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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個皇朝毀于外戚弄權!陛下——”
“她不可能是皇後。”顧淵幾乎将自己的牙齒給咬碎了,“她曾經是朕的奴婢,入過賤籍。”
仲隐頓了一頓,顯然這一層他并沒有料到。然而慢慢地,他又開口了:“可是她的母親……是先陸皇後之妹。”
“夠了!”顧淵焦躁地打斷了他,神色間有些狂惑,“朕——你——總之,朕命你立刻毀了這門親事!”
仲隐擡起頭來看着他。年輕的帝王,冕服烨烨,英武決斷,然而清俊的面容卻隐在了太陽的陰影裏。他的心中不由一恸:“陛下!末将是在幫助陛下啊!陛下此刻,當拉攏薄氏遠支,分化薄氏五侯——”
一模一樣!
他說的話,與她說的話,竟是一模一樣!
他再也聽不下去。
“來人!拿下他,下廷尉!”
☆、飲冰內熱
顧淵疲倦地靠在榻上,閉了閉眼,又睜開,終究休息不成,拿來一卷奏疏,卻又是參劾薄氏專權的。他将書案上的奏簡全部拂在了地上,聽着噼裏啪啦一陣脆響,心裏才漸漸平靜了一些。
仲隐是他的朋友,他唯一的朋友。與薄三郎那樣的利益之交不同,仲隐是可以在危難之際生死相托的朋友。
惟其如此,才更讓他惱怒:他信任的朋友和他喜歡的女人,是何時起竟有了串聯,竟這樣将他擺了一道!
他自然不肯接受,仲隐和薄暖本來就沒有見過幾次面,他們只是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對自己最有利的方案而已。
而他之所以惱怒,也只是因為他的情感還不肯服從他的理智,不肯去選擇那個對他自己也更有利的方案而已。
他知道薄煙就在靜靜地等候着。這個女人很有耐心,從不催促,因為她明确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其實他也可以不選薄煙——他可以像薄安說的那樣,廣招采女,從平民之中選妃,不讓任何豪強大族插手他的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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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有了薄暖,他根本就無法去考慮那些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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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小言通報了許多次,宣室殿的屏風之後也無人應聲。他終于走出來,無奈地對薄暖攤手:“女郎不妨自己進去看看陛下吧。”
薄暖于是走入堂皇威嚴的宣室殿,繞過無數根朱紅漆柱,走到那扇大屏之後。入目是滿地狼藉的奏簡,淩亂的筆硯,更遠的地方,皇帝斜倚着榻,已經睡熟了。
她低着身子去撿那些簡冊,有的批了,有的沒有批。她并不想探看這些奏疏都寫了什麽,可是“薄”字總屢屢闖進眼裏來。她将奏簡按照批示與否整整齊齊地摞成了兩堆,足有半人高;又将書案上的筆硯都歸置好。做完了這些,她才慢慢地挪到皇帝的榻邊來。
孫小言去找她時,說得驚恐萬狀,好像皇帝馬上要打殺了仲将軍似的。不料真入了宮來,卻見到皇帝已睡在了工作的地方,眉目未舒,似乎還有些疲倦和煩惱。
子臨……她輕輕用手指撫過他冷峭的劍眉。子臨,不要煩惱……
那雙明如利劍的眼睛陡地睜開了。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指,将她往身上一拉,便壓得她倒在了榻上。
他修長有力的雙腿死死地壓着她意欲掙紮的身軀,他的目光冷如寒冰。
“你是來說情的?”他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
薄暖搖了搖頭,放棄了一切抵抗,好像一敗塗地之後,面無表情地獻城投降。“我只是……想來看看陛下,與陛下告別。”
“告別?”他的手臂驟然一緊,幾乎将她整個都圈在了自己身下。
她慢慢道:“我聽聞陛下将要下旨,免仲将軍為庶人。則日後我嫁與他,便成了庶人之妻,再也不會見到陛下了。”
他靜了靜,嘴角漸漸沁出一個冷笑,“阿暖,你真是厲害。”
她沒有答話。
“你在用你自己威脅朕。”他說,“你為什麽總是能抓到朕的要害?”
她避開他的注視,“我不敢威脅陛下。我只是在懇求陛下。陛下這道聖旨太不明智……仲相國已經年邁,颍川又多豪桀……陛下一意回護薄氏而嚴罰反薄清流,只怕要讓天下有識之士寒心的。”
她緩緩地說着話,帶着雨後清香的氣息萦繞在他的呼吸裏。那麽微妙的溫柔。可是她的話卻那樣不識時務,那樣惹人生氣。他将頭輕輕埋在了她的肩窩,聲音悶悶地,“阿暖……我到底應該拿你怎麽辦……”
她全身一僵。身體的親密貼合,縱然隔着無數層衣料,也帶着燎原之勢瞬間攻克了她的理智。她感覺到他在吻她頸下的肌膚,蘇合香是令人眩暈的香氣,她難受地道:“陛下……不要這樣……”
他仍然在輕輕齧吻着,耍賴一般地問:“不要哪樣?”
她輕輕喘息着道:“陛下不要……不要辦仲将軍的罪……陛下身邊只有他了啊……”
他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擡起身子冷冷地看着她,容顏上的情欲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朕在梁國時,是個不受生父待見的偏遠藩王;朕到了長安,便成了讓忠臣良将齒冷的軟弱皇帝。”他的劍眉斜斜一挑,“如今竟落到要一個女人來勸谏了。”
她好不容易半撐着身子坐起來,長發都散了,身軀猶軟得沒有力氣,卻竟然擡臂環住了他的腰。他挺拔的身形驟然僵直了。她将頭輕輕埋在他胸前,不讓他看見自己的表情,慢慢地道:“阿暖知道,子臨戒急用忍,終有一日,會成大靖明君……子臨,你将那道聖旨撤了,我……我入宮來陪你,好不好?”
他一把抓起她來,逼她與自己對視,話音都在顫抖:“你說什麽?”
她的眸子裏蒙了一層霧,“我說過,我會一直陪着你,你忘了麽?”
他沒有忘記。
她說過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可是,他從來都不相信。
她的父親姓薄,她的母親姓陸,不論從哪一方面看,她與他,都是天然的敵人。
可是為什麽呢,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糾纏!
她是那樣聰明的人啊——她此時此刻如此說,心裏又在做什麽打算呢?他有的時候,真想把她那顆心挖出來看看,看她對他到底有沒有一星半點的……
他突然放開了她,坐起身來,白襪履地,徑自走到書案旁,扯下一方白帛,便飛快地書寫起來。
非王命不書帛。她沒有動彈,便看着他的刀筆上上下下地晃動,好像完全知道他在寫些什麽。寫完之後,他徑自拿過一方玉玺,“哐”地一聲,便印了上去。
他這才轉過身來,對着她,笑了。
他這一笑,便晃了她的眼。
仿佛天下的燦爛日光都被統攝進了那雙眸子之中,他笑得極是開懷,好似一點芥蒂都沒有了。她看着他笑,心境竟然也輕松了許多。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知道朕在笑什麽嗎?”
她搖搖頭。
他道:“朕在笑仲隐。那個渾人,竟能想出向你提親的渾計策。”
她一怔。
他又道:“最不可思議的是,這樣一道渾計策,竟然比朕的玉佩和白雁都要奏效。”
她的臉色唰地慘白,又唰地緋紅,她陡地一下站了起來,“陛下與仲将軍……”
他桀骜地一挑眉,“他是朕的朋友。”
她不能置信,“你們……我……”
“後悔了?”他又笑起來,将那帛書一卷,揚聲喊:“孫小言!”
孫小言颠颠兒地竄進來,薄暖一瞬間福至心靈:“孫大人也是——”
“你後悔也沒用了。”顧淵将帛書交給孫小言,孫小言又對薄暖眨了眨眼,還是那副在梁國時的憊懶相。“你當時是怎麽說的?天子娶婦,當明慎聘納?朕覺得你說得不錯,所以送聘禮的轺車已經出發了。”
她——她那日說的明明是天子娶婦,當廣擇采女!他斷章取義!
她憤怒地往外走,卻被他無賴地拉住了袖子。一個眼色,孫小言揣着聖旨退下了,還特意合上了門。
“你真的不願意嗎?”他低沉着聲音問她,“嗯?”
她咬緊了唇。
“你如若不願意,”他的笑容漸漸收斂,聲音仿佛來自深淵之底的誘惑,“你只要說一句話,朕便讓孫小言回來,然後放你走。你只要說一句話,朕保證,今生今世,再也不來叨擾你。”
“咝”地一聲,嘴唇被她自己咬破了。他耐心地等待了近半炷香的時間,便看着她孤獨的背影,手緊緊地攥着她的手。手心有冷汗,不知道是誰的。兩個同樣年輕的人,突然陷入這種好似永遠也不會完結的沉默,似沙場之上,臨戰之前,那烏雲低垂的僵持。
誰也不願先開戰,誰也不願先認輸。
半炷香過後,他慢慢地走到了她身前。她眸中的霧氣一時之間好像全部融成了清亮的水,在她的眼眶裏忐忑地蕩漾着。
他抱住了她,輕輕拍着她的背,好像在哄一個小孩子,“不要哭……不要哭呀。不是說好了麽?你是要陪着朕的。朕也很孤獨……”他又放開懷抱,輕輕捧起她的臉,安靜地凝視着她,“你看,這一次,我沒有巧取豪奪,也沒有用險使詐。可是,你還是沒有離開我。”
“阿暖,你心裏,也不願意離開我,對不對?”
☆、琴瑟靜好
皇帝身邊的常侍孫小言穿着正色朝服朝靴,來廣元侯府宣旨。
帛書上的字跡拗折有力,仿佛還帶着跌宕的心緒,措辭卻是極其的簡潔:“着丞相廣元侯女薄暖入宮待封。”
薄安的身子晃了兩晃。他擡起頭問孫小言:“孫常侍,小女……”
“女郎現在未央宮裏呢,有人伺候着,君侯不必擔心。”孫小言笑不露齒,“陛下是真心疼她的——君侯快接旨吧。”
薄昳扶着薄安接旨,待孫小言離去,薄昳方道:“父侯……需要去一趟長樂宮麽?”
“不去。”薄安徑往回走,“長樂宮對這樣的事情,只會贊成。”
“那仲家的婚約……”
“仲家?仲家還不是陛下——”薄安冷笑,“我現在倒開始懷疑,小仲将軍來提親,到底有幾分誠意。”
薄昳一怔,“父侯的意思是……”
一道僅僅十三字的诏書,一夜之間傳遍了長安城,滿朝金紫,駭然變色。
皇帝沒有給薄暖安排住處,也不讓她回家。他在看文書的同時緊緊地攥着她的手,好像生恐她逃跑。
她将燈挑亮了些,他面前的奏簡堆積如山,仿佛永遠也看不完。她數着更漏,心中想,若是永遠也看不完該多好……
他看得很慢,批得很慢。春夜裏,他的手冰涼。他們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在梁國的時候,各懷着戒備和猜疑,又始終能相互陪伴。他在看書,她在研墨,風裏是他衣袂裏的蘇合香。
白天的一切混亂到得此時好像全部都無足道了。她忽然覺得他是那樣勇敢的少年,如果不是他一定要耍賴,她或許永遠也不會發現,其實,她是真的不願意離開。
只是他和仲隐這場戲,未免演得太真了……
真得讓她不能相信。
顧淵側過頭來,看到薄暖已是昏昏欲睡,不由嗤笑,“累了麽?”
薄暖一手撐着頭,聲音散漫地道:“陛下在梁國時,過了夜半總要睡的。現下都雞鳴了吧……”
顧淵失笑,“怎麽可能!”雙眸又微微眯了起來,眸光燦燦,“‘女曰雞鳴’,你在催促朕?”
她怔了一怔,她催促他……作甚?然而聽他說到《女曰雞鳴》這首詩,她的臉倏地一下蹿得通紅,別扭地轉過了頭去。
顧淵卻不看她,一邊批着奏簡,一邊促狹地念誦着:“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
她低聲道:“周夫子說了,這是賢良夫婦相互勸誡,沒什麽意思。”
“是麽?”顧淵低低地笑了,“朕記得你過去最善歪解詩書,怎麽這篇就聽夫子的話了?”
“我沒有……”
“女人說:快起來,雞鳴啦!男人說:還沒呢,才剛到旦時。女人說:你且起去看看那夜空,晨星都亮啦……”
薄暖回過頭來,看見他一雙眸子,正燦爛得像那天明之際孤獨的星,笑意在其中流轉,仿佛夜空也随着一同旋轉一般。她頓了頓,心中默默念着這首詩。
子興視夜,明星有爛。
有這樣的星空,誰還願意貪睡呢?
——她突然一凜,“陛下又開玩笑!”
他正色道:“我何時開玩笑了?”
她道:“這首詩說的,分明是,分明是起床……”她滿臉飛霞,“并不是入睡啊!”
他大笑起來,半晌方停,仔細地注視着她,“阿暖,你到底是聰明的,還是傻的?”
她嗫嚅:“我尋常總不傻的……”
“是啊。”他深深吸了口氣,“你尋常聰明得過分了,偶爾傻氣一下,朕還覺得有趣。”轉過頭去,“你明日先回府上,等着朕來娶你。‘天子娶婦,當明慎聘納’,是不是?”
薄暖不記得自己是何時睡着的了。總之她醒來的時候,竟然是躺在宣室殿的雕龍大床上,驚得她一下子坐起了身,圍屏外立刻有宮婢恭恭敬敬地道:“女郎早,可需奴婢服侍女郎起身?”
“不必了。”她穩住了聲線,低頭,發現自己外衣都沒有除,就這樣囫囵睡了一夜,心中舒了口氣。她心亂如麻,仍強迫自己去思考如何應對眼下局面,一邊有條不紊地洗漱沐浴,更衣用膳……
沒有看見顧淵。
她問那宮婢:“今日可有早朝?”靖廷五日一朝,她記得今天不是朝日。
“回女郎,今日是特朝。陛下要冊封女郎,命今日朝議。”
她驚得險些摔了銀匙,終歸是端住了,沒有在下人面前露出破綻。她所熟悉的顧淵,确實是即說即做、雷厲風行的性子……昨日剛下了诏書,今日就要議她的尊位;那是不是明日就要授印冊命了?
他做得這麽快,好像生怕慢了一步,她就會消失不見一樣。
子臨……一向是個有決斷的少年。她将銀匙一下下漫無目的地在漆碗裏畫着圈兒,一邊的宮婢輕聲報說:“女郎,陛下給您留了一封書。”
她拿過來拆開,只是一方木牍,被他包了好幾層封檢,仿佛十分機密似的。木牍上的字跡冷硬而鋒銳,墨痕猶新,像冷雨過後檐下的水滴——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将翺将翔,弋凫與雁。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
這樣大膽的話,這樣熱烈的話……是啊,他一向是這樣無所顧忌地橫行在她的世界裏的,他從來不隐藏。
他從來不知道她的小心翼翼是多麽辛苦。
他只會把自己所能給她的全都給她,他高興這樣做便做了,他說要與她白頭偕老,還毫不在乎地拿曾經送她的玉佩和白雁來戲谑她……
她伸手輕輕觸碰木牍上的墨字,低低罵了一句:“無恥!”可是長睫一顫,竟落下一滴淚來。
大正元年三月七日朝議,冊廣元侯女為婕妤,賜居未央宮宜言殿。
朝堂上吵吵嚷嚷的唾沫星子煩得顧淵徑自往廷尉獄去了。一道道牢門打開,顧淵皺着鼻子走了進去,看見仲隐正翹着腿抓飯吃。
顧淵都不願意往裏走了,“莽夫。”一聲冷哼。
仲隐擡起頭來,看見是皇帝陛下一身嶄亮黃袍,挺拔地立在這黑暗的地方,咧嘴一笑,眉宇桀骜,“怎麽,還是來了嘛。”
顧淵道:“朕只是來告訴你一聲,阿暖如今是朕的人了。”
仲隐面色一變,倏忽搶至牢門前,顧淵又往後退了一步,“什麽意思?”
顧淵冷笑,“她是個實心眼,為了救你,把自己賣進來了。”
仲隐一怔,旋即搖頭,“我不信。我跟她沒有分毫交情。”
“你跟她沒有分毫交情,不還是為了你父親的前程去向她提親了麽?”顧淵冷冷地道,“仲隐,朕真是高看你了。只逞小智,胸無大勇。”
仲隐歪着腦袋,笑睨他:“那陛下說說看,怎樣才是大勇?要像陛下這樣忍辱負重多少年,才算是大勇?”
顧淵靜了片刻,複道:“她來找朕,是勸朕善待老臣。”
仲隐道:“我父親?”
顧淵點了點頭。
仲隐張了張口,“我父親——我父親曾經和薄氏——”
“不錯,你父親不知彈劾過薄氏多少本子,天下人都知道仲家與薄氏不對付。”
“那她還為何——”
“她很久以前騙過朕,她說自己與薄氏毫無幹系。”顧淵慢慢道,“如今朕卻在想,她或許沒有騙朕。她身上流着薄氏的血,可是她心裏到底向着誰,沒有人知道。”
仲隐撓了撓頭,“總之她勸你善待老臣沒有錯。”
“今日朝議,朕已封她為婕妤。”顧淵笑了笑,“說起來,還真要感謝你的順水推舟。”
仲隐看他一眼,年輕的君王,雖然羽翼受制,卻仍是滿懷信心的樣子。仲隐輕輕嘆了口氣,“我并沒有順水推舟。陛下知道,我是真心想娶她的。”
“朕知道。”顧淵已舉足離去,飄來的話音裏猶帶着笑。仲隐聽見他對外間的廷尉吩咐了一句:“放他回家,閉門思過。”
仲隐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黑暗之中,一切都虛妄得不可辨識。他卻看見了一雙眸子,帶着氤氲的霧氣,配在一張優雅美麗的容顏上,便平添了幾抹哀愁。
作者有話要說: 《詩經·女曰雞鳴》翻譯(百度百科):女說:“公雞已鳴唱。”男說:“天還沒有亮。”女說:“不信推窗看天上,啓明星已在閃光。”“宿巢鳥雀将翺翔,射鴨射雁去蘆蕩。”
“野鴨大雁射下來,為你烹調做好菜。佳肴做成共飲酒,白頭偕老永相愛。”女彈琴來男鼓瑟,和諧美滿在一塊。
“知你對我真關懷,送你雜佩答你愛。知你對我體貼細,送你雜佩表謝意。知你愛我是真情,送你雜佩證同心。”
☆、順水推舟
诏書特下,中常侍馮吉慢慢收攏了帛書,道:“請女郎先回府待命,宮中還需準備些時日,便會接女郎入宜言殿來了。”
薄暖打量着這個波瀾不驚的老宦官,想起顧淵曾經恨他恨得咬牙切齒,怎麽如今還留他在身邊?她行禮接旨,便随馮吉往宮外去。
然而還未走出宮,半途上卻被太皇太後身邊的鄭女官截住了:“太皇太後請女郎往長信殿敘話。”
薄暖覺得自己好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邁得很不真實。宮牆很高,暗紅色,有斑鸠自牆後竄出頭來,撲騰着笨重的身子飛往那青灰色的天空。雖然飛得很低,但也已然比她要自由得多了。
長樂宮位于未央宮之東,殿閣林立,簇擁着中間的長信殿。薄暖邁進去,低頭只能看見雲水紋的黑磚,在她衣裙下若隐若現。面前就是這個王朝最高貴的女人麽?就是帶給她和她全家無上尊榮的女人麽?她在權力中心已經坐了近三十年,她突然召見自己,是要跟自己說什麽呢?
薄太皇太後看着這嚴妝正服的女孩謹小慎微地朝自己一步步走來,眸光愈加深了。本來薄氏女兒甚多,并不見得一定是她;但一來她的父親是薄安,是帝王師,二來她與皇帝有舊,皇帝二話不說扣她在宮中冊封了她,那便自然是一千一萬個順水推舟。
“阿暖,是吧?”薄太後微微笑了,揮手屏退旁人,一臉慈愛地去拉她,“不必行禮了,都是自家人,沒的生分。”
薄暖被她拉到了席前來,安靜斂首。薄太後端詳着,這副容貌生得端麗大氣,看相是個鎮得住中宮的,只是一雙鳳眼微微上揚,未免美得太過,倒似禍水。然則這性情,沉默得過分,半天也不說一句話,看起來戰戰兢兢的,也不知是沉悶稚拙還是深藏不露?
“老身聽聞阿暖昨日宿在宣室殿裏?”寒暄了幾句,薄太後單刀直入,眼角犀利地擡起。
薄暖好像早已預料到她會如此發問,靜靜回答:“是,孫兒前些日子入宮有事,孰料後來宮門關了,不得已只好宿在宣室殿。”
薄太後笑起來,“陛下那副花花腸子,你倒不必瞞我。他耍了些手段賴着你,是也不是?”
薄暖臉頰飛紅,“陛下也不是……”
“阿暖啊。”薄太後輕輕拍拍她的手。年輕人的手瑩潤白皙,不似她的,已枯槁成橘皮。“你與陛下也算青梅竹馬,陛下還未選采女,便先納了你入宮,來日不論陛下還有了誰,都橫豎越不過你去——你心中當有個底。”
這話的意思,是保她做皇後了?
薄暖的手心一顫。太後感覺到了,擡眸,不動聲色地打量她的表情。她于是掩了眸,擺出一副木讷無知的樣子,輕聲道:“孫兒省得了;然而孫兒曾入奴籍,陛下也是太擡舉孫兒了……”
“你如今是廣元侯的嫡女。”薄太後長眸微凝,“再沒有比你配陛下更名正言順的了。”
她俯下身去,“是……孫兒明白了。”
臉都紅透了,心跳卻一拍拍地慢了下來。她安靜地等待着太後後面的話。
“阿暖,你是薄家的女兒,縱然你父侯過去有對不起你們母女的地方,他如今也在竭力補過了。”薄太後微微嘆了口氣,“他前年剛剛聽聞你母親去世的時候,人還在我的宮裏,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許多年前的陳年舊事,老身不好與你說,總之你父侯不得已的地方甚多,你要體諒他一些,明白麽?”
“是。”她應了一聲,“父侯對阿暖盡心盡意,阿暖不是白眼狼,心裏明白的。”
“這世上啊,唯一靠得住的,只有自己的家人。”薄太後閉了閉眼,又睜開,“當年老身還未當上皇後時,曾險些将命交代在這裏,是靠了娘家人才脫了難,你知道這個事情嗎?”
薄暖微驚,“孫兒不知。何人有這個膽量?”
“自然是那時候的皇太後了。”薄太後笑了笑,“當年老身還不過是個小小長使,卻有了先帝,是長子。中宮是太後的家裏人,始終沒能生養,便對老身的孩兒起了心思。那日先太後召我,也是這樣陰恻恻的天氣,先太後将老身拖到後身屋裏,便叫那些狗蒼頭持杖過來……”
薄暖愈聽愈是毛骨悚然,“這些人,沒有王法!孝欽皇帝在哪裏?他不出來做主的麽?”
“他?”薄太後忽然冷笑一聲,“帝王之心,哪裏是生死之際能指望的?幸好老身當時留了個心眼,讓崇文侯順道來請脈。崇文侯當年是個小小太醫丞,請脈也是他分內事,老身可不是要拖他下水,但他機警,立刻去尋來了陸大人……”
崇文侯是太後胞弟,是薄暖的叔祖父,如今已過世了;故事裏的陸大人卻不知是誰,如此算來當是薄暖的祖輩了,或許正是先陸皇後的生父陸铮也未可知。薄太後說得快,薄暖不動聲色地聽着,事情經過聽起來極恐怖,好在有驚無險,她輕聲道:“那後來呢?”
“後來這事情鬧大了,先太後也遮不住,孝欽皇帝一怒之下廢了中宮。”薄太後慢條斯理地道。
薄暖不禁一顫,擡起頭來重新打量這個沉靜如水的老婦。為了如今的身份地位,她忍耐了多少,付出了多少,犧牲了多少?這是先朝秘辛,亦是靖室醜聞,她這樣說與自己聽,又是什麽用意?
“你是個幸運的孩子。”薄太後嘆了口氣,“娘家強勢不說,夫君對你也不錯。兩下裏敦睦是最好,就算不和,也不致出什麽大事。阿暖,老身是心疼你的啊。”
最後一句話說得懇切,沾了些對自己身世的感懷,薄暖終于心軟了。這個姑祖母頭腦清醒,大權在握,又對她這樣和藹慈祥;她不禁要想起父親,想起兄長,他們對自己,也都是這樣溫柔平順的辭氣,從來不為難她的。
然而她也記得很清楚……就在數月之前,薄太後将她鎖在長信殿的暖閣之中,當時若不是阿兄來救,後果難以逆料。
薄太後擡袖抹了抹眼角,整理精神道:“三十年前的事情,說來無趣。總之今時今日不同了,陛下後宮無人,你是唯一的婕妤,身份尊貴,無人敢欺侮你;若真有人敢……”薄太後的眼風微飄,“你便只管告訴老身,老身與你撐腰。”
薄暖頓了頓,“謝太皇太後。”
“來人!”薄太後忽揚聲道,“将老身那對垂珠耳珰送給薄婕妤。”
薄暖惶恐接下,薄太後又微微笑道:“這不算什麽好物,來日你冊封大典,老身再賞些更金貴的。若是有了皇嗣——說起來,陛下可曾臨幸過你?”
這話問得太過突兀,她昨日剛進宮,今日剛受封,太皇太後竟立刻就問起她這等羞人的事情來!
其實也在情理之中——尋常女子若不是受了臨幸,怎會突然獲封?然而太皇太後看着她的表情,心中已是了然,慢慢地道:“男女夫婦之道,總無需老身再教你了吧?冊封過後,你與陛下便是夫妻,要舉案齊眉,好生度日。”
她愈聽愈覺別扭,手足都無可措處。終于薄太後讓她退下了,她還滿腦子在回想着什麽“男女夫婦之道”,一時間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竟然要嫁人了的事實。
她過去總覺得嫁人算不上多麽了不起的事情;橫豎拜一拜,走一走就過去了。入了薄氏門庭,她有政治聯姻的覺悟,若今番娶她的是仲隐,她還不至于有什麽期待——
奇怪,她在期待什麽呢?
那樣一個鐵石心腸的少年帝王,她有什麽好期待于他的?
然而她又總要想起他的溫存來。他并不是一向冷眉冷眼的。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眸裏好像有星子在跳躍,他蠻橫地拉她的手,又或……又或壓她在身下,他的呼吸急促而炙熱,她感覺得到,他也是人,他不是石頭做的。
可是他也是皇帝,也是大靖顧氏的君王。他怎麽會納一個掌權大族的女子入宮呢?
他難道……真的,喜歡她嗎?
什麽是喜歡?她不知道。但是心底裏已經潛升起了一些歡喜的泡沫,像是浮在一片碧藍的海上,迎着朝日的光,輕輕顫動着。車輪辚辚,她一個人倚着車欄,思索着自己看過的書。那麽多的書,可是沒有一本專與她講,怎樣做一個好妻子的。回到廣元侯府時,門口又是跪了一片,她看着父親斑白的頭發,竟感到卑劣的釋然:反正她也從未做過好女兒,不是麽?
她将自己關在了房裏,無視父親欲言又止的目光。她走到角落裏搬出了她自梁國帶來的簡陋書箧,将其上的《毛詩》之類書簡一一搬出,最後,看到那一只大肚子的撲滿,色澤鮮豔,她想起他将這個東西送給她的時候,不尴不尬地說“你可以拿它存錢”,現如今想起他那副神氣,她還會不自然地發笑。
她拿過那方題了顧淵生辰八字的短簡,輕輕自撲滿的孔竅裏投了進去。
那麽,這,就是她的第一個秘密罷。
☆、天下為籠
顧淵自廷尉獄出來,便又被許久不見的王常侍傳去了長秋殿。長禦攸華正指揮着宮人換下春日的暖爐,準備迎接炎熱的夏季。文太後倚着榻輕輕揮着絹扇,梁下金絲籠中那只毛羽青紫發亮的小雀兒偶或叫喚一聲。
顧淵特意回頭看了看那只雀兒,還未開口,文太後已說道:“不必看了,那正是長信殿送來的。”
顧淵掩了眸,走上前,在母親身前的青蒲席上跪坐下來,道:“兒臣來向母後請安。”
文太後殊無意趣地笑了笑,“請安?原來你還知道要請安的。”
顧淵道:“兒臣近來頗有些朝務……”
“知道什麽是多餘麽?”文太後突然打斷了他的話,“秋天的團扇,夏天的火爐,事後的殷勤。”
顧淵頓了頓,長拜下去,“兒臣不孝,請母後責罰。”
“我也沒什麽責罰你的心情。”文太後自榻上坐起身來,低身找鞋,顧淵連忙将榻下那兩只絲舄找出服侍她穿上,但聽文太後又淡淡地道:“這幾日來,發生了許多事情,我也聽說了一些。”
顧淵沒有接話。
“你給廣元侯升了丞相,給廣元侯嫡子升了侍中,都不過是為了今日,将廣元侯的女兒納為婕妤吧?”文太後站起來,踱了幾步,發上的黃金貫白珠步搖随她的步伐而簌簌輕搖,仿佛便成了這恢宏四壁間唯一的聲響,“別人不清楚,本宮還不清楚麽?那廣元侯的女兒,不正是你在梁國的那個侍婢?”
顧淵低聲道:“母後明鑒。”
“我是明鑒。”文皇後走到那金絲鳥籠之前,低低地道,“我當日就該打殺了她!”
顧淵沉默良久,終于回答:“母後是在擔憂薄氏?只是薄氏當初擁立兒臣登基,勢力太大,兒臣必須……”
“你知不知道,你登基數月,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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