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廟谟運

天子大婚,百官休沐。五日之後,方開始上朝。

這一上朝,立刻便有老臣吳铿上谏本,道皇帝聘薄婕妤用皇後禮,不合祖宗法度,且當今國困民勞,婚典猶大肆鋪張,助長天下奢侈之風,恐非幸事。

這邊廂話音剛落,那邊廂婕妤之父廣元侯薄安就站了出來,道婚典确實有逾制之處,他願自領懲罰。

顧淵掃了一眼薄安,懶懶地道:“他參的是朕,又不是丞相,丞相領什麽罰?”

舉朝大驚。

孫常侍宣旨,拜丞相薄安為大司馬大将軍。自此以後,再無人敢參劾廣元侯。

顧淵下朝時,将孫小言招來,“那個吳铿,讓他去蘭臺,随仲恒做事。宣周夫子晚上來宣室殿,帶上太學的名簿。”

入夜,宣室殿外停下了第二乘華辇,自上款款走出的是許久未曾踏足未央宮的梁太後文氏。

孫小言在門口觑見文太後的車,立刻便入殿通報。顧淵即刻讓周衍離去,卻來不及,文太後妝容端嚴,已經邁入了殿中。

周衍連忙跪地請安。

文太後目不斜視地走過,徑自坐在了顧淵案邊的尊位上,“今晨的朝議,本宮聽聞了。”

顧淵欠身道:“母後來得正好,兒臣正與周夫子商議此事。”

“吳铿既彈劾薄安,你便秉公從事,貶了薄安便是;緣何還升了薄安的官?”文太後的話音很慢,語氣卻咄咄逼人。

顧淵沉默片刻,“是母後讓吳铿出頭的?”

文太後的臉色白了白,鎮定地道:“不錯。”

“腐儒。”顧淵冷冷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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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麽?”文太後驟然擡頭。

“朕說他是腐儒!”顧淵騰地站起身來,“黃河斷流,是薄家人治理;匈奴來使,是薄家人應對;流民起事,是薄家人戡亂。朕且問你,吳铿那種只會紙上談兵、指桑罵槐的腐儒,如何去與功名赫赫的薄氏五侯相比?”

文太後一拍桌案,沉聲道:“子臨,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母後!”

顧淵冷笑,“母後但凡能找出一個姓文的人才,朕便立刻換下一個姓薄的。母後,能麽?”

文太後面色青紫,“你忘了你表舅文堅?你成日讓他治河——”

“朕正想說!表舅治了兩年的黃河,水患仍不平息。”顧淵冷冷地道,“不知表舅府上,已屯了多少救災銀?”

文太後瞠目,竟再也說不出一句話,拂袖便去。

顧淵望着母親的背影,眸光漸深。周衍也欲告退,被他喊住,“周夫子。”

“臣在。”

“蘭臺的人,有多少是陸黨?”

周衍怔住。擡起頭,對上皇帝深不可測的眼。

“陸黨”,這是一個已經封禁了十多年的詞。十餘年前曾經權傾朝野的陸氏早已族滅,誰還敢聲稱自己是陸黨?

然而周衍卻畢竟沒有太大的驚訝,稍微思索了片刻便回答:“約計半數。”

“仲恒是不是?”

“仲大人曾經是孝愍太子的太傅。”

顧淵點了點頭,忽而又道:“陸氏還有遺孤在嗎?”

周衍回答:“只有思陵那位孝愍太子妃,以及……薄侍中與薄婕妤。”

“朕聽聞那位太子妃成日閉門莳花,不問世事。”

“确然如此。”

聽聞今日陛下歇在宣室殿,薄暖心中松了口氣。她入宮數日,還未熟悉未央宮地形,回頭問宮婢寒兒:“宮中有哪些好玩的去處?本宮想明日去走走。”

寒兒想了想,“滄池那邊有一大片林苑,婕妤或許喜歡。”

林苑?她心中暗暗叫苦。母親只說“未央宮長生樹”,然而偌大的未央宮,夏日裏池木繁茂,找一棵樹,談何容易?她央寒兒給她畫了一幅未央全圖,便坐在案前琢磨起來。

過不多時,卻聽見外間有人通報:“陛下宣召薄婕妤往宣室殿侍寝。”

孫小言的聲音。她心中猛一咯噔,立刻道:“說我睡了,不去。”

寒兒很怪異地瞥了她一眼。她知道寒兒在想什麽:從古到今,從沒有妃嫔這樣拒絕皇帝的吧?然而她正研究着明日的路線,已頗有幾分不耐煩,寒兒只得往外面道:“回孫常侍,婕妤已經歇下了,不若……”

“陛下說,婕妤今晚不去,會後悔的。”孫小言的話音促狹,悄悄往寒兒手中塞了一樣物事。寒兒走回來,将那東西交給薄暖。

薄暖一看,驚得險些摔脫了它。

那是一枚年深日久的習字簡,那上面的字她再熟悉不過,那就是她自己的字——

反反複複,都是“薄”字與“陸”字。

她陡地站起身來,“給我更衣!”

“我還道你不會來的。”看着薄暖盛裝華服地出現在自己的寝殿中,顧淵心情大好,笑着拍了拍自己身側,“坐。”

薄暖看見他面前的書案上仍堆了高高的奏簡,大約今夜是批不完的,怎麽還有閑心來找她?她坐到他身邊,他已将一份奏疏遞了給她:“幫朕看看。”

她就着燈火一讀,是廷尉請求寬減刑罰,道是各地監獄都被囚犯住滿,不堪重負了。顧淵好整以暇地撐着腦袋看她認真讀文章的樣子,“婕妤有何高見?”

她想了想,“妾以為朱廷尉所言有理。”

顧淵指了指那奏簡上的字句,“所以朕應該赦了那些輕罪之人?”

“妾以為甚妥。”

“然而這些人本來就是市井流氓,居無定所,放他們回鄉裏,又是作惡。”

“那是因為連年饑馑,農本不振,才會多出這許多流民。”

“婕妤有法子麽?”

“妾聽聞文國舅以壅塞之法治水,治了兩年,迄未見效?”

顧淵頓了頓,“不錯。”

“何不以大禹治水之法,疏通河道,建一條長渠——”薄暖在書案上畫出一條線來,“溝通四水,以濟旱澇?”

“然則又加徭役?”

薄暖搖了搖頭,“不必。陛下可遣天下居無定所之流民去修渠,赈以糧錢。流民本為水旱所苦,又可賈力為生,自然認真從事,亦不會再輕易犯法。”

顧淵笑了。

“朕就知道,找你來沒有錯。”他目光清亮,毫無保留,“阿暖,多謝。”

她低嗔道:“陛下一定早已想到了,卻要讓妾來出醜……”

“朕确實想到了。”他笑道,“但是朕想到最後一步,就毫無辦法了——朕沒有錢。”

她一驚,“國庫……”

“阿暖,朕娶你的時候,花了黃金二萬斤。”他灼灼地注視着她,“朕的錢,都敗在你身上了。”

她愣了愣,“陛下本不必如此鋪張……”旋即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麽,嘴唇白了。

“妾會勸薄氏親族多捐糧款。”她退後兩步,伏拜下去,“請陛下放心。”

顧淵懶散地倚着憑幾,任她跪拜行禮,方慢慢道:“阿暖。”

“妾在。”

“阿暖。”

她擡起頭來看着他。

“阿暖,”他的眸光輕渺而悠長,“多謝。”

她複低下頭去,“為陛下分憂,本是妾分內之事……”

他将朱筆往案上一擲,走上前來拉起了她的手往內殿走。她不由回頭望了一眼堆積如山的文書,又被他低聲嘲笑:“朕便歇息一晚,婕妤也要勸谏麽?”

她讷讷,兩人走入內中寝殿,殿中宮婢連忙掌燈,被他斥退。還是一樣的脾氣啊,她想。只是她看着他的臉,比在梁國時又要瘦削了許多,棱角愈加堅硬,似乎國事操勞,确實令他憔悴了。

而他憔悴的原因之中,又有多少是她的家族造成的呢?

她為他解帶更衣。

“陛下當日給妾家送來的二萬斤黃金,妾都讓家父妥善封存了。妾知天下用度緊張,這二萬斤黃金便用來赈災,也好過閑置府庫……”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一怔,擡起頭,他卻微眯着雙眼看向別處,手導引着她的手解開了他的衣帶,又拉開了他的衣襟,他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

她又驚又羞,掌下的胸膛觸感平實而心跳有力,她都無暇去感受,只急急想抽回手來。他卻不讓,披散着衣衫低下頭,輕輕一笑,“二萬斤黃金,不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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