

“殿下,小的不想去掖庭獄。”他将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好像這樣就不會讓顧淵聽見了一樣。

顧淵道:“你去過掖庭獄嗎?”

孫小言害怕地搖了搖頭,“沒有。但小的聽說掖庭獄是很可怕的……”

“是的。”顧淵點了點頭,重複道,“掖庭獄是很可怕的。”

金鈎褰卷的帷幄之後,皇帝、婕妤、宮人、女郎,細碎的聲音混成一片,而在這一片嘈雜之中,他卻仿佛能聽見那個幼弱的孩子危淺的呼吸。

這個阿弟于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自顧澤出生到現在,他約莫沒見過五次。

他只知道,顧澤自從出生起,就有父親的呵護和母親的疼愛,有滿宮人圍着他打轉,有漂亮的衣衫和精致的食物,有隔三差五心血來潮的大宴和賞賜……便連他這個親兄長,也只能隔着人山人海,遠遠地望一眼被簇擁着的阿弟。

他自己出生的時候,是什麽也沒有的。

他何嘗不知十六歲的自己去與一個襁褓中的嬰孩争奪父親的寵愛是很可笑的事情?

然而……然而他什麽也沒有啊!因為什麽也沒有,所以當他此時此刻站在這驟然空曠下去的殿宇中,他覺得很冷。

驀然有人聲響在他的耳畔:“殿下?殿下!”

他怔然回神,薄煙的雙眸盈盈彎起如月牙兒,“皇三子已無礙了,殿下不妨去看看。”

他往那帷幄走了兩步,便聽見裏面梅婕妤歡呼的聲音:“阿澤醒了!陛下您看,他醒了!”

而後便是皇帝溫柔的沙啞的聲音:“醒了便好。真是吓壞你阿父阿母了,你知不知道?”

顧淵呆住了。

他從來不知冷面冷心的父親還會有這樣的一面。父慈母愛,宛如普通民間最簡單和樂的三口之家。

這一瞬間,他簡直想拔足而逃。

皇帝出來了。

他看了看孫谒者,随口道:“城陽君女救治皇三子有功,且去少府領賞吧。”

薄煙不急不忙地謝了賞,又道:“不知梁王殿下為何在此?”

大約是因為方才顧澤的病情确實險惡,皇帝對這位薄氏遠支的女郎頗是和顏悅色,“朕還需徹查阿澤生病是何人動的手腳。”

薄煙有些驚訝,“動手腳?從皇三子的脈象看,只是普通的氣血不調,一時窒塞。”

皇帝一頓,“趙太醫!”

那趙太醫立刻慌張回應:“回陛下,皇三子确是誤食毒物,就是那碗粥的問題!”

皇帝冷哼一聲,又對薄煙道:“這碗粥,便是被這個小谒者動了手腳!”

薄煙仔細看了看孫小言的面目,款款地笑了,“陛下說笑了,這位小谒者我是見過的,就在兩個時辰前,殿下去增成殿請安,身邊帶的就是他呢。”

再度走出未央宮時,夜雨已小了許多,斜斜如飛,無孔不入,即便撐了傘也濺濕衣擺。顧淵走到轺車邊,對車仆吩咐了幾句,回身對薄煙道:“請女郎上車。”

薄煙受寵若驚地道:“不勞殿下相送……”

“孤有話對女郎說。”顧淵斬釘截鐵地道。

薄煙靜了。而後,乖順地就着車仆的攙扶上了車。

顧淵跽坐其側,衣角相擦,薄煙玉一樣的臉頰在微淡的夜色裏不可見地紅了一下。車仆執鞭起行,馬蹄嘚嘚聲中,顧淵始終目視前方,話音冷冽:“女郎今次為何要幫孤這個大忙?”

薄煙微笑道:“我已說了,是文婕妤收到殿下的通報,恰知道我略通醫術,便讓我去效勞一二的。”

顧淵道:“所以女郎與孤的母親已經說好了麽?許的是什麽,皇後?王後?”

薄煙臉頰一白,旋即泛起大片的緋紅,“我并沒有……”

“城陽君薄定。”顧淵慢慢地道,話音在夜中如帶着金屬的冷感,“不過是薄氏微不足道的遠房一支吧?孤還聽聞你是城陽君的獨女?依孤看,城陽君這注,押得有些險了。”

薄煙深深吸了一口氣。面前的少年傲慢而語帶譏诮,冷漠而眉目峻刻,深沉夜色削出他幹淨利落的側臉,她意識到自己面臨的是一個強大的對手,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将她從頭到腳都看穿了。

“薄煙只知道,梁王殿下明經通禮,人品高贍。”她斟酌着措辭,“薄煙能力微薄,亦知殿下不是忘恩負義之徒。”

他笑了,笑容是冰冷的,“你錯了,孤正是天底下第一個忘恩負義之徒。”

作者有話要說:

————————

本章标題出自《周易·需卦》:“六三:負且乘,致寇至,貞吝。《象》曰: ‘負且乘,亦可醜也。自我致戎,又誰咎也。”意思是背着許多財物乘馬,以致招來了寇賊;寇賊是我自己招來的,沒法子怪別人。大家請結合故事裏的感情線來理解這個标題~☆、飛燕結裾

薄煙的身形微微一晃,忽然擡起頭來定定地看着他,眸中若含秋水,“殿下,我是真心……”

“——停車!”顧淵卻毫不留情地截斷了她的話。

車輪辘辘而止,城陽君的府邸已到。薄煙慢慢下車,才發覺自己手心已被冷汗黏住,而胸腔裏的那顆心仿佛已經不再跳動。

梁王乖戾,鐵石心腸,她過去不信,今日大雨之中,終于領會個透。

她終于是斂衽行了個恭恭敬敬的禮。

“多謝殿下。”

顧淵沒有應聲,轺車蕭蕭,徑自遠去了。

建章宮的鳳闕下,他竟又見到了那個嬌小的人影,心跳驀地滞了一拍。

這一整天的倉皇奔走、心力交瘁,好像突然就找到了出口,都堵在心頭呼嘯着要奔流出去。他跳下轺車,三兩步搶上前,又在距她兩步開外停住了。

“怎麽還在這裏?”

她看了他一眼,低下了頭去,“我也該走了……”

“等等!”錯肩的一刻,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臂,她驚怔回頭,夜風恰拂起了她的長發,露出那一張幽夢般的面容。

他手上一用力便将她拉進了懷裏,根本不管她的掙紮,一手扣住她的腰,另一手托起她的臉頰,雙目明亮,宛如夜空中被雨水洗過的星,愈加璀璨出塵。

“阿暖,孤若能查清陸氏大案,你便嫁孤可好?”

她的面色有一瞬的緋紅,又有一瞬的蒼白。她的目光搖爍不定,他便知道她又在做別的思考了。他不禁煩躁起來:他不要她那樣聰明行不行?他實在惱恨這夜色,竟不能讓他看清楚她的表情——

她到底是高興還是悲傷?到底是驚喜還是恐慌?

她忽然開口了:“殿下但能徹查陸氏一案,阿暖可向殿下保證,廣元侯府,乃至薄氏一門,盡可為殿下驅使。”

他的第一反應是冷笑。

好大的口氣!

她不過是個剛剛歸宗的少女,廣元侯在薄氏五侯中地位亦最末,她憑什麽這樣保證?

她的目光還那樣堅定,語氣還那樣冷淡,他将她削瘦的軀體死死地扣在自己懷中,好像這樣就能從她身上找出些許溫度。

些許與權謀無關,與黨争無關,與朝局無關的,人的溫度。

他劍眉斜飛,冷冷一笑:“你以為孤要的是這個?”

她一怔,難道不是麽?她都做了這樣的保證,他難道還真的要娶她?與薄氏結姻,對于野心頗大的他來說只能是一時權宜之計,他終歸要嫌薄氏掣肘的。

可是她卻感覺到他的心跳,滾燙,伴着斜飛的小雨的鼓點,隆隆地震響在她耳畔。她的呼吸漸漸變得紊亂,她不太能堅持自己的思考了。

在這靜默相擁的一刻,那些權謀與心機,那些盤算和判斷,好像全成了微不足道的。

只有他急促的心跳,染着蘇合香,似夢,似真,是此時此刻,最最重要的。

他仔細地端詳着她的表情,漸漸便覺心灰意冷,手一撤放開了她,“有你如此保證……孤便安心了。”

她踉跄幾步站穩了,行了個禮,匆匆轉身離去,再不敢讓他看到自己臉上的紅暈。他背過身去,半晌,才發覺自己竟忘了問她,為何要在這裏等他,這麽久。

皇三子病了一出之後,皇帝顧謙竟也病倒了。皇帝原本病了多年,到底還有些精神氣,如今竟已不能上朝,百官議奏,外朝事交丞相,內廷事交太後,篩選之後再擇定比較過得去眼的送呈聖閱。皇帝愈來愈多地宿在建章宮鼓簧殿,臨着滄波浩渺的太液池,仙山綽約,冰霧流離,終歸是一年将盡了。

臘月初十,日光隐在雲後,皇帝不知哪來的興致,一定要在太液池上泛舟觀景。一幹內侍被這突如其來的诏命亂了手腳,頂着肅肅秋風拖來雲舟,又撐持着皇帝一步步行上船去。中常侍馮吉畢竟伺候皇帝多年,心思機警,命人拿鐵鏈系在舟尾,這樣船行便不致太過輕蕩。

太液池浩浩蕩蕩,一望無際,皇帝倚坐在船頭玉帳之中,目光越過虬龍船首,一直望向不遠處的三座仙山。馮吉知道皇帝心意,讓船工往仙山劃去。

“馮吉啊,”皇帝卻忽然開口了,這一開口,便顯露出暮年的滄桑疲态來,“你跟随朕多少年了?”

馮吉連忙近前來,哈着腰道:“回陛下,老奴跟随陛下有小二十年了。”

“二十年……”皇帝的目光漸漸變得渺遠而不可捉摸,“二十年,那麽你是見過她的。”

馮吉一怔,剛想問陛下說的是誰,立刻又把話咽了回去,只将腰壓得更低了,“是,老奴是見過孝愍皇後的。”

皇帝靜了很久,輕聲說道:“二十年前,她也喜歡随朕到這太液池上泛舟。朕恐舟行飄蕩,還特地纜了幾條金鎖。她站在船頭,就在這裏,裙裾飛揚,就如立刻要随風入水,離朕而去……”皇帝閉了閉眼,“她也終究是離朕而去了。”

馮吉聽着,聽着,漸漸感受到皇帝蒼老話音中那一層無力與落寞,心境也變得如這秋空一般蕭索。他搜腸刮肚,想不出有什麽好辭令可以寬慰老年人懷念發妻的悲哀,便也随這碧波萬頃一同沉默了下去。

“阿慈,阿慈……”皇帝低聲喃喃,眼皮垂了下來,“她常與朕說,這江山如牢籠,無人可避……然則她終究是逃出去了……而今,想必朕也馬上便可逃出去了罷……”

馮吉駭然大驚,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陛下!”

皇帝略略掃了他一眼,忽然自己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去年雪災,今年反而不落雪——來年恐怕又要饑荒了……阿慈啊,他們都在說,朕是個昏君。阿慈,大靖江山,都要亡于朕手了……”馮吉聽得臉色青白,眼風瞟見皇帝一步步走向船頭,心頭大震,再也顧不得君臣之禮,搶上前去抱住了皇帝的腰,大哭道:“陛下,陛下不可輕舉妄動,此是太液池中,水深百尺,危險啊陛下!”

皇帝的目光卻已渙散,口中仍是輕輕喚着“阿慈”,欲邁步,卻被馮吉死死地限住了,他皺着眉頭回頭望這名跟随了他二十年的宦官,許久,許久,突然兩眼一翻,暈厥了過去。

皇帝并沒有昏迷很久。半個時辰之後,他便自一片龍涎香中醒來,眼前是容色惶急的馮吉,并沒有他人。

他望着馮吉,神态是前所未有的清醒。馮吉立刻傾身過來,聽他說道:“旁人知道麽?”

“沒有。”馮吉低聲應答,“奴才未得陛下旨意,不敢随意将陛下昏迷的事情報與其他宮去。”

很好。皇帝疲憊地想。馮吉果然是懂他的。

二十年故人風流雲散,算來算去,自己好像竟真的只剩眼前這一個老奴可以依靠了。可悲麽?他仿佛又看見了一雙安靜的眼,一副安靜的面孔,她并不是出奇的美麗,但是她眉宇間的輕渺的哀愁,總是令年少的他心生向往與恐懼。

向往與恐懼。那便是愛,是愛的全部。

他咳嗽了幾聲,馮吉連忙給他撫背,他制止了他的動作,慢慢地道:“替朕拟诏……傳,丞相仲恒,禦史大夫梅謹,還有……梅婕妤和皇三子顧澤,即刻過來見朕!”

馮吉猶豫了一下。“陛下,梁王殿下就在附近玉堂殿,老奴雖不敢說,但恐方才之事已驚動了……”

“不要讓梁王知道!”皇帝突然扶着床直直坐了起來,雙目圓睜瞪視着馮吉,“命程衛尉帶兵……不要讓梁王出來!”

顧淵沖出玉堂殿,便見到一排排甲兵嚴陣以待,為首的是皇帝從未央宮帶來的程衛尉,對他行個半禮,面露難色:“殿下請留步!”

顧淵鐵青着臉孔又往回走,直直走回觀畫閣去,寬袖帶風拂倒了一個個書架,最後走到牆邊,“唰”地一聲拔出了銅架上的那柄劍。

黃金的劍鞘,白玉的劍璏,懸珠的劍帶,翡翠的劍首。這本是一柄禮器,但當它出鞘的一刻,就挾帶了山濤一樣的怒,鋒刃在深冬白亮的日光下轉出嶙嶙的冷光——

“叮”地一聲,他手中的劍格上了來人的刀。

顧淵眉頭一擰,就地拆招,那人亦不慌不忙,左右應對。觀畫閣中一時光焰翻飛,将滿室竹簡的清香都攪成了叮當哐啷的冷銳的金鐵之氣。

“篤”地一聲,顧淵的劍脫手飛出,陡地釘在了紅漆的束竹柱上,赤紅的劍帶火一樣飄揚。

“殿下的劍技大有長進。”仲隐将刀入鞘,單膝跪地,臉上猶帶着笑意,“可以接末将十四招了!”

顧淵冷冷地哼了一聲,回身到書案之後撩袍坐下,“莽夫。”

“我若不來攔阻,”仲隐笑着提醒道,“恐怕殿下方才就真的沖出去了吧?那樣的話,誰才是莽夫?”

顧淵瞥了他一眼,“程衛尉如何肯放你進來?”

“他并未放我。”仲隐走到書架前,拿起一冊竹簡自己抛着玩,“我自己進來的。你身邊的守衛太差了。”

他不再用敬語了,這讓顧淵安心了許多。他總疑心自己身邊的人沒有一個是坦蕩的,但仲隐或許是個例外。

“我不能用身手太強的人在身邊。”頓了頓,他說道。

“你疑心病太重了。”仲隐嘆了口氣。

顧淵道:“陛下此刻危在旦夕,神志不清,卻還是有精神對付我——這不是我疑心吧?”

☆、今是昨非

顧淵道:“陛下此刻危在旦夕,神志不清,卻還是有精神對付我——這不是我疑心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穩,好像根本沒有理解這句話中的危險。可是仲隐理解。

“我聽聞陛下召了幾個人過去。”仲隐壓低了聲音,“他召了……梅婕妤和三皇子。”

顧淵霍然擡頭,目光如長劍铮然彈出了鞘。然而窗外那明晃晃的太陽恰在這時候被浮雲遮蔽,将仲隐的表情都藏在了暗處。這是他從小認識的朋友,是值得交托性命的人,這個人從來不說謊。

他慘然一笑,咬牙切齒:“真是荒唐!”

“确實荒唐。”仲隐揚眉道,“梅氏是淮南大族,府下門客數千,還有個在朝的梅禦史……三皇子才出母胎多久?陛下若立幼為儲,天下必亂。”

顧淵将頭埋在手掌中,片刻,發出沉悶如春雷的聲音:“孤現在不能出去。”

仲隐點頭,“不能。”

“孤現在若出去了,勢必被反咬一口。”

仲隐點頭,“殿下英明。”

他這四個字本來半帶着戲谑,卻聽得顧淵一怔。他沉默了許久,終于将身子倚在憑幾上,手中攥緊了那一枚象征諸侯王身份的山玄玉。

“仲隐。”他慢慢地說道,“去請皇太後。”

仲隐愣住:“什麽?”

“去請皇太後!”顧淵突然不耐煩了,“陛下要越長立幼,皇太後不會答應的。這江山是孝欽皇帝的江山,我不信皇太後會無動于衷!”

仲隐頓了頓,“然而皇太後是薄氏。殿下,我們并不知道薄氏此刻……”

“孤知道!”顧淵突然又換了稱謂,身軀筆直地挺起來,目光冷傲地落在他的臉上,“仲将軍,孤知道,薄氏一門,此時此刻,是效忠于孤的。”

後來,當顧淵冷靜下來,他很容易就算出了薄暖的計劃。

薄氏一門太過龐大,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和籌謀,要滿足每一個人是不可能的;但是薄氏一門卻只有一個核心。

那就是薄皇太後。

如果沒有這個身體硬朗、眉目慈祥的女人,這個為孝欽皇帝所篤愛、也繼承了孝欽皇帝所有鐵腕和冷血的女人,薄氏一門,早就垮塌幹淨了。

歸根結底,薄家是外戚。薄太後怎麽可能容忍子幼母壯的事情發生,怎麽可能容忍背後有強大靠山的梅婕妤上位呢?自己盤踞了很久的江山,怎麽可能與其他人分享?

好一個薄暖,她其實早就知道,薄太後只能支持梁王。于是她順水推舟地,将這份人情攬到了自己的身上。

顧淵輕撫着手底的那一冊《國策》,輕輕地笑了。

阿暖,阿暖,你真是孤的馮谖啊……如一柄絕世好劍,待價而沽,一步百計,無往不利。

只願你,不要倒轉劍鋒,與孤對面相向才好。

當薄太後趕到鼓簧殿的時候,皇帝已經有出氣沒進氣了。卧閣內跪了一地的太醫,梅婕妤抱着顧澤神色哀戚地依偎在皇帝身邊,她的堂叔梅禦史跪在床腳,而丞相仲恒在輕輕吹着帛書上草草寫就的墨字——

突然被薄太後劈手便奪了過去。

仲恒大驚而拜:“太後!那是陛下诏命,請太後還與老臣,将之封存石匮!”

薄太後掃了一眼帛書,便攥着它走到了皇帝病床前,梅婕妤連忙退開幾步。薄太後盯着自己這個病重垂危的兒子,精致勾勒的眼角淩厲地上揚,她再也沒了往昔裏的和緩安詳,聲音是冷酷的:“老身問你,先帝将大靖交付與你時,說了些什麽,你可還記得?”

皇帝掙紮地擡眼,卻只有薄暮的清靈的光暈灑進他的視野,他依稀看見了一個人影,低聲呢喃:“阿慈……”

梅婕妤連忙抹着淚道:“陛下,妾在這裏!”

薄太後冷冷地道:“他不是在叫你。”

梅婕妤愣住了。

薄太後又轉向顧謙,狠狠地道:“你怎麽會是他的兒子!懦弱,愚蠢,自私,任性……謙兒,你太令阿母失望了!”

顧謙迷茫地看着光影朦胧之中自己母親那模糊的形象。四十餘歲的中年人了,鬓邊都有了白發,而那神情卻如返璞歸真的孩童,迷茫之中,帶着初閱人世的欣喜。

“阿母……”他終于能喚出聲來。薄太後的身子一顫。“善待阿澤,好麽?朕的,東西……都已經被您……拿走了……那就……請您善待他,好嗎?”

他竟然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趙太醫驚喜地欲上前來把脈,薄太後的眼眸中寒光一閃。

“陛下!”梅婕妤驟然哭出了聲。

陛下斷氣了。

薄太後突然走至殿門口,對早已準備在此的骁騎将軍薄宵道:“将這裏的人全部帶走——下人都殺了,仲丞相和梅禦史下廷尉,梅婕妤和三皇子下掖庭獄!”

她沉默了片刻,一字一頓地又道:

“傳梁王顧淵!”

今上諱謙,是孝欽皇帝與薄皇太後唯一的骨肉,二十一歲登基,四十一歲以疾病崩。顧謙在位的這二十年,沒有多少顯赫政績,亦沒有多少深重災難,朝臣們拈毫思忖了許久,終究是奏定了一個“懷”字的谥號——

懷,執義揚善曰懷,慈仁知節曰懷,民思其惠曰懷。亦算是對顧謙一生寬仁柔弱的處事落下了一個終評。

建章宮鼓簧殿的鐘聲終于是在薄暮時分轟然敲響了。似乎與這鐘聲呼應一般,天幕在這一刻暗沉了下來,距離鼓簧殿最近的玉堂殿的朱漆大門訇然中開,門外披甲操戈的宮衛們嘩地一下端正了身形,一個面目黝黑、冷峻如山的男人自兵士中走了出來。

不再是程衛尉了。

他身披甲胄,只行了簡單的半禮:“末将薄宵,奉皇太後之命,前來迎接梁王殿下!”

骁騎将軍薄宵,掌長安南北兩軍,手握一半虎符,是薄家自薄太後以下,最有分量的人物。

而今,他奉了薄太後的懿旨,來迎接新帝了。

顧淵自那扇門中走了出來。深深的暮色将他的瞳仁染成不可測的幽黑,愈加襯得他的面容蒼白。他身着玄黑的曲裾深衣,衣外披一領白狐裘,黑白分明,素淨得一如這淡漠無言的冬暮,雪白而柔軟的絨毛輕輕摩挲他臉頰的線條,将他的臉都變成了一塊玉石,冷的,沒有絲毫的溫度。

冬夜的風拂起他的衣擺,他的話音深冷地灌進了風裏:“有勞薄将軍了。”

他沒有來得及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當他趕到的時候,皇帝已經躺在了棺椁之中,偌大的鼓簧殿裏,只有從太液池上吹入的夜風,拂動起薄太後的一縷白發。

薄太後坐在席上等候着他。

只有他們二人。

他跪坐在她的面前,雙手按地,俯首行禮,“皇祖母。”

薄太後将手中的帛書扔入他的懷中,閉了閉眼,聲音有些疲憊,“你自己處理吧。”

顧淵仔細地閱讀起來。其實不過是幾句話,但他就是讀了很久,好像要從那朱砂字的縫隙間看穿他已死的父親當時的表情。

立皇三子顧澤為太子?

立一個還在襁褓中的、牙都沒長齊的嬰兒為繼君?

他終于明白父親是恨他的。

無數個日夜裏,他揣想過許多次,想父親為何那樣厭惡他和文婕妤?想來想去,他總覺得自己也有錯處;不然的話,就算文婕妤有過,他自己,畢竟還是父親的親生兒子啊。孝愍太子薨了,父親便只有他了,他以為情況就會有不同——可是沒有,寒冷的年關裏,他還是同往常一樣要跪上三五個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