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意惹情牽

顧淵在薄暖床邊席上坐下,将銀勺拌了拌深紅的湯,“張口。”他凝了聲氣,擺出一副帝王的架子來。他已發現自己疾言厲色反而能讓她聽話。

薄暖果然微微張口,他舀了一匙滿滿當當的湯水便往她口中送,滾燙,嗆得她不能入喉,好不容易吞了,竟連連咳嗽起來。他一下慌了神,将湯碗一放,疊聲問:“如何了?”

薄暖皺着眉道:“燙。”

這一字軟糯,倒像帶了三分撒嬌的意味,黏黏膩膩地纏進了顧淵的心裏去。顧淵再也擺不出臉色,“我吹吹。”

他是天潢貴胄,何曾做過這種服侍人的活計,便連喂湯之前要先吹吹涼都不省得。這回他心中打定了主意,反而再不退縮,小心地将湯水吹了三四道,才将一小勺送至她口邊。薄暖安安靜靜地咽下了,終于擡起眼來看着他,他的眸光仿佛被雨洗過一般地湛亮,倒映出她一個人微渺的肉身。看她一口一口乖乖地喝完,他也頗得意似的,将碗放下,便是盯着她看。

她低聲道:“有什麽好看的。”

“你臉上沾了湯汁兒。”他指了指自己的左頰,她立刻伸手去揩,“不對不對,下面一點——不對,往右些——”他突然伸一根手指輕佻地劃過了她的臉,笑道:“這下幹淨了。”

他的手指冰涼,仿佛還染着屋外風雨的寒氣,令她些微一戰,半晌才羞紅了臉,慢慢道:“陛下今晚……在這裏歇麽?”

同樣的句子,微妙地換了一種問法。他的心驀然一動,話到嘴邊卻轉了個彎,“你希望我在這裏歇麽?”

她抿了抿唇,有些不耐,“你愛歇不歇。”

他失笑,上前摟住了她,一下下輕拍她的背,“傻子,我不在這裏歇,還去哪裏歇?”

“宣室啊……”她被他圈在懷中,臉都埋在他胸前,聲音有些悶悶的,“又或者……增成殿那邊,今日太皇太後說,要讓她們住到那些屋子裏去。”

顧淵頓了頓,“我不會去的。”

話音堅硬,隐約帶了執拗,她漫然一笑。

他忽然扳起她的臉,迫得她與自己對視,“你不信我?”

她避開他的目光,“妾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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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将她從床上拽了出來,脫下自己外袍給她披上,她驚道:“做什麽?”

“過來。”他冷冷地道,當先走了出去。她遲疑一會,終是拖着略微虛浮的腳步跟上了他,走到宜言殿風雨飄蕭的小閣上,他伸手一指前方恢弘層疊的殿宇:“那是什麽?”

她努力辨了辨,山川風雨夕,天光隐,花木殘,那一座座宮殿都很相似,都似一個個巨大的籠子——“承明殿。”

“承明殿後邊。”

她微驚,“椒房殿。”

那是中宮皇後所居的宮殿。巍峨持重,與承明、宣室等帝王殿宇遙相對望,正是母儀天下的氣度。

“不錯。”他轉過身來凝視着她,夜幕緩緩地披了下來,雨聲依然急驟如奔馬,他的呼吸有些不安的急促,“朕不能承諾讓你住進椒房殿……”

他的眼簾微微垂着,話裏散碎着風雨聲,天光雲影皆黯滅,淺薄的夜色覆在蒼穹之上,他一身白衣随風而振,瘦削的骨殖仿佛即刻就要離地飛去——

她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袖子,仿佛依賴着他的一只小貍兒。

“但朕可以承諾你,”他垂眸凝注着她,話音低沉,“除你之外,絕沒有其他女人能夠住進椒房殿。”

她怔了一怔,而後便是錯亂地搖頭,“不,不,我不是……”說着說着淚珠竟然成串地跌了下來,“我不是一定要做皇後……”

“阿暖!”他扶住她的肩,定聲道,“你信不信我?”

她捂着口低泣,“我信你……”

江山如此遼闊,他突然間以帝王的姿态向她宣稱了一生一世。嘩啦啦的雨水沿着挑角飛檐砸落下去,前前後後,東西南北,九重宮闕,千門萬戶,都是巨大的囚籠,他在囚籠之中抱緊了她,低低地問她:“阿暖,我們要個孩子,好不好?”

她呆了呆,血液在剎那間沸騰又在剎那間冷卻,顫着聲音道:“你……你确定?”

他點了點頭。太皇太後已經容不下她,她一個弱女子失了外家依恃,便只有他了。然而現在他手中沒有證據,也無法與她多說。她看着他的表情,容色卻一時變得深不可測。

他需要一個兒子,大靖顧氏需要一個兒子。

可是,如果這兒子的母親姓薄……她終究是不敢想,于是又去看他。他沒有言語,擡手掖了掖她的衣領,摟着她往回走。走到床邊,她脫下外袍,他拿去放好,她已躺回了床上。

“我身上有病,切莫過給你了。”她慢慢說道。

他一哂,不置可否,徑掀開錦被與她并肩躺卧,她被吓了一跳:“你當真要……”

“病了還不安生。”他頗不耐煩地低聲打斷她的話。

他将手環過她的頸項,她怔了片刻,依偎上去。

何必再想那麽多呢?總之此時此刻,他是真的,他的身體是熱的,他的心髒在跳動,這就夠了,不是麽?

她本就生了病,方才在外面遭涼風一吹,腦子裏混混沌沌,思緒不知落到了何處,嘴角漸漸浸出了笑。她往他胸膛上蹭了蹭,索性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睡下。

他自胸臆間慢慢發出一聲似難耐、又似享受的呻|吟。

她驚得又擡起了頭,“你……”

“多話。”他皺眉,“方才太醫不是說了?你現在……不方便……”

他不說話了,她的臉也紅透了,刺溜一下埋進了他的胸膛。他尴尬地咳嗽兩聲,想說點什麽正經話來轉圜,“今日在長信殿,委屈你了。”

“不委屈。”她悶悶的鼻音傳來,烘得他胸膛發癢,大約是直吹進了心腔子裏了。

“往後留個心眼,長樂宮的東西不要随便吃。”他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梳弄着她的發,眼神裏仍有餘悸,“我不在時,你索性少去請安。我沒法時時刻刻護着你——要不,”他忽然有了個主意,“等仲隐平了滇亂,我讓他來當你宜言殿的郎衛,如何?”

薄暖低低嗤笑,“人家一個好端端的九卿,被你一句話,就變成看門的了?”

顧淵不以為然,“我讓他來,他不敢不來;而況郎中令本來就是看門的。”

“陛下莫再如此說了。”薄暖輕輕嘆了口氣,“陛下身邊靠得住的,也只有仲将軍一人罷了。來日若再出了刺客……”說到這裏,她有些難受,“傷口還疼麽?”

他微微一笑,“你自己看啊。”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是靠在他右側,連忙半撐起身子,“我可壓着你傷口了?”

他挑了挑眉。

她臉上又紅,琉璃雁足燈裏火光幽渺,映得她明麗臉龐撲朔如謎。她默了默,終是伸手挑開了他的衣襟。

男子的胸膛結實,仿佛還能聽見白皙肌膚下有力的心跳。她怔怔然,他一笑:“看傻了?”

她羞惱至極,立刻便想将他衣襟掩上,他卻突然抓住她的手,導引着她,觸到了他肋下三寸處那一道窄而深的箭傷。

她手指一顫,回過頭來,見到那一道凹凸不平的疤,已經愈合的創口猶是猙獰地張牙舞爪,仿佛還能想見那一日的兇險情狀。她低聲說:“往後還是讓仲将軍時刻陪着你的好……可是方才你說,他也要去滇國?”

“掃不掃興。”他平平地道,“我跟你躺一塊兒,盡想別的男人。”

她哭笑不得,有關仲隐的話頭分明是他挑起來的,他倒反咬一口。她将手指輕輕掠過那處傷疤,他“咝”了一聲,扣着她的五指,緩緩将她的手往下拉,放在了他的衣帶上。她低下頭去,他只能看見她珍珠般瑩潤的耳垂,而後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他導引着她的手解開了自己的衣帶。

他傾身過來,微微紊亂的氣息噴吐在她潔白的耳垂,“想摸嗎?”

她沉默,目光所及是枕上輕紅的纻羅巾,燈火之下仿佛幻化作一片蕩漾的紅色的海。然後她閉了閉眼,咬了咬牙,手指雖止不住顫抖,卻仍舊一意孤行地往下——

“好了!”他突地拿開她的手,聲音沉得可怕,仿佛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夜空。啊,不,殿外明明已降下了風雨,一聲聲都像鼓點般敲打在他的心上,他轉過頭去,很久,很久,她的手慢慢地收回了,他才忽然道:“你真是——妲己!”

莫名其妙。她腹诽。這才轉頭看向他,好奇地道:“你也臉紅了?”

他幹脆在床上翻了個身,背對着她。

她笑起來,“原來你當真沒碰過女人。”

他冷冷反诘:“難道你碰過男人?”

“沒有。”她輕聲道,“所以我才……”

他深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古人說好色可以亡國,初時我還不信,現在我……我真信了。你再多說一句,大靖朝我就不要了。”

她呆了呆,柳眉微挑,眸中笑意更深,卻終是乖乖地躺下,再也不多說話了。

好像真的生怕自己多說一句,就會變成亡國的禍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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