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錦心素面

思陵邊的精舍中,薄昳放下竹簾,低聲道:“我怎麽從沒見過那位女郎?”

梅慈在嬰孩的小床邊,手腕輕轉着銀匙,調弄一碗羹湯,目光不移,“那是孝愍太子妃。”

薄昳心頭一凜,“孝愍太子妃陸氏?”

梅慈點了點頭,“孝愍太子薨後,她便來這邊守陵,從沒離開過。”

薄昳眼前仿佛又看見那個遍身素白如月的影子,很虛弱,很沉默,像一個幽靈。原來如此啊……玉寧八年正月,六歲的她嫁給八歲的孝愍太子,這一樁娃娃結親,當時轟動長安;然而同年三月,陸氏謀反族誅,她早嫁了兩個月,竟得幸免于難。

只是她與孝愍太子做了十載少年夫妻,丈夫終究還是薨了。她在世上一個親人也無,便向先帝上疏自請為太子守陵,從此荊釵布裙,素衣齋飯,本可以成為皇後的妙齡女郎,如今卻只能過着這樣寥落寡淡的日子。

薄昳在心中細細揣摩了一遍。陸氏三兄妹,這太子妃的父親陸玄清權傾一時,大妹為孝愍皇後,二妹為廣元侯妻,當時號稱“薄陸”,誰知道會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梅慈看他想得出神,微微一笑,“我看你還是早些回去,若是陛下到這邊來了,撞見了你可如何是好?”

他撣了撣衣襟,“你說得對。”走到她身邊,伸手為她将一縷鬓發捋至耳後,靜靜地注視着她的眼睛,溫雅地道:“你日後還需什麽用度,只管與我說。”

“不勞薄大人。”梅慈苦笑,“我需要什麽,自會報與少府,由宮內撥出。”

他輕柔地笑了,“那你需要我時,也去報少府嗎?”

梅慈臉色唰地通紅,啐道:“又胡扯!”

他但笑不言,她愈想愈惱,一個勁将他往外推,又砰地合上了門。他站在門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卻沒有即刻離開,而是往陵後緩步行去。

沿陵後山溪一路漫行,行至東側的孝愍太子墓,冢旁有茅屋一座,土牆低矮,四周卻植遍鮮花,恣意鮮妍,連屋檐也纏繞着花枝,如美人慵倦輕倚,媚色撩人。

顧淵打量着屋中簡單到極點的陳設,幾不可見地皺眉,“來日朕命人給你添置些用物,孝愍太子的未亡人,怎麽住得如此寒酸。”

“臣妾多謝陛下美意。”陸容卿倚屏而立,宛如一杆随時會折斷的素竹,容色幽冷,“妾處有山花野蝶,有流水清風,并無所缺。”

Advertisement

顧淵看了一眼薄暖,後者斟酌着開口:“表姐,此回是阿暖央着陛下過來……阿暖想知道,玉寧八年的事情,表姐了解多少?”

陸容卿淡色的瞳仁輕微地張開,似乎有些驚訝。她斂首思忖片刻,方道:“當年我不過六歲,又身處太子宮中,外面發生了什麽……并不了解。是父親收斬幾個月後……我才知道……我家已沒了。”

說及當年慘事,她的話音裏終于摻進了流雲般不可捉摸的顫抖。“收斬”,兩個字淡若無痕,卻又那麽斬截無疑地撞進了薄暖的心底。她望着這個清風淡月一般的表姐,仿佛望見了優雅而靜默的母親……這樣的人,這樣的一家人,到底是緣何遭到這樣的橫禍?!

“那……舅舅當年,可有留下任何遺物口信?”薄暖誠懇地道,“表姐,我是真心想查清楚當年的案子,我不想讓我的母親蒙冤永世……”

“他什麽也沒有留下。”陸容卿閉了閉眼,複睜開,眸中一片澄澈,好似不能盡情流淌的淚滴,“他是謀反的,不是麽?這樣一樁蓋棺定論的案子,還有什麽可查?我倒是記得先陸皇後剛剛薨逝的時候,梁太後與陛下——”

沒有人呼喝她,她自己停住了口。顧淵的眸光驟然緊縮,卻又慢慢地舒展開了。

他在等她說話,她卻不肯說了。

薄暖感覺到什麽,疑惑地望向顧淵。

“婕妤與其來問我一個守陵孀居之人,不若在宮裏找找線索。”陸容卿漫然一笑,眸中卻一點笑意也無,“雖說是外臣謀反,但歸根結底,還不是為了陸皇後?”

皇帝的禦辇離去之後,陸容卿倚着花枝清豔的門,呆呆地望了許久。辇車揚起輕塵,夏日的陽光将陵墓的蕭瑟都裸裎在她的眼前,有了這樣的陽光,便是墳墓與鬼魂,也會變得不那麽可怕了。

她轉過身,繞過茅屋,走到孝愍太子的墓碑前,聲音如低徊的風。

“你都看見了?是,如今的大靖,是他的天下了……

“阿池……若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是你,你能做得比他更好嗎?恐怕也不能吧……

“你的性情,怎麽與先帝、與先陸皇後一模一樣……你們啊,都太心軟了!”

她将墓前的花換過一遍,又往屋後的花圃去澆水。她守陵已近四年,這樣平淡的日子,她過得很習慣。

竹籬外慢慢走來一個人。

她擡起頭來。

那人廣袖儒衫,束冠垂發,溫潤光潔的眉宇之下是一雙微彎的笑眼,令人一望即能心生親切。他朝她遠遠地欠了欠身:“打擾了。”

她沒有回答,提着汲瓶便要往回走。眼看着伊人翩然離去,他卻不知如何是好,往日裏對付女人有千百種辦法,此刻竟一種也拿不出手——

“太子妃留步!”

她停住,斂眸,“足下何人,擅闖帝陵?”

“在下……姓聶,不過是路經此處的一個小小書生。”薄昳将手按在竹籬門上,欲推又不敢,眼前人如山巅觸手難及的冰雪,他不敢冒昧,“我看見此處有鳳凰之氣,回旋往複,缭繞在太子妃的花枝之間——”

“滿口胡言。”陸容卿清冷地道,“方才陛下與婕妤來過,你若能望見鳳凰,怎麽沒望見五采神龍?”

薄昳一字一頓地道:“那不是真龍。”

陸容卿倏地轉過身來,正對上他一雙幽淡得仿佛無所求、又深黑得仿佛無所有的眸。

“大不敬,當斬。”她的表情仍是漠然,但聲線已裂開了縫隙。

薄昳不驚不惱,他終是沒有推開那一扇竹籬門,而是往後退了一步,行了個禮,便施施然而去了。

陸容卿望着他的背影,手中一用力,擰斷了一根花枝。

豔極則老,剛極則折。

“太子妃?”

她回過身,是侍女襄兒。

“你去查一查,當今朝堂,有哪些姓聶的儒生。”

********************

回去的路上,再沒了來時的輕快。車外的和風吹不進窗內,顧淵沒有說話,薄暖也不說話。

陸容卿方才說的那句……陸皇後剛剛薨逝的時候……

那麽清淡的話音,卻如魔音一般盤繞在凝滞的空氣裏。車中明明置了冰,卻悶熱而窒塞。

終于,薄暖伸出手去,拈起案上果盤裏一枚荔枝,小心地剝開,遞給他:“陛下。”

他看着她,眼神裏光芒微閃,好像有許多話想與她說,冷峻的面容隐忍了千萬種神色。終于,他長長嘆了口氣,稍稍張口,将她指尖的荔枝咬了下去,表情甚是無辜。

她又拿一方錦帕接過他吐出的核,正整理間,冷不防聽他說了一句:“陸皇後剛剛薨逝的時候,朕與母後被關進了掖庭獄。”

她的手猝然一抖,“為何?”

他的嘴角冷冷地勾起,“我不是說過麽,阿暖?先帝認為是我母親害死了陸皇後。”

她低垂着頭,“那——究竟是不是呢?”

他怔了怔,聲音低了下去,仿佛很苦惱,仿佛是天氣太熱了令他疲倦,“朕不知道。”

“後來,陛下就去了梁國?”

“嗯。”他點頭,“掖庭獄的事情,并無幾個人知道……”

“我聽聞掖庭獄是很可怕的地方。”她輕聲說,“當年陸氏親族,男丁皆下诏獄,女眷則關入掖庭……”

“不錯。”他說,“朕進掖庭獄的時候,陸家人的血都還沒幹。”

她面容蒼白,擡起顫抖的長睫望向他,他毫無表情。

冰冷的石牆,肮髒的飯菜,遠處模糊的慘叫,近處斑駁的血跡,母親的臉色就如僵死的木頭人,而四歲的他什麽都不懂,只每天期待着周夫子的到來,周夫子會用沉靜如水的聲音,将他帶入另一個世界……

一個只有禮儀節度,充滿謙恭柔暖的世界。一個沒有殺戮,沒有欺淩,沒有孤獨痛苦,沒有貧窮困餓的世界。一個父親不會殺兒子,兒子不會恨父親的世界……

真是可笑啊……時至今日,他還會相信《禮經》上的話嗎?

“子臨。”薄暖輕輕地道,“這案子我不查了,好不好?”

他的身軀一僵。側首,望見她眸中輕渺漂浮的雲翳,帶着淺淡若無的關懷。她總是将自己隐藏得那麽妥善。

“不好。我寧願死個痛快,也不願讓你懷疑我一輩子。”

她微微一笑,“……你說得對。我們還有一輩子。”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