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風雨如晦

孫小言一怔,“外邊落雨……陛下!”他連忙趕着追了出去,遞上一把傘,“陛下一定要去,還請陛下帶上這柄傘去,別着了秋涼!”

雨影凄迷,顧淵略略側身,看着那把傘,眸中卻倏忽閃過一絲酸楚,“孫小言,朕這樣走着去,會不會又給她過了寒氣?”

孫小言愣了愣,一晌才反應過來皇帝話中的“她”是誰,“陛下是九五之尊,至陽之體,該能壓得下寒氣,怎麽會過寒氣給婕妤?”

顧淵拿過他手中的傘,清淡地笑了笑,“這世上誰誤了誰,誰說得準呢。”

他撐開竹傘,舉步而去,背影漸漸氤氲在迷蒙厮纏的風雨之中,玄黑的衣宛如天邊沉默的雲。孫小言看着他的背影,輕輕地嘆了口氣,第一次感覺到一種不合時宜的哀傷。

秋暮的雨腳斜飛,他縱是撐着黃傘,也被潑濕了半身。走到宜言殿外,他已忍不住想,下回要讓阿暖搬到昭陽殿去,宣室殿到昭陽殿是有複道的……啧,再不然就直接給修一條複道到宜言殿,只是怕那些老臣又要上奏本,谏他宮室奢侈……他是商纣王倒也無所謂,不能讓她被罵成妲己之流,好歹,好歹她也是個七竅玲珑的比幹啊……

思緒紛紛然亂如麻,倒好像回到了尋常無事的時候,他窮開心,就愛拿她打比方。往昔歡惬,何曾想過有一日她會反過來給他講故事,将他比作了那人人皆可得之的楚弓?她難道一點也不嫉妒?一點也不怨恨?他若真的走失了,她難道真的不會去找他,她難道不會說,他就是她的,永遠是她的,誰也不能把他從她身邊搶走?

宜言殿外的郎衛已看到了孤身前來的皇帝,驚疑之下肅容行禮,寒兒連忙搶将出來,大呼小叫道:“陛下這是要折煞奴婢們啊!快快請進來!這邊已倒了一個,陛下切莫再染了寒去啊!”

顧淵皺眉,冷叱:“什麽叫倒了一個,仔細着說話!”

寒兒抹袖子哭道:“天可憐見,我們婕妤真真是望天直直地倒下去的,陛下您去看看,您看看就知道了!”

顧淵心頭焦灼,又不願再對薄暖的侍婢發作,邁步長驅直入,寝殿裏已跪了幾名太醫,雕床之側還有一人長身玉立,正低身問太醫:“到底如何了?”

顧淵一怔,那人亦轉過頭來看着他,片刻之後,方行了個冷冷淡淡的禮。

“臣薄昳請陛下安,陛下長生無極。”

薄昳行禮完畢,再不看他,又去吩咐下人拿藥。顧淵一步步走上前,緩緩地道:“薄侍中到得早。”

薄昳頓了頓,“臣本在內廷,忽見此處奴婢慌張奔走,稍一詢問,便趕來探視。臣本未料到陛下也會前來。”

薄家人說話都很有特色,鋒芒斂着,只露出一星半點刺人的光;但饒是那一寸光,也将顧淵刺中了,他咬了咬牙,“朕聽聞婕妤病了,自然要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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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他便要上前,薄昳卻伸手一攔,“陛下謹慎,此間陰氣重,陛下方淋了雨,不如先去更衣。”

顧淵的目光越過他的寬袖,望向床上那閉目昏迷的人,淩亂的發,蒼白的臉,淡無血色的唇,他想自己此刻的形貌比她大約也好不到哪去。他将目光又移回薄昳端正的臉上,“你随朕過來。”

暖閣之中,燒起爐火,煮起清淡的果子酒。宜言殿的宮婢展開圍屏,顧淵在屏後換了一身素淨的青衣白裳,散開略濕的長發走了出來,站在小紅爐之前,微微一笑,“朕要修明堂,沒有錢。”

薄昳一怔。他沒有想到皇帝叫他來,不談薄暖,卻先談國事。“賦稅錢銀的事情,陛下當去問問大司農……”他斟酌着措辭。

“賦稅之大忌,為盡取于農。”顧淵擡袖挽起酒壺,薄昳連忙起身去接,他卻不讓,生生讓薄昳受了這杯禦手親斟的酒,“朕想讓你們都拿些錢出來,還有那些富商巨賈,大靖朝開國三百年,他們恐怕都養得膘肥體壯了吧?拿點小錢,不妨事。”

薄昳靜了片刻,“臣回去便拟奏。”

顧淵為自己斟滿一杯酒,執杯晃了晃,“朕命你留待宮掖,以備應對,看你每回當值也算是很勤懇,怎麽出了大事,卻也不告訴朕?”

薄昳垂眸沉吟,“陛下說的大事,可是今日薄婕妤的病情?”

“否。”顧淵搖了搖頭,“朕是說梁太後的奏本,為何叫長信殿風聞了去?”

薄昳一聽大驚,起身便跪了下去,“陛下是在懷疑臣向長信殿通報消息?”

顧淵将耳杯輕輕一側,酒水汩汩都流入爐膛,一陣咝咝聲響過後,煙焰燼滅,明明是重樓殿閣,卻好像被樓外的雨都浸透了,寒氣滲入這漫卷的重簾裏來,“梁太後昨日給朕上疏,勸朕選采女,擴後宮;今日朕去長信殿,太皇太後便馬不停蹄冊了六七個美人;朕再轉個身,薄婕妤就生病了。”

薄昳聽着聽着,冷汗已跌落下來。

“你姓薄,你妹妹也姓薄。”顧淵站起來,拍了拍衣上的爐灰,“你猜在太皇太後的眼裏,你們二人,誰更重要?”

薄昳沒有說話。

顧淵懶懶地笑了,“告訴你吧,是你妹妹更重要。因為,她還可以生兒子。”

薄昳一咬牙,“陛下會賜她皇嗣麽?”

顧淵頓了頓,側過身,俯下來,明亮的瞳仁裏跳躍着窗外的雨光,“只有她,只有她能懷朕的皇嗣。其他女人,想都不要想!”

薄昳竟然也冷笑了一聲,“既是如此,那便祝陛下如願以償!”

“你便将朕的原話報還太皇太後。”顧淵注視着他,一字字道,“他薄家沸反盈天,朕都由他去了;但阿暖是朕的女人,不是薄家的傀儡。”

薄昳走了很久了,顧淵才慢慢直起身,窗外的風雨震得他頭腦發麻,他抿了抿唇,幹燥得厲害,于是又斟了一杯酒,仰首飲盡。

酒是好物,能讓銳痛的感覺變得模糊,讓清晰的記憶變得朦胧,讓寒冷、疲勞、惆悵都被驅散,而只剩下輕煙一樣熏熏然的舒适,舒适得令他以為自己有能力做一切事,有能力為她做一切事。

可是那一卷青紗的簾子就在眼前了,他竟不敢擡手去揭。

來時的路上他想了許多種可能。她不是孱弱的身子,怎可能毫無預兆直接病倒?多半是在長信殿裏發生了什麽,他卻不知道。他聽見太醫和侍婢們來回走動的聲音,他聽見藥湯在方鼎中輕沸的聲音,忽然有人将眼前那一方靜止了很久的簾子掀開了:“陛下,婕妤醒了。”

皇帝如一陣風般從寒兒身邊掠了過去。

薄暖半坐起身,倚靠着床欄,臉色仍是死寂的蒼白,聲音極慢、極輕:“妾向陛下請安。”

顧淵皺眉,卻沒有如慣常地苛責她,上前了兩步,在地心停住,“朕……我剛才,吵到你了?”

想了半天,卻想出這樣一個蹩腳的開頭。他有些懊惱,想即刻就上去抓她的手,抱她,吻她,可是心裏卻犯着別扭,好像一向善騎的人卻被馬兒颠了腳,從此再不敢碰缰繩,那樣地惶恐。

薄暖搖了搖頭,淡淡地道:“妾方将醒來,累陛下挂念了。”

他輕聲道:“好端端地,怎麽會暈倒呢?”

薄暖不說話了。

顧淵靜了靜,揚聲道:“太醫!”

太醫丞連忙在外間奏道:“禀陛下,婕妤大約是誤食了什麽……什麽寒性的東西,加上淋了些雨,而且今日……今日正是婕妤的信期,所以……”

“行了行了!”顧淵聽得耳根微紅,連連擺手催他退下。又轉向薄暖,伊的臉色也有些不自然,“你在那邊吃了什麽?”

薄暖輕輕咬着下唇,側頭對着牆壁,不答話。

寒兒端着一碗紅棗湯進來,顧淵不由分說地接過,“都下去!”寒兒吓了一跳,連忙帶同衆人都退下,一時間偌大的寝殿裏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和風動重簾的嘩嘩之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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