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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下,樣子很是可怖,薄暖看了一眼就轉過頭去。
顧淵揚眉,神色間頗為得意:“我原還沒有把握,當真将它射下來時,還不敢相信呢。”
她靜了靜,“原來不是仲将軍打的?”
他劍眉一豎,“為何是他?”
她仍是掩着口,雙眸卻盈盈地彎了起來,“我看仲将軍的箭術,自然要好過陛下。”
他張口結舌,自己都射下一只雁了,她不歌功頌德也就罷了,還要這樣拆他的臺,是什麽意思?“便算仲隐過來打了一只雁,他打的雁,你能要麽?”
薄暖一怔,“陛下什麽意思?——陛下要,要将這雁……”
“真是不讀書。”顧淵憤憤地道,“沒讀過《士昏禮》麽?”
《士昏禮》?
薄暖想了許久,才想出來這是《禮經》中的一篇,至于其中內容……
“下定,納采,用雁”?!
這白雁——是聘禮?!
薄暖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口,她不知道自己要怎樣才能保持一貫的矜持了,她在這一瞬間,真真切切地着了慌——而他仍在皺着眉控訴她:“我哪裏知道尋常人該怎麽做,只能往書上去翻了!你方才還說什麽,說仲隐?你要他給你打雁麽?”
“陛下……”她低聲道,“——子臨!”
他一震,終于停下了說話,擡眉看她。
“你是真的要……送我這只白雁麽?”她感到滑稽,想笑,卻無力,好像更想哭,“送便送罷,怎麽連血都不洗洗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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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怔,“我不會洗啊——我打下了雁就急着讓仲隐去叫你,要不我再命他過來,将這只雁修理齊整,再送回廣元侯府上去?”
“荒唐!”她突然大聲道。
他的話音一窒:“你說什麽?”
她冷冷地道:“現在還有誰會用《士昏禮》上那套去許婚?你是天子,有一整片上林苑,想打一只白雁易如反掌;平民百姓許嫁求婚,難道還能射白雁做聘禮麽?而況天子許婚,本應命掖庭諸丞于長安民間閱視良家女子,有合法相者,載還後宮,明慎聘納。陛下如此私下以白雁賜我,豈非陷臣女于不義?”
他沉默了片刻,冷冷地笑了,“女郎讀經不通,未曾想對律令卻是熟稔,倒是做刀筆吏的好材料。”
她秀麗的臉上陣紅陣白,一雙深眸裏水霧更濃了。
她有時候也希望自己能看穿他,看穿他這喜怒無常的假面背後是怎樣的一顆心。薄氏一門五侯,哪一房沒有待嫁的女兒?薄氏女只能為皇後,不可屈尊為妃;而她卻做過他的奴婢……
啊,是了,他只能娶她。
因為只有她的身份特殊,她不能做皇後。
既拉攏了薄氏,又管控了薄氏。一箭雙雕的好計策。
他一向是這樣聰明的少年。
想通了這些,她輕輕地開口:“所以臣女該如何做?是否可以謝恩了?”
“你若一定要這樣說話,又何必跟着仲隐獨身過來見我?”他沙啞地道。
她搖了搖頭,“臣女不知。”
他說:“你分明是關心我。”
她氣結,他怎能如此自作多情?卻聽他又道:“上林苑方圓百裏,虎狼熊罴無所不有,你是應該關心關心我。”
他不再聽她說話,便徑自擡足離去。她慢慢跟上,慢慢地道:“陛下……真的知道怎樣是喜歡一個人麽?”
他停住了腳步。
她只能看見他的背影。
“莫非你知道?”他的聲音低沉,卻起伏劇烈,帶着濃烈的譏刺味。
她想了想,“我阿母被阿父休棄,在外颠沛流離十餘年,可是阿母提到阿父的時候,依然是平靜的笑着的,依然沒有分毫的怨言。陛下你說,我阿母是不是喜歡阿父的?”
他冷冷哼了一聲,“我只知道廣元侯不喜歡你母親。不然的話,怎麽會狠心休棄?”
她搖了搖頭,“這個問題我想了好多年。我總覺得父親是有苦衷的……父親也不是趨炎附勢、貪生怕死的小人。所以我想查一查……”
“那我問你。”他打斷了她的話題,轉過身來注視着她,“到底怎樣是喜歡一個人?”
她頓時有些慌亂,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他突然将她推到一棵樹下,雙臂箍住了一個小小的世界,他盯着她的眼睛,她不敢看他,他擰着她的下巴讓她看。她于是只能看見他明亮雙眸裏燦燦的光,漆黑瞳仁裏映着她自己驚惶的模樣,他的氣息輕輕噴吐在她的額發上。
溫熱的,令她發癢。
“你現在,害怕了嗎?”他的話音真好聽,好像是從心底裏發出來的嘆息一樣。
她緩緩地點了點頭。
他笑了,笑聲清越,在林木間回溯,“榆木腦袋——你分明喜歡我的,你自己卻不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下定,納采,用雁”,是《儀禮·士昏禮》中對娶婦流程的記載,其實拿白雁作聘禮是真的~但是,但是阿暖傲嬌嘛!此處架空設定,靖朝是一個去古已遠的時代,顧淵所向往的禮制已經不再通行。後面還會看到更多。
“天子許婚,本應命掖庭諸丞于長安民間閱視良家女子,有合法相者,載還後宮,明慎聘納。” 是《後漢書·皇後紀》中對天子選後妃的記載。
☆、或躍在淵
她幾乎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廣元侯府的。
她是與仲隐一人一騎莽撞地進了上林苑,入夜過後,卻是由天子的辒辌車載回了侯府。車上的馬仆神情端嚴,車後随有三十羽林衛,浩浩蕩蕩地行到侯府之前,薄安将府門大開,阖府跪地相迎。
車上卻并無天子,只有薄暖一人而已。
她提裾下車,看到面前跪了烏壓壓的一片,并沒有驚慌,只是淡淡地道:“父侯請起來吧。”
薄安跪地不起,“貴人今蒙聖寵,臣不敢專父子之禮。”
她頓了頓,“并無什麽寵禦之事,阿暖還未及笄,父侯多慮了。”
她這句話聲調不高,卻一字字如落玉盤,阖府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薄安身形一震,卻是一旁的薄昳最先反應過來,微笑道:“阿暖自有阿暖的福氣,父侯确實多慮了。”轉身對衆人道:“陛下不在車中,大家不必跪迎了。”
待得衆人散去,薄安往回走去,薄暖望着父親微帶花白的頭發,忽然三兩步搶了上去:“阿父!”
薄安顫巍巍回過身來,月色将他臉上溝壑的陰影映照得格外清晰。他的目光清明而靜默,“阿暖,怎麽了?”
薄暖輕聲道:“阿父是否在為阿暖揀擇人家了?”
薄安看了她半晌,“你随我到房裏說。”
父親的房間陳設寡淡,一看便是個沒有女主人的居處,幾冊書,一方案,案後的床素淨得幾乎沒有顏色。薄暖心中忽有些愧怍:她從來沒有孝敬過父親。不要說黃香溫席,她面對父親的時候就是寥寥無幾,父女雖然相認半年,卻從來沒有好好地說過幾句話。
“阿暖是個聰明人。”父親将書案上的《春秋》理好,沒有看她,“想要什麽樣的夫婿,自己心中可有主張?”
她将門合上,去點亮燈燭,一時間燈火将父親頭上的白發映得根根分明,“阿暖……不知道。”
薄安笑了,聲音慈和:“所以來找為父,想先打聽打聽為父找的人才,是不是?”
薄暖瓷白的臉龐上泛起暗紅,好像是被燈火烘染的。她沒有點頭,也沒有說話。
薄安漸漸地收回了笑容:“我并沒有給你找人家。你的人家,早已定好了。”
薄暖一震,脫口道:“是誰?”
薄安靜靜地看着她:“你過去是梁王的侍婢,如今梁王成了天子,你父親和兄長立刻就升了官,再加上今日陛下派人接你去上林苑,已經鬧得滿城皆知……你覺得旁人家的郎君,還有誰敢向你提親?”
“可是……”薄暖怔怔地道,“可是陛下并不……陛下只是想……”
只是想控制薄氏而已。
她沒有說出口,因為她發現,其實這也是一樁很好的娶她的理由。
他要娶她,為什麽一定要因為愛她?
她不是市井愚婦,怎麽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呢?
薄安看着她,片刻,輕輕嘆了口氣,往房中拿出了一方妝奁,交與她,“你馬上就要及笄了,這個,便當做為父的私禮吧。”
她打開一看,金光晃眼,竟是一根純金打造的鳳頭釵,鳳凰高傲地昂首振翅,通體的亮金色好像能讓人的心稍微安定一些。她驚怔一瞬,“這是——阿母的舊物麽?”
“不是。”薄安轉過身去,話音悲哀地氤氲在夜風中,“是你母親之姊,孝愍陸皇後之物。”
朝局漸漸穩定,終于有人想到了廷尉裏的仲恒、梅謹和掖庭獄的梅婕妤母子。
新帝初初登基,自然不能濫殺,而況又有大赦的風,于是顧淵一揮手,将他們都釋放了。梅婕妤母子仍居舊時昭陽殿,用度并不減損分毫;一大批當先帝駕崩時鬧事被捕的官員此刻都官複原職,梅謹遷光祿丞,而仲恒……
曾經為國之股肱、屢次犯顏直谏的前丞相仲恒,在朝中的人緣不好亦不壞,關于對他的處置,朝議上開始了無休止的争論。
天子雖然禦極,畢竟只有十六歲。上朝時,薄太皇太後垂簾禦座之後,雖然流蘇帳一層層隔落下來,顧淵卻依然感到如芒在背,仿佛是那兩道老婦人的目光自後方緊緊地黏着在他身上。他由是不得不更加挺直了背脊。
好容易散了朝,內官先扶着太皇太後的鳳駕回宮,顧淵将身子往後一靠,靜靜道:“周夫子,請留步。”
禦史大夫周衍吃了一驚,一旁的朝臣亦投來注目。他早已不是皇帝的夫子了,皇帝仍如此喚他,顯然心情是念舊的。唯有也曾教授過皇帝《春秋》的丞相薄安絲毫不動聲色,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徑自與散朝的衆臣一同離去了。
偌大的未央宮前殿一時只剩下皇帝與周衍,殿下兩旁侍立的郎官都如聾啞一般,執戟垂戈,身軀僵直。顧淵對周衍招了招手,“夫子,靠近些來。”
周衍忙道:“臣惶恐,不可僭越。”
顧淵深深吸了一口氣,額上青筋微露,“你抗旨不遵,該當何罪?”
皇帝性情喜怒無常,沒有人比教他多年的老師更熟悉了,這一來周衍終于是勉強舉步,上了一層丹墀,便再也不肯靠近禦座。
“夫子。”顧淵閉了閉眼,将手頭一份帛書扔了下去,“這是昨日太皇太後處遞來的,本拟今日朝議,朕……朕沒有議。”
周衍将那帛書展開一看,面色陡變,“遷仲相?!”
顧淵點頭,“遷原丞相仲恒為校書郎——這是降了多少級?”
周衍将帛書雙手放在丹墀上,突然攬襟拜下,“陛下,臣有本要奏!”
顧淵微擡眼,“夫子請說。”
“臣請陛下——忍耐!”
周衍的聲音緩慢,掉在雲夔紋地面上,卻震得人心發涼。顧淵的嘴角輕輕抽了一下,皇冕上垂下的珠旒不斷晃蕩,但他的神色卻淡到極致,絲毫不起變化。
周衍咬牙道:“陛下可命仲相國統領太學,領校蘭臺諸書,仲相國一代鴻儒,如此當是千秋萬代之幸!”
顧淵微微一笑,眸光靜谧,“周夫子莫說錯了,仲恒如今不是相國,不過是聽候發落的階下囚而已——天子之副,三公之首,百官之冢宰,先帝之顧命——便這樣讓他去整理圖書?!”突然伸袖一拂,朱漆高案上的簡冊灑落在地,好像亂了整盤的棋子,聲音嘈雜亂心——“領校蘭臺,注聖人言,千秋萬代是幸運了,那朕呢?朕被斷了一臂!”
“陛下!”周衍膝行一步,擡起頭來,蒼老的臉上竟已是倉皇零淚,“陛下慎言!太皇太後如此做,也是因仲相國曾與梅謹同受遺诏,仲相國處境危險……”
“那是先帝在……”顧淵切齒,“仲相國生平從不結黨營私,他并非梅氏一黨,太皇太後為何還容不下他?”
“陛下!陛下可還記得乾卦九四?”周衍顫聲道。
顧淵頓了頓,看着一夜之間頭發白了大半的老師,“或躍在淵,無咎。”
周衍重重點頭,“陛下,真龍不安于地,卻仍未能飛于天際,為何?時機未到啊!故要守柔順,忍心術……陛下,請陛下為大靖基業作想,仲相國一時否泰,但性命無虞,來日……來日方長啊!”
顧淵站了起來。一步,兩步,慢慢走下玉陛,伸出手去,将涕泗橫流的老臣緩緩扶了起來,嘆口氣,拍了拍他的手背,“學生方才失禮,請夫子勿要怪罪……夫子的話,學生記住了。先帝給學生取的名字,學生無日敢忘。”
說完他便徑自走了。周衍抹了把老淚,看着那玄深的皇袍撐起他高瘦而挺拔的身軀,那樣的年紀,那樣的英氣,那樣的野心……為人臣下的,誰不願輔佐明君開創盛世?可是這樣雄健的一只鷹啊……卻是自一開始,就被鎖死在籠子裏了。
☆、不事王侯
侍中薄昳自昭陽殿後門走入,卻恰見到梅婕妤——梅太夫人,在寝殿中整理行裝。
上一回見她是在小紅樓了,彼時她得寵正盛,意氣風發,眉目是幸福的盈潤;今次再見,卻是遍身缟素,身形瘦了一圈,長睫之下的剪水雙瞳好似總帶着不能幹涸的淚。
他走過去,輕輕地道:“你再這樣打扮,會招陛下不快的。”
她回過頭,見到是他,既無驚異也無歡喜,只是淡淡地,“難道這世上還會有人管我作何打扮?”
他說:“我不是來了麽?”
她靜了靜,“我要去思陵。”
思陵,那是先帝之陵。他心中一驚,“去做什麽?”
“去守陵。”她慢慢地道,“帶着阿澤。”
“你——”他一時氣急,卻又不得不壓低了聲音,“你真是,讓我說什麽好?我為什麽要做這個侍中?還不是為了能守着你不要幹傻事?你卻為什麽還要往外跑!”
“我要守着先帝。”梅慈的話音卻很平靜,“薄侍中為何要如此說話呢?難道還以為我與阿澤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仲相國都貶去蘭臺了啊——也對,”她慘淡一笑,“薄家人做事總是萬無一失。兩邊都押上,才是穩賺不賠。”
他微微皺眉,卻沒有生氣,聲音放得更加低柔:“阿慈,在你心裏,永遠只有先帝,是不是?”
梅慈全身一震,擡眼看他。那樣孱弱的面容,那樣無助的表情,他一瞬間不能忍住,伸臂擁住了她。她竟沒有掙紮,他将她的臉輕輕擡起,溫和從容地道:“你去守陵也好,可以暫時避開局勢;但你要記得,我在這裏。”
梅慈突然哽咽出聲:“薄昳,我是先帝的寡妻。”
薄昳搖了搖頭,卻沒有應對她的話,“你若一走了之,淮南梅氏必危。阿慈,你是個聰明的女子。”
梅慈踉踉跄跄地從他懷抱裏掙了出去,睜大了雙眼,話音幽冽:“我是聰明,可是這未央宮裏,哪一個女人是蠢的?你去看看長秋殿裏那個人,她聰明嗎?她聰明得害死了陸皇後!可是她現在還不是跟我一樣,跟我一樣!”話到最後帶了悲聲,似啼似笑,“你還想拿我的家人來威脅我嗎?”
“阿慈!”薄昳咬牙道,“我是為你籌謀,怎麽變成了威脅你?先帝的事情已經過去了,現在是誰的天下,你看不清麽?”
“我當然看得清。”梅慈冷笑,“現在,難道不是你們薄家的天下麽?”
薄昳離開了。
梅慈望着空蕩蕩的殿宇,這個地方,曾經是多麽熱鬧啊。她仿佛還能看見一年之前,這裏賓客不絕,衣香鬓影,環佩簪釵,大家稱姐姐道妹妹……啊,還有,還有那時常停在她宮殿門口的帝王的銮輿,那個人算不上一個好皇帝,可是他對她是真的好,是真的不帶任何利用與索取的好。
大約也正因他的感情太多太重,所以,他當不了一個好皇帝吧?
而不像,不像今日禦座上的那個人……那個鐵石心腸的少年天子。
梅慈心想,薄三郎溫柔儒雅,而聖上冷硬乖戾,這兩個男人,難道有什麽本質的差別嗎?
大正元年三月朝議,前任丞相仲恒素精儒術,命為校書中郎,領校蘭臺史書。
“讓我進去!我要見陛下!”一個年輕的急躁的聲音在未央宮前殿外響起,而後是兵戈齊刷刷一震的聲音:“仲将軍,請留步!”
忽然一個小內官從殿中跑出來,朝着丹墀之下的人招了招手道:“仲将軍,陛下準您入見。”
仲隐舒了口氣,展顏一笑,爽朗而幹淨,“多謝孫大人。”
孫小言領着仲隐在殿外解甲卸劍,走入前殿暖閣,顧淵正懶懶地翻着書,口中冷冰冰地道:“還是那樣莽撞。”
仲隐大咧咧地在他對面坐下,“我若不莽撞,那一日怎麽帶得走阿暖?”
顧淵皺了皺眉,“算我欠你的。”
仲隐端正了神色:“我一直以為我們是朋友的。”
顧淵擡起棱角鋒銳的眉,看了他一眼,“我們是朋友。”
仲隐道:“朋友會不會互相欺瞞?”
“……那要看情況。”
仲隐道:“我的父親……”
“啪”地一聲,一卷簡冊猛然掼落在他的肩上!
這一掼是用了狠力氣的,編連書簡的麻繩都被砸脫,竹簡七零八落地跌在地上,好一陣清脆亂響。但聽顧淵又一聲斷喝:“身為宮衛,妄議朝政,放肆!”
仲隐沒有搭理肩上的疼痛,梗着脖子道:“陛下寵信薄氏,打壓舊臣,鐵石心腸!不知那位薄家女郎,又當如何作想?”
顧淵眸光驟冷:“你說什麽?”
仲隐毫不在乎地道:“陛下對阿暖的好,到底幾分是真心,幾分是利用?”
顧淵沉默了。他的手抓着案上的書簡,青筋畢露;目光是隐忍的,隐忍之中掀湧着痛苦的波瀾。
但他終究沒有一個字的辯解。
“滾。”他低低地道,“滾!”
外間的孫小言見顧淵怒成這樣,連忙跑進來欲将仲隐扶走:“仲将軍,陛下自有陛下的安排——”
“滾!”仲隐卻突然轉過頭對他厲聲一吼。孫小言愣了愣神,仲隐竟一把推開他徑自站了起來,兩步走到顧淵身邊道:“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喜歡她,要娶她,我且問你,你能讓她當皇後嗎?你能保證六宮佳麗之中,永遠只寵她一個嗎?你總以為自己喜歡她喜歡得發緊,總那樣任性妄為胡攪蠻纏,你有當真為她考慮過半分嗎?你明知她是薄氏的人,還要将她拉進這趟渾水裏來,你不是愛她,你是害她!”
他狠着聲氣說了一通,顧淵竟沒有即刻與他争辯。
“說那麽多,”許久,薄唇勾起一個冷冷的笑,“你不過是在掩飾自己心底的龌龊。你也想娶她,對不對?有了薄氏作依仗,你就能幫到你父親,對不對?”
仲隐駭然地笑了,好像是被刺中了,而愈加要笑得張狂:“龌龊?陛下,英明的陛下,我們是一樣的龌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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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丁巳上巳節,風雲變幻的朝局并沒有影響到薄暖的及笄禮。
廣元侯府沒有女主人,她的笄禮的主賓是廣穆侯薄宵的夫人。長樂宮的太皇太後也遣人送了賀禮來,在一衆琳琅滿目的金銀珠寶之後,壓箱底的卻是一把木梳。
既有了太皇太後禦賜的木梳,便不好再用自家準備的了。薄暖的長發光可鑒人,當主賓為她梳發加笄的時候,她聽見女賓中的贊嘆聲。
她們都說,薄家女郎這是真的長成啦。這還未開臉呢,就已經把聖上迷得神魂颠倒;待成熟些時日,還不要成了禍水?
三加完畢,她攏起了發,笑顏去與這些人周旋。心裏想着的卻只有那一個人。
聖上當真是寵愛她的嗎?
大家都是這樣看的。
可是……她的目光掃過薄氏親戚的一張張臉。——可是,他之寵愛我,只不過是因為有你們在罷了!
她避了賓客回到內室,凝視着鏡中的自己,廣額長眉,瓊鼻櫻唇,一雙鳳眼自然上挑,瞳仁是不見底的漆黑,平添了凜冽風情。她聽聞自己的相貌酷似年輕時的太皇太後,竟是侄孫女随了姑祖母;許多人借題發揮,便以為薄家又将出一個皇後了。
她到琴臺邊輕輕撥了幾聲,不成曲調。她忽然想起顧淵是通擅音律的,不知他斂袖操琴時會是怎樣的風姿呢?旋而她又想,今日上巳祓禊,不知他這個做皇帝的會不會帶頭去水邊沐浴?
她險些笑出聲來。
那樣好潔的人,恐怕身上一星水滴都不肯沾的吧!
薄暖想得沒有錯。
皇室出游于渭水之畔,連綿數裏金绡帳,顧淵在帳中望着和天麗日之下在水濱歡快奔跑的宗室男女,自己懶懶地舒了舒胳膊,頭也不回地道:“孫小言。”
“小的在。”
“可見到薄侍中?”
孫小言愣了愣,“薄侍中?不,小的并未看見……”
顧淵坐直了身。原來是幾名女子相攜而來,手中捧着清水,向皇帝問禮。顧淵煞有介事地持着柳條蘸水往她們低垂的秀發上輕點了幾下,微笑道:“平身吧。”
“謝陛下賜福!”
最後一個擡起頭來的是薄煙。
顧淵頓了頓,“城陽君女請留步。”
薄煙漫然回望。
“朕聽聞今日薄家在城中有喜事,女郎怎麽沒去?”
薄煙輕輕一笑,“陛下問我,是關心我,還是關心薄家的喜事?”
顧淵挑眉,只覺和自己不在乎的聰明人說話真是絲毫不費力氣,“自然是後者。”
薄煙溫柔的眸子裏掠過一絲哀愁,但仍是端莊地微笑着,“所以臣女過來了——陛下在這邊想必無聊,如有意去廣元侯府轉轉……”
顧淵站起了身,回頭對孫小言道:“擺駕回宮。”
薄煙微微一笑。
顧淵與她擦肩而過,玄黑的長袍嘩啦掃過,“朕在未央宮北門等你。”
☆、齊大非偶
“陛下長生無極!”
“陛下長生無極!”
……
廣元侯府的仆婢一列列跪倒,而那人腳步并不作絲毫停留,直直往侯女的院落裏去了。
當那人冷硬乖戾的面容突然出現在銅鏡之中,薄暖沒有驚訝,只是心跳滞了一拍。
顧淵看着她挽起的長發,眸中有剎那的驚豔,卻又被不辨真假的笑容所掩蓋,“朕還是來晚了嘛。”
薄暖轉過身來,鄭重行了跪禮,他冷冷看着,并不去扶。
“陛下長生無極。”她一字字道,好像這樣就能讓時間流動得慢一些。
他沒有說話,任她慢慢起身。
“陛下來一趟敝處,恐怕又要驚動無數人吧?”薄暖對他的傲慢不以為意,自去給他斟茶。
“城陽君女帶朕來的。”他終于回答了一句。
薄暖眸中有些詫異,又或還有些別的情緒,但她很快就掩飾好了。“原來如此。陛下是坐的城陽君府的車?”
同為薄氏,城陽君女來賀廣元侯女的笄禮,稀松平常,不會引起幾個人注意。
顧淵盯着她,“你很在意嗎?”
她微笑,“我為何要在意?”
他往席上坐下,由她侍奉茶水,“你說謊。”
她緊緊地盯着漣漪輕綻的茶盞,他緊緊地盯着她的臉。她的手幾乎要發抖,但她終究沒有。穩穩地斟好了茶,将茶锺放下,他突然又開口:“阿暖,你與朕認識一年多,說過多少個謊話了?若按欺君之罪,你已死過多少次了?”
“陛下要治臣女的罪,又何必專跑一趟,平白污了陛下的鞋履。”她說。
他看着她的臉,幽麗而靜默的一張臉,藏着萬千種神色。她從來沒有大喜大怒的時候。他突然間覺得疲倦而沮喪:“朕為何要治你的罪?那也不能讓朕歡喜。”
“陛下。”她忽然對正了他的眼睛,那目光幾乎是溫柔的,她輕輕地對他說:“陛下,放開那些顧慮,陛下一向是最清醒的人。如今薄氏獨大,陛下不能正面撄其鋒芒,便應隐忍蓄力——陛下何不考慮擢拔薄氏旁支,打壓薄氏顯貴,以分化薄氏的力量?”
他驚愕地看着她。“薄氏旁支”和“薄氏顯貴”——她說得如此輕易,好像她自己不姓薄一樣。她又綽約地笑了:“陛下到此間來找我,不正是為此麽?為何我将陛下的打算說出來了,陛下反而不言語了?城陽君女就在外面,陛下如能與她聯手——”
他“騰”地一下站起了身來。
“你要将朕推給別的女人?”他的聲音很冷、很堅硬,好像一把利刃直直插入了她的心髒。
他一向是準确、簡潔、直擊要害的。
“你不要朕,是不是?”
她臉色微微發白,好像白骨的顏色。她沒有看他的眼睛,只是惘然地看着他水波一樣微蕩的袍角。
“三日之前,仲将軍已來向家父提親了。”
他突然鉗住了她的下颌,逼得她直視着他。兩人相隔不過咫尺,她聞見他身上淡而悠長的蘇合香,心中想:現在,在他未央宮的寝殿裏,又是誰在給他添香呢?
仲丞相突遭貶黜,仲家需要薄氏的力量;而廣元侯自己清名素著,與仲家結親,是名利雙收的好事。
薄安本來就不願意讓她進宮。
她知道,顧淵自然也知道。
所以顧淵冷冷地說:“廣元侯應了這門親,不怕太皇太後怪罪下來?”
薄暖輕輕一笑,“太皇太後為何要怪罪?莫忘了遷仲相國為校書中郎的旨意是陛下下的。如今天下人都以為陛下為了讨好薄氏,不惜開罪忠直老臣呢。”
顧淵眸光一凜,“小子無知!”
薄暖道:“這天下黎民,本就是無知的多。”
顧淵頓了頓,仿佛洩了幾分力氣,輕輕地又道,眸光漸變得悵惘:“可是,你為何要答應呢?”
她眼睫微顫,似乎是因他話音中令人不安的罅隙。
“陛下。”她輕輕握住他的手,慢慢地拿下來,再松開。這樣簡單的動作,她卻好像花光了所有勇氣,她只知道他的手很涼,她根本不想多碰。她苦笑了一下,“因為陛下的緣故,阿暖都要嫁不出去了。現在突然有人來提親,阿暖自然會答應。”
他凝注着她的雙眼,似乎想再看出些許她在說謊的痕跡,“你原本就應該嫁給朕。”
“阿暖嫁給陛下,好讓陛下利用是不是?”
她總是有辦法用溫和的語氣将他一瞬間激怒。他陡然往外走去,突然又折返,将一根長長的柳條扔在她身上:“你寧願被仲家利用,被薄家利用,也不願被朕利用是不是?好——好得很!你等着,朕會讓你來求朕!”
嘩啦一聲簾響,橐橐的靴聲很快就遠了。她聽見院落裏薄煙低聲與他在說些什麽,突然往窗邊跑,只看見顧淵毫不遲疑地消失在了她的視線之中,薄煙在其後亦步亦趨跟随得很辛苦。
她忽然間失去了支撐自己的力氣,方才與他争辯時還那樣不屈不撓,現在卻只剩了慘淡。
她看到地上那根柳條,大約是他在渭水邊祓禊時帶來的,新鮮的青綠的嫩葉,猶沾着春日的露水。春日祓禊,以柳葉沾春水點額祈福,她有些僥幸地想,這是不是他特意為她帶來的?如果天子親手為她祈福,應該會很靈驗的吧?
然而這柔軟的柳條,若是用來打人,也會很痛的啊……
她靜了半晌,眸中竟漸漸蓄起了水光。拾起那柳條,扔出了窗去。
***********************
回到未央宮後,顧淵誰也不見,徑自傳出一道聖旨——
免未央宮司馬仲隐為庶人,貶其父中壘校尉仲恒外調颍川,即日起行。
孫小言拿着這份聖旨,手都是抖的。仲隐還在宣室殿外跪着,這與皇帝素來交好的少年将軍,這回恐怕是真的惹惱了皇帝。孫小言小心翼翼地走到仲隐身前,半側着身子問他:“陛下為何要罰仲将軍的跪?”
仲隐冷冷一笑,“大約是因為我動了他的女人。”
孫小言心念一轉,駭然變色:“你是說阿暖?”
仲隐歪過頭來,“孫大人也知道她?我覺得她不錯,就去向廣元侯府提了親。”
孫小言跺腳道:“旁人不知也就算了,你怎麽也不知道?阿暖是陛下的人,早晚得是!”
仲隐還在無知無畏地笑着:“那樣的女人,他配嗎?”
宣室殿裏的人突然大步走了出來。袍袖帶風,獵獵作響,他毫不遲疑地疾步走到丹墀之下,重重地往仲隐肩上踹了一腳!
顧淵的目光裏帶了火,“你再說一句試試?”
仲隐只輕微地晃了一晃,便又跪直了。孫小言見狀,立刻偷偷溜走。
偌大的宣室殿前的白玉石平地上,四面是執戟操戈的衛士,春陽冷冽地反射出一片冷銀色。顧淵一身玄黑廣裾朝服,将他的臉部輪廓襯得愈加冷硬:“告訴朕,你為何要動她?”
仲隐道:“陛下,您是學過帝王南面之術的。”
顧淵微微皺眉。
仲隐向白玉石地面伏下首去,“陛下,您不能娶廣元侯的嫡女。薄氏一門太盛,決不可再出一位皇後。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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