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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辰才能見到自己的父親。他終于心灰意冷了,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梅婕妤生下了顧澤……
那真是一個令人嫉妒的孩子。
父親恨他,恨他入骨,竟不惜把整座江山都葬送掉,也不肯傳到他的手中。
薄太後凝視着顧淵,好像在期待着他能成長為一個如她丈夫一樣的、英武睿智的君王。末了,她終于是慢慢嘆了口氣。
“國立長君,老身今日幫扶你,為的是大靖江山。”她淡淡地說,蒼老如橘皮的臉上波瀾不興,“帝王事業,并不是輕松的事業啊。”
她扶着身子站了起來,顧淵欲去攙扶,她擺了擺手。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帷幄後的棺椁,這個坐在江山之巅數十年的女人的臉上,終于露出了隐忍的悲哀。
“治喪辛苦。”薄太後拍了拍他的手,“好在以日為月,最多三十六日。明日便下诏書,你,便是皇帝了。”
☆、如臨深淵
翌日,大行皇帝梓宮遷坐未央宮前殿,妃嫔盡在,百官列位,旦時一到,齊齊哭臨。一大片抽泣恸哭之聲,将人心境渲染得分外悲涼,每個人都哭得那麽傷心,反而好似和殿上的五棺二椁沒有了關系。顧淵跪在最前,離梓宮最近,黑漆漆的沉水木裏,金玉葬品環繞之中,就躺着那個寡恩薄情的父親麽?他掩着袍袖,哭不出聲,只有眼圈漸漸紅了。
本朝祖制,國喪不得太重,重則勞民。旦夕哭臨二次即可,黃昏時分,薄太後自內廷出來,頒下哀诏,命梁王繼位,定于五日後登基,舉國悲聲一肅,太後慢擡眼去瞧丹墀下的梁王,發現他的目光沉了幾分,幻作了更凝定的冷光。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崩逝的悲哀大不過新帝登基的惶恐,每個人都竭力偷眼去看顧淵的表情,顧淵卻沒有表情。
“為人頗剛”,是世人對他的評價。在這個時刻,他威嚴凜然,竟不似個只有十六歲的少年。
馮吉将帛書收攏,因在梓宮之旁,尖細的聲音無端顯得肅穆:“陛下受命,靖祚永昌!”
顧淵的目光動了動,似乎因為“陛下”二字而有些恍惚。
然而那只是一瞬間事——
“陛下!”一身缟素的文婕妤突然自殿外披頭散發地跑了進來。薄太後眉頭一皺,文婕妤已推開守棺的宦侍,一下子撲倒在了大行皇帝的梓宮前,幽麗的容顏上淚痕錯布,嘶聲哭喊:“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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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太後厲聲道:“婕妤放肆!此是大行皇帝,陛下在你的面前,你為何不拜?”
文婕妤擡起頭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
一向是鮮豔奪目的女子,這一笑百媚橫生,竟讓薄太後也花了眼。
文婕妤哭了一會,擦了擦淚,扶了扶發髻,理了理衣裙,走到顧淵面前,深深一禮:“陛下長樂無極。”
顧淵頓了頓,“母親快起身吧。”
薄太後道:“你這個樣子,往後如何能當好太後?”
文婕妤又笑了,“妾如能當皇太後,還會這麽晚才到麽?妾在深宮之中,竟連哭臨的日子都未曉得,方才聽見旁人說起,才急匆匆地——”
“夠了!”薄太後冷冷地一拂袖,“都散了吧!”
文婕妤冷笑一聲,當先便走。待外臣內臣都散盡了,太後方招手讓顧淵近前來,猶疑着,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陛下這樣瘦,可還能承天命麽?”
顧淵低垂着眼,淡聲道:“孫兒不才,終歸要勉力為之。”
“婕妤是悲傷過度,難為你了。”
“孫兒知道,孫兒會去寬慰母親的。”
“待得喪期過了,便要選采女。”太後的聲音拖得悠長,像悶悶的鐘聲,“你這樣大了,怎麽內中還沒個人呢?總是待在地方上怠慢了。如今你是天子了,中宮要早些定下來,一個賢內助等齊一位谏大夫。”
顧淵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太後道:“怎麽,還有些不好意思麽?現在不作興三年喪,你定了人,老身與你母親才能放心。心裏頭歡喜誰便與老身提,老身給你做主。”
“謝皇祖母。”顧淵跪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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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謙突然暴病薨逝,讓許多人都亂了手腳。梁王與薄氏聯手快刀斬亂麻地除掉異己,五日即位,亦是許多人都始料未及。
但這些人中,并不包括廣元侯嫡女,薄暖。
薄昳走入她的院落中時,她正在擺弄針線,看見他來,立刻藏在了身後。
薄昳溫和地道:“明日是新帝登基大典,你去不去看看?”
她靜了靜,“我為何要去?”
“你知道的,”阿兄的聲音是那樣地儒雅,卻給她帶來前所未有的壓迫感,“你不能一輩子不見他。他如今是皇帝了,你躲不了了。”
薄昳走後,薄暖仍然留在書房中。面前的書案上還攤着《毛詩》,詩句上壓着一枚山玄玉。
她就着如豆的燈火,在手中玄色絲縧上穿針走線,手腕靈動而指尖得力,過不多時,繡出了一個赤紅色的火一樣的“淵”字,正如她自己提筆寫的一樣清秀雅致。
她看着這個字,又有些皺眉了。只怪她學不來他那樣冷峻的字體……那才是男人的書法,那才配得上這個深冷幽寒的“淵”字。然而不論如何,他總是誇過她的字的……如是想着,她心中得意起來,将這條絲縧穿了紅纓,又将紅纓穿過山玄玉上的小孔,一枚結纓之玉,便這樣做成了。
她捧着這枚稀世珍貴的青玉,漸漸又感到羞赧,自己這樣亂來……像什麽樣子呢!又去拿了剪子來,要将那紅纓鉸斷——
“做什麽呢?”
一個疏朗聲音驟然響起,驚得她剪子都掉脫了手,他眼疾手快地接住,皺眉道:“怎麽這都拿不穩?”
他的聲音是冰涼的,帶着深深的倦意,好像泛白的月亮漏過竹葉,懶懶的,靜靜的,有些莫名其妙,但能讓人安心。她擡頭看着他,不過是一個月沒見,他好像又高了一些,劍眉又濃了一些,眉下的那雙眼睛還是那麽亮,銳利地注視着她,可是他的面容是憔悴的。
她看見他身上的喪服,忽然間反應了過來:“陛下!”
她要給他行禮,被他硬生生地擡手扶住。而後他便不肯再放開手了,一邊抓着她的手臂,一邊去夠那書案上的玉:“這不就是我送你的……”她急了眼,一把搶了過來,往懷裏掖着——“陛下為何不在宮中?”
他挑眉,“不想我來看你?”
自然不想。她不敢說出來,走到書案後,他拿起她的《毛詩》看了看,道:“朕如今要出宮一趟,當真是難如登天。”
她失笑,“陛下本來就在天上,難如登天,這是什麽比法?”
他盯着她:“大行皇帝喪中,你還敢語笑不禁?”
她立刻斂了笑容。
他這才滿意,自顧自地在席上坐下了,“我有些累了,想找你說說話。”
她啞然。這是個無法無天的少年,他想見誰就見誰,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好像從來沒有過什麽東西能讓他顧忌。如今他當了皇帝了,竟然還是這樣,半夜裏跑出未央宮,闖進外臣之女的書房,不讓她行禮,還用他那月光一般的聲音對她說,他累了,想找她說說話。
她只得規規矩矩地在他對面坐下,“陛下需要點心麽?我可以讓廚房做幾份夜宵。”
“謝謝你。”他忽然道。
“什麽?”她下意識地問。
他一手在憑幾上撐着頭,目光不知落在了什麽地方,聲音沙啞,“謝謝你,那日……那日皇三子出事,謝謝你給我提的建議。”
那樣遠的事情了。她不知道怎樣應答他的感謝,但見他的頭又往下一沉,她想笑又不得不忍住:“陛下?陛下困了?”
“不要叫我陛下!”他突然發作了,擡起身子來狠狠地盯緊了她。
她一怔,“那我該……怎樣稱呼您?”
“子臨。”他說,“叫我子臨。”
她看着他的眼睛。
明亮而堅定,像是在向她證明什麽一樣。明明是個聰明絕頂的少年,此刻卻像個孩子一樣執拗着。
“……子臨。”她緩緩開口。
他笑了。
而後他雙眼一閉,竟然就這樣睡了過去。
☆、夢幻之響
玉冠欹搭在了肩頭,長發披拂下來,随着清淺的呼吸微微飄動。年輕得肆意的臉龐上,那雙時常帶有侵略和探究意味的眸子閉上了,令他的神色看去柔和了許多,恍如一個未經世事的翩翩公子正倚榻假眠,不知夢見了什麽,嘴角微微上揚。
她撐着腦袋坐在他身邊,安靜地看着。他一定累極了吧?這些天的事一樁接着一樁,她縱身在閨中,也時常耳聞。皇上崩了,喪儀繁瑣,新帝恸哭至哀,親治殓具。他……是不是就要禦極了?想想他君臨天下的樣子,她竟然覺得不可思議。
子臨……子臨。
她咀嚼着這個陌生的名字。宗室子弟加冠早,他是在十五歲取的字。
從來沒有人敢稱呼他的字,從前他是諸侯,如今他是帝王。
子臨。
若我們還是一年之前,睢陽城的梁宮中那兩個拌嘴的男孩女孩,若我們永遠也不長大,該有多好呀。
早春二月的夜晚,和媚的春風拂不到未央宮深處的掖庭獄。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草席、稀粥和泥牆。一個身形嬌瘦的女子抱着膝蓋靠牆而坐,她面前是一個歡快跑動着的約莫三四歲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的是一位啬夫找來的交領麻衣,祍上縫了幾個補丁——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知道,但他就是知道。男孩有一雙靈動的明亮的眼,其上是濃黑的飛揚的眉,此時他正纏着牢門外的人不斷地道:“周夫子,這句話我不懂!”
夫子慢慢嘆了口氣:“你先背下來,以後你就懂了。”
“噢……”男孩委屈地撇了撇嘴,繼續默誦,“寡人嘗學斷斯獄矣:臣弒君,凡在官者殺無赦;子弒父,凡在宮者殺無赦。——夫子,做兒子的不可以殺父親,那做父親的可不可以殺兒子呢?”
夫子面色一僵,“自然不可。”
男孩搖了搖頭,“夫子您錯了。子有過,父當罰,子有大過,父殺之可也。”
夫子看着他,眼神是悲哀的。
顧淵看着十餘年前幼弱的自己,眼神也是悲哀的。
角落裏的文婕妤忽然朝他望過來了。瞳孔裏一片痛苦的黑,那是他所熟悉的阿母的顏色。他的阿母,從來沒有快樂過。
“阿母……”他想喚她,卻發現自己嗓音沙啞,只帶出了陣陣氣流而已。他想對母親說,不要等了,父親,父親是不會出現的……
“陛下?陛下!”一個輕柔的聲音響起,像春天裏的鳥兒一樣,像鳥兒飛上天空時撲打翅膀的聲音一樣,又是美麗,又是遙遠。他皺着眉頭想從這場夢魇裏掙紮出來,去看看那只他抓不住的鳥兒的樣子,卻不得其法,頭更加疼了,好像被掖庭獄的鞭子一下下抽打着,他突然一把抓住了什麽——
“陛下!”那只鳥兒有些驚慌了。他幾乎都能看見她清圓的眼,閃爍着無數的小星星,仿佛藏了無數的心事一般。他突然間睜開了眼,一把将她拉入了懷中——
她“啊”了一聲,便被他結結實實地抱住,兩人在席上一滾,他欺壓上她的身,不假思索地對着她的唇咬了下去。
她駭然變色,拼命去推他,黎明将起未起的天色裏,他的臉是暗的,表情是暗的,然而身軀卻那樣滾燙,兩道劍眉仿佛出鞘的利劍,她的唇上泛起血腥味,卻是他突然痛哼出聲——
他驀地放開了她,轉過身去。她膽戰心驚地坐起來,身上衣衫還是完好的,只是嘴唇被他咬破了。
“陛下怎麽咬人呢?”她憤憤道,“通禮的人也會咬人麽?”
他背對着她,忽然放聲大笑起來。她莫名其妙地等着他笑完,聽見他清潤好聽的聲音:“阿暖。”
她應了一聲,望了望外面的曙色。大約醜時半了吧?他真的該回宮了。
他丢過來一片竹簡。
這才是他這趟出宮的目的,誰知太困乏便睡了一覺,險些給忘了。
她訝然,避開他随來的注視,低頭去拾起了那一片竹簡,低低地念出了聲——
“顧淵子臨,玉寧五年八月己巳壬寅。”
她看了半晌,突然明白過來,羞紅了臉将竹簡使力往他身上扔:“做什麽送我這個!”
他又笑了,執起那竹簡輕輕敲了敲她的發,“明年就及笄吧,如何?”
她将身子半轉過去,“許嫁了才能及笄的。”
“這不在許麽?”他的聲音微沉,自帶着魅惑,“我将生辰八字都寫與你了,你快快找太蔔來算一卦,看看嫁得嫁不得?”
他怎麽這樣孟浪!就算當真要嫁,向來都是男方去問卦的,哪有女方出面的道理?她一下子又為自己這想法感到莫名其妙,怒嗔:“你,你——你無恥!”
他作色道:“你說什麽?”
她立時又軟了聲氣,“陛下……”
“你再不及笄,都可以課稅了。”顧淵擺正了臉孔,“朕正覺得近來手頭緊張,不若便……”
“你還要收我家的稅麽?”她睜大了眼睛。
“廣元侯府的稅我哪收得起。”他笑的時候,目光璀璨,仿佛墜了漫天的星辰,“我只收你一個人的。”
她呆住。
好像是一個沒抓穩,便當真跌進了他眸光的深淵裏去了。
她不能辨明自己此刻這奇異的忐忑心情,好不容易按抑住心跳,平複了許久方道:“殿下要娶我,恐怕文婕妤第一個過不去吧?”
顧淵的笑容便僵在了臉上。
薄暖轉過身去收拾書房裏的東西,他便冷冷地袖手看着她忙碌。室中的空氣仿佛要被那幽幽的燭火燃燒殆盡,沉默之中愈加地窒悶。她手頭的動作漸漸地慢了下來,她想起他方才說話的聲氣,那樣清和,那樣……溫柔,溫柔得如她的錯覺。她的心坎一點點地軟了下去,好像是被輕輕一腳踩塌了,有種陷空的失落感。她低着頭,手指輕輕撥弄着袖中那枚山玄玉上的墨色絲縧,慢慢地道:“陛下還不回宮嗎?”
他頓了頓,“今日我登基,你去不去看的?”
她別過頭,冷淡地道:“我不去。我沒有資格。”
她真是憤恨他這樣的孩子氣……新帝登基,是這樣兒戲的事情麽?都醜時過半了,未央宮裏不見他的人影,他不怕歹人乘機作亂麽?他做這些無理取鬧的事情的時候,怎麽總這樣一本正經,這樣理所當然?
“你是廣元侯的嫡女,怎麽沒有資格?”他站起身來,心裏實際已不抱指望,不再想聽她說話了。
偏生她忽然又轉過頭來,“我倒覺得陛下應該好生對待城陽君的女兒——陛下能有今日,她出的力氣更大。聽聞文婕妤是喜歡她的。”
她又來這套!
他一下子感到了無邊的憤怒。
在她的眼裏,他們只有利益的交易,只有結盟和背叛,一絲一毫的感情都不沾。她怎麽就能這樣超然?
“真是個玲珑心腸,榆木腦袋!”
他一聲冷笑,便徑自拖着一夜輾轉的疲憊軀體離去了。
她聽到這句話,怔了一怔。半晌,才突然奔去門口,天幕茫茫,隐約現出黎明的微光,落落地,灑滿冷寂空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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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丙未,梁王顧淵即皇帝位,谒高廟。改元大正,尊皇太後曰太皇太後,文婕妤曰梁太後。大赦天下。大行皇帝定谥孝懷,葬思陵,三十六日喪。
後來的後來,薄暖時常聽說,皇帝登基的那一日,冕服章采,珠旒垂玉,氣度端嚴,姿儀高蹈;衮衮公卿、泱泱萬民,見而心折,山呼萬歲——她便會想起在那之前,他到她的身邊來,輕聲與她說,阿暖,我想與你說說話……
子臨,子臨。
傍晚時分,她坐在案前等候參加大典的父兄歸來,讀不進書,只能擡眼望着房梁下那被風吹拂着不斷發出清脆撞擊聲的五采羽葆璧翣,心中想着,子臨,我今日若是去看你一眼該多好。
看你玄衣纁裳,看你高冠博帶,看你君臨天下。
該多好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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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人嘗學斷斯獄矣:臣弒君,凡在官者殺無赦;子弒父,凡在宮者殺無赦。 ”出自《禮記·檀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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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春動
新帝登基不久,天降大雪,百姓都歡喜地奔上了街,敲鑼打鼓,比除夕還要熱鬧。不多日,皇帝任賦閑在家的原梁國太傅周衍為禦史大夫,待诏博士薄安為丞相。
廣元侯由一個不起眼的待诏博士陡升丞相,瞬間招致好一片議論。與此同時卻還有廣元侯之子薄昳,诏命為侍中,得出入宮禁,以備應對。
薄暖手捧暖爐坐在薄昳房中,圍屏之後即是薄昳在穿着朝服:“大約阿父已在給你尋人家了,今年之內,你可以及笄了。”
阿兄說話總是溫言細語的,好像生怕驚動到什麽一樣。她輕輕應了一聲,“我……我若不想嫁呢?”
“這個恐怕由不得你。”薄昳失笑,“不過你可先跟我說聲,你中意去什麽樣的人家?”
她臉上紅了紅,沒有回答。
薄昳繞出圍屏來,一身朝服煌煌,衣袖當風的貴公子模樣。他安靜地注視着她的表情,“或者我這樣問你——你高興嫁宮裏,還是宮外?”
薄暖的手狠狠地一顫。
薄昳将她的倉皇盡收眼底,輕輕嘆了口氣,摸了摸她的頭。“我去上朝了。你心中如有打算,要趁早向父侯說清楚……莫要拖延,知道嗎?”
薄安這一日歸家甚遲。下朝之後,他去了長樂宮,先到長信殿,向太皇太後問過安,又去長秋殿,向梁太後問安。梁太後文氏對他自然沒有好聲氣——她對任何人都再也沒有好聲氣了。
而後,薄安又去了太常府。
太常之下有太蔔,掌占蔔問卦擇日求吉。
太蔔令起卦,許久,對薄丞相展顏一笑:“此女有貴相,當佐天子,成大事業。”
薄安微窒,身子在席上微微前傾,“您算的是小女的運命?不知姻緣又當如何?”
太蔔令道:“一個女子,運命與姻緣有何分別?”
薄安沒有做聲。
太蔔令捋着胡須笑了笑,“下官倒也明白相國在擔憂些什麽。無妨的,無妨的。薄家的女子,并不少啊。”
薄安自太常府出來,走入開春的未央宮裏。有宮人在落寞地掃雪,樹木依舊是幹枯地伸向清冷的天空。笤帚的沙沙聲響在耳畔,他踩過池邊沾着雪的枯草,身邊的一切好似都随那掃雪的聲音而靜谧了下去,忽然間長空之外傳來破開雲層的鶴唳——
他每每入未央宮來,總會在這樣空曠的靜谧之中想起一個人。那個人曾在花樹下對他嫣然一笑,日光灑在她玉一樣的肌膚。
她的肌膚是涼的。
就如此刻,穩穩指住他太陽穴的這一枝羽箭。
薄安慢慢轉過頭來,看見鎏金的弓被拉至滿弦,弓後的人玄袍肅冷,目光仿佛從冰河裏撈出來的劍,注視着薄安,“薄相國緣何往太常府來?”
“陛下聖安。”薄安不慌不忙地頂着箭镞行了個禮,“臣的職責之內有所疑難,故特來向太蔔大人問卦。”
顧淵靜了靜,将長弓收回,淡淡問:“相國有何疑難?”
“丞相之務,在于協理陰陽。”薄安道,“今臣觀陛下宮內陰陽不合,故有疑難。”
顧淵一挑眉,“相國有何高見?”
薄安後退數步,撣了撣衣襟跪地奏請:
“臣以為,當趁開春除服之日,擇選民間良家女子入宮,以充後廷,備聖禦,方是為陛下分憂。”
聽完顧淵的轉述,仲隐突地笑出了聲。
“薄相國真是如此說?”他笑問。
顧淵将鎏金弓搭在牆上托架,冷眉冷眼地往內殿走,“廣元侯是個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油鹽不進的好丞相。”
“薄氏已有了太皇太後在內,對于陛下的後宮,自然也不怎麽上心。”仲隐分析道。
“不。”顧淵轉過身來,目光灼灼,“他上心得很呢。”
仲隐一怔,“可是,一般人不都應該趁熱打鐵、趕急趕忙地把自己女兒送進宮來嗎?”
顧淵冷笑,“他才不做出頭椽子。薄氏五侯,廣元排在最末,獨送他女兒入宮,叫其他各房怎麽看?恐怕他還想等着太皇太後發話。”
仲隐撓了撓頭,“我給你繞糊塗了。那他到底是想富貴呢,還是不想富貴呢?”
顧淵低聲道:“這世上誰是不想富貴的?廣元侯比一般人精,他不止要富貴,他還要名聲。”
“那便給他名聲嘛。”仲隐兩手一攤,“你不妨從善如流,這就選采女去——”顧淵的目光刀子一樣射了過來,仲隐縮了縮脖子,吐了吐舌頭:“你看看,就你別扭。”
“仲隐。”顧淵忽然道,“民間娶婦,都是怎樣做的?”
仲隐一怔,“問這個做什麽?”
顧淵皺了皺眉,“薄相國說要選采女……我總覺得這不像是做夫妻。——可是仲隐,真正的夫妻,又究竟該當是怎樣的?”
仲隐撓了撓頭。
他哪裏知道,這樣的問題……
讷讷好半晌,他忽然想出一個絕妙的答案:“你不是通《禮經》麽?《士昏禮》上寫的,就是真正的夫妻吧!”
顧淵恍然大悟地拿玉縧子打了一下他的腦袋:“有道理!——我有法子了!”
顧淵說得沒錯,開春過後,薄暖将滿十四歲,廣元侯府上下都開始準備她的及笄禮。采買物事、邀約賓客諸項都由兄長薄昳一手操持,她自己倒是很清閑的。
古禮雲女子當許嫁而笄,大靖人并不很守這些規矩,但薄暖畢竟到了要課稅的年紀,每位賓客見了她都自然而然要問一句——
女郎許嫁否?
我嫁不嫁,與你有什麽相幹!薄暖又是心煩,又是氣短,索性把閨房門關得緊緊的,一個人也不見。
二月初四這天,忽然有人闖進了她的院子裏,張口便喊:“阿暖!”
她在房中被吓了一跳,侍女們拼命攔着那人,然而那人甲胄在身,面色惶急,一意往前沖,哪裏是幾個弱質女子攔得住的。薄暖連忙開了房門:“仲将軍!不告而入人之門,未免不合禮數。”
仲隐急道:“是陛下要見您!陛下,陛下在上林苑狩獵,陛下他——”
薄暖心中一咯噔,“陛下怎麽了?”
仲隐面露難色。薄暖會意,即刻去換了一身衣裳出門來,“我同你去看看!”
仲隐看着她換上的短打小衫,珠粉的裙擺,火紅的衣帶,長發随随便便地一挽,像一叢安靜燃燒的火。他轉過頭去,徑自帶她出門,留下一衆賓客與薄氏親族面面相觑。
薄暖看到門口停了一匹棗紅矮馬和一匹玄鬃大馬,猶豫了一下,仲隐一笑,“女郎不會騎馬吧?”
薄暖側首淡淡看着他:“如此陣勢,并不似迎接人呢。”
仲隐回頭看了看,薄安剛剛得到消息,正要出門來,只聞仲隐大笑道:“女郎到底走不走?”
感覺自己被輕視了,薄暖瞟了他一眼,二話不說便要爬上馬去,卻怎麽也上不去——仲隐走過來,兩手托住她的腰,仿佛對待的是一個小孩,将她穩穩地放在了馬鞍上。
她滿臉通紅地打掉他的手:“無禮!”
薄安這時候已出得門來,“仲将軍請留步!”
然則仲隐已翻身上馬,又拉過薄暖的馬,馬鞭在空中抽響,但聽得他年輕的洪亮的聲音與鞭聲一同混在了開春的空氣裏:“薄相國莫多慮了,末将奉了聖旨,命女郎随駕上林苑!”
薄安臉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幹幹淨淨。薄暖根本來不及回頭去看父親,身下的棗紅馬兒被鞭聲驚動,已揚蹄跑了出去。
一黑一紅兩匹駿馬疾馳過長安街道,自北門出了皇城,再往北而去。薄暖死死地抓着缰繩,咬着嘴唇,臉色都蒼白了,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好容易到得城外荒郊裏速度慢了下來,仲隐又取笑她:“看你這樣,好像馬兒在欺負你似的。”
薄暖道:“我自不如你們這些馬背上的人。”
仲隐笑道:“這麽嘴硬。”
她也覺得自己的情緒很奇怪,聽他這樣點破,她便索性不再回答。仲隐帶着她入了春日的上林苑,廣袤綿延數千裏地,她甫一到便看花了眼:“陛下在何處?”
仲隐揚鞭道:“你看那邊,白雉,你見過嗎?”
她望過去,池邊正有白雉互相追逐,池上綠萍漸展,确實是回暖了。仲隐又道:“那邊,是甘棗和枇杷。那邊種了桃花,再過一個月便好看了……”
“陛下到底怎樣了?”她截斷了他的話,毫不避忌地注視着他。
仲隐一笑,笑容裏幾分寂寥,她沒有看見。他下了馬,牽過她的馬辔頭,“請女郎下馬,沿這池水走上半裏,陛下便在那片杏子林中等您。”
☆、白雁之吉
杏子林?
溶溶二月,确實正是杏花開的時節。她沿着那池畔的鵝卵石小徑往前走,仲隐則不再跟随,身邊瞬間空阒了下來。開始看到的杏花是一朵朵零碎的雪,而後漸漸變作一簇簇擁擠的雲,再後來,她整個人都陷入了一整片恍惚的潔白之中,好像到了月亮上一樣。
她看見顧淵了。
他穿着一身月白的袍子,冠都未戴,懶散地坐在杏樹下擦拭他的鎏金弓,面前莞席上有一盅清酒,兩只耳杯。
這般閑散世外的樣子,哪裏像個帝王?
看見她來,他連眉毛都沒擡一下。
“坐。”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冷硬。
薄暖想了想,坐下了,他便來斟酒,她連忙推辭。他一挑眉,她又讷讷收回了手,雙目卻不再看他,只緊緊盯着清亮的酒水自尊口汩汩而出,那一道弧線優美得有些不真實。
他舉起酒觞。這是向她敬酒麽?她心中百味雜陳,與他碰過杯便一飲而盡,被酒中的辛辣之氣嗆得連連咳嗽。他笑起來:“做什麽喝這麽急?剛剛才到,就着急回去麽?”
這個少年,笑怒無時,她從來不知道他葫蘆裏要賣什麽藥。于是乖乖地閉着嘴。
顧淵看她半晌,“你真奇怪,這世上多數人見到我,都會害怕的。”
薄暖細聲細氣地回答:“我也害怕的。”
他搖搖頭,“你心裏是不怕的。你心裏明明在想,這人怎麽這麽多莫名其妙。”
薄暖眼中有了笑意,被她自己忍住了,“陛下不是莫名其妙,只是任性妄為罷了。”
顧淵一揚眉,“朕怎麽任性妄為了,你倒說說看?”
薄暖沖口便道:“陛下這樣将我從家中接到上林苑,我家中的親戚賓客們當如何想?這事情若傳了出去,長安城中的百官百姓又當怎麽想?”
顧淵道:“自然會想,廣元侯升了丞相,廣元侯之子做了侍中,如今廣元侯之女竟也突蒙聖寵——自然會想,皇上對薄氏一門,恩澤優厚啊。”
薄暖呆住了。
她擡起頭來,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亮,亮得放肆,亮得好像一定要傷害到什麽人,裏面沒有一絲半毫的笑意。他沒有在開玩笑,他當真是這樣想的,他突然将她從長安家中接到上林苑,鬧得一片雞飛狗跳,營造出一派寵愛她的樣子,其實只是想打消薄氏的疑慮。
他看着她的表情,心底涼了一片,笑了笑,道:“你看上林苑風景何如?”
薄暖只聽見自己的聲音漂浮在空氣裏:“春日嘉祥,風光骀蕩,萬物向生——”
“阿暖。”他不耐煩地打斷了她,“你這樣子說話,不嫌難受?”
“那陛下這樣子說話,便很好受麽?”
“我怎樣說話了?”
“陛下方才說……”驀地住了口。
他看着她,“我怎樣說話了?”
她低下頭,“是阿暖僭越了。”往後退了數步,又重新向他行了一禮。顧淵不言不語地等她做完這一套功夫,方慢條斯理地道:“我确實有東西要給你看。”
“謝陛下。”薄暖回答。
他要使很大力氣才能按抑住自己胸中的惱怒:“待看見了,再謝恩不遲!”
言罷他徑自站起身來,往杏花林深處走去。薄暖跟在他三步之後。漫天的杏花的影裏,她終于敢長久地看着他挺拔的脊背,月白的絲綢覆在他身上,他的墨黑的發覆在絲綢上,随着他的步履而發出細碎的聲響。她忽然不能明白自己為何這樣易躁——自仲隐出現在她的閨房之外,她的心境就很不平靜,先是與仲隐拌嘴,而後與顧淵拌嘴,好像不論如何心中都是不平的——難道是騎馬太速的緣故?
顧淵将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阿暖!”
她回過神來,見到眼前杏花已疏,幾株高木之畔有一塊嶙峋山石,山石之下——
那是,大雁?!
她不能置信,驚訝地一把捂住了口:“這是陛下打的雁麽!”
但看那只雁全身雪白,一片雜色羽都沒有,咽喉處卻被一根鐵箭狠狠貫穿,鮮血将它的白羽都染紅了大片。它仰着破碎的頸項,抻直了身體倒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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