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神初六年
聽到“主母”這兩個字四姨的神經跳了跳,不陰不陽地丢出一句:“她自然想我快點回去。”
阿來沒搭腔,她知道四姨和主母姚氏一向不對付,妻妾之間的龃龉旁人自然不好多說。尤其謝家主母還是出身南崖姚家嫡系一脈,府君乃是當今尚書令,職輕而權重,是南崖勢力最為強勁的宗族。若是身在洞春的謝家嫡系一脈或許能與姚家論上一二,綏川謝家與之相比則完全沒有可比性。
謝太行雖鐘愛妾氏的溫情小意,對妻子姚氏卻是言聽計從。畢竟當初他妻子力排姚家衆議,頂着巨大的壓力千裏迢迢下嫁給了他,他曾當着尚書令的面許諾一定會好好對待妻子。
謝太行對主母唯命是從,大事小事都習慣性地跟妻子報備一番,這位側室四姨自然一直在主母的威儀下郁悶地生活。
四姨雖育有一子一女,可若不多籌謀一些,她那一雙子女憑着庶出的身份又能混出個什麽好賴?
今日四姨起了個大早就是為了去桃源寺給謝太行祈福,也祈禱綏川能夠安穩度過大荒之年,她們謝家能順風順水才好。
雖說是以祈福之名出的門,可她一早就把親生女兒六娘從床上拔了起來,讓阿來幫忙她梳理打扮。
六娘呵欠連天地被裹了一身姹紫嫣紅的錦衣繡服,根本沒睡醒。她昨夜翻牆出去到鐘公子房下趴牆根到半夜才回來,沒精打采地問她母親一早就來折騰是要幹嘛。
“給你阿父祈福去。”四姨說,“你跟着我順便去趟王家,把前些日子京城帶來的上好布帛給王家夫人送去。”
六娘“哎喲”一聲:“人家王家可是綏川旺族,什麽好東西沒見過,哪會在乎您那幾塊破布。”
她不過随意一說,沒想到四姨大動肝火:“什麽叫破布?這可是供給天子的绫羅!讓你去你就去!這麽多廢話!你嫡姐阿熏可是已經跟巽家的公子訂了親,你不警醒着點回頭等你主母随便把你許給個阿貓阿狗可別來哭!老天沒眼的怎麽就讓我生了你們這一雙讨債鬼,等我死了還有誰能把你放在心上!和你哥一樣,一天到晚不着四六的蠢貨!”
六娘莫名其妙被罵了個狗血噴頭,不好回嘴更不能動怒,也不知道她母親這一肚子的邪火是被誰勾起來的。
說來也巧。
來六娘閨房的路上,四姨正好碰見主母姚氏帶着兩位貼身婢女迎面而過,姚氏問她這麽一大早要上哪兒去,四姨行禮之後如實說去城裏的寺廟給謝公祈福。
姚氏眼睛往她手中籃子裏的精巧绫羅上掠了一眼,微笑道:
“外面天寒地凍的妹妹真是操勞了。對了,妹妹要去哪座寺廟祈福?我讓人随你一塊去,還能幫着提拎點兒東西。這一大籃子的绫羅也夠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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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姨婉言拒絕。祈福是會去的,可她此次主要目的還是把禮物送到王家,帶着六娘上王家露露臉,早點把六娘和王家獨子的婚事定下來,她這輩子的心事也算着落了一半。
神初時期大聿國風開放,女子雖不能入仕途,但也常見出來抛頭露面為家中分擔勞務。
經年戰事的摧殘之下,壯丁全都在前線與犯境胡族厮殺,後方勞力空虛,大好良田無人耕作成了荒地。天子勸農,鼓勵女子走出閨房加入勞作,誰開墾土地就歸誰所有。在巨大的誘惑下年輕女子成為大聿最新鮮的勞動力,不出兩年的時間無數荒地被開墾,前線糧草豐沛,連續打了好幾場勝戰,收複了綏東山脈以北一半的城池。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女子在街上溜達不算什麽新鮮事,拎着女兒去相中的公子家露個小臉雖有些過于熱情的嫌疑,卻也不是什麽會被人戳着脊梁骨罵的大事。
有意将六娘嫁入王家這件事四姨只跟謝太行提過,謝太行雖一向遵循姚氏之令,但小妾中最愛的就是四姨,凡事軟磨硬泡總能從謝公那邊磨出個略滿意的結果。加之王家在綏川也算是高門大戶,聯姻并不是什麽壞事,謝太行便也允了她。
這事兒她從沒在姚氏面前提過,生怕這位主母給她使絆子壞事。可即便她不說,這點小事都不用姚氏主動打聽,也能順着風飄進她的耳朵裏。
“聽說妹妹與王家夫人交情甚好?”姚氏似無意想起這麽一茬,順嘴一提。
四姨輕咳一聲道:“不過是王家姐姐熱情好客,又不嫌我愚笨,我沒臉皮總去叨擾罷了,不敢胡亂攀交情。”
姚氏搖了搖頭,擔憂道:“王家雖好可惜獨子是個癡兒,六娘若是嫁過去恐怕不見得是好事。”
四姨臉上的肌肉僵硬,偏偏還要賠笑:“姐姐說哪兒的話,六娘還小着呢不着急婚嫁。況且婚姻大事,輪不到我來指手畫腳,全聽郎君和姐姐的意思。”
姚氏握着四姨的手,語重心長道:“莫怪郎君總道妹妹性子單純胸無城府,眼看過完年六娘就滿十四了,該張羅婚事了。我看妹妹成天往王家跑還以為妹妹相中了那癡兒,幸好不是,否則真不知道該不該說妹妹糊塗。六娘雖不是我親生,卻也舍不得她的終身落在一個傻子身上,到時候守着一輩子的富貴活寡,妹妹又怎麽舍得?”
四姨被她牢牢握着不知該怎麽接話,說對或不對都不對。
姚氏又和她敘了些閑話便帶着一衆仆人離開了。
四姨氣得眼睛發紅。
這姚氏說話從來沒句真心,句句夾槍帶棒還偏偏要假惺惺地裝作關懷。誰聽不出她話裏拐着彎地嘲諷?嘲笑她這個母親沒本事只能将女兒嫁給一個傻子!若有更好的選擇她又豈會這樣費勁心思地想要扒住王家?若非她只是個妾,她的兒女怎會前途渺茫,只能靠她費勁心思來鑽營?傻子又怎樣,若是六娘嫁過去生個嫡子出來王家主母的位子便能坐穩,一點點犧牲便可換來下半生富貴平安,更可以從此擺脫庶出這個身份!姚氏一雙兒女生來就比她們母子三人高一等,又豈會懂得她們的苦楚?
富貴活寡?呸!
四姨氣得幾乎嘔出血來。
在後花園裏吹了半天的冷風也沒把心口那口惡氣給吹散,沖到六娘房裏,沒法向姚氏發洩的怒火全撒在這不長進的女兒身上。
六娘實在委屈,但一聽要去王家她立即捂着肚子浪嚎,甩了發髻就往茅房跑。
“不行了阿母,我吃壞了肚子真的沒法陪您去了……”
四姨正要發怒,六娘對着一直站在旁邊不言語的阿來叫道:“來!阿來!你跟着四姨一塊兒去。外面天冷又下着雪,記得給四姨帶上手爐,聽到了嗎?”
“是。”阿來乖巧地應了一聲。
四姨揪着六娘的頭發罵了一早上都沒能把她拎出謝府,最後沒辦法,裝着绫羅的籃子又沉,要自己提着一路胳膊得斷了,只好叫上阿來跟着去,幫忙提東西。
到了桃源寺,四姨讓阿來把籃子給小沙彌提着的時候,細致地看了阿來一眼,用力找還是能在她五官中找到一絲和謝太行相像的痕跡。
這下人阿來是謝太行的血骨。
多年前謝公酒後亂了心性随意寵幸了府裏的一位婢女,沒想到就這麽一晚那婢女居然懷孕了,十月之後生了個孩子。姚氏知道後倒是沒說什麽,可謝公生性高潔,忍不了自己居然寵幸了這樣一個出身卑賤的奴仆,不但沒有認下這血脈,甚至看都沒看過她們母女二人。府中上下見風使舵的本領高超,那婢女生産完沒多久就被人驅趕至府邸最偏遠處做些髒累的雜活兒。臘月天,水凍成了冰,門窗走形四下漏風,婢女只一塊破舊布衣遮體,卻将孩子包裹嚴實塞進懷裏暖着,讓孩子安然過了一冬活了下來。那婢女在月子裏凍壞了雙腿,從此落下殘疾,走不了遠路。
後來府中的花匠可憐她們母女,便将她們接到了他住的陋室照顧,久而久之兩人便成了夫妻。
孩子漸漸長大能幫忙幹活了,謝府人使喚她時都叫她“來,把柴搬進去”“來,把碳灰撥一撥”,久而久之,她有了個順口的名字——阿來。
四姨看着阿來,小小年紀眉眼間已經有幾分謝家家主的影子,不過更多的還是随了她阿母。說實話,她阿母的确會生,這小娘子無論是臉型還是眼睛都生得恰如其分,不覺濃豔也不過于寡淡。一雙長眉若長在別的姑娘臉上只覺得兇悍,可長在她臉上居然帶出了幾分英氣。再配上時刻機警靈動的雙眸和愈發嬌美好看的五官,活脫脫的美人胚子。
四姨忍不住暗嘆幸好阿來只是個下人,若當年謝太行認了阿來,她的六娘是萬萬比不過的。
許是桃源寺的袅袅青煙和巍巍鐘聲讓四姨這一早上翻湧的心緒平複下來,她松了松眉眼,對阿來道:
“祈福時間又長又繁瑣,六娘都躲懶不愛跟來,更何況你個小孩子家。先回去吧,去回了主母,說我在桃源寺裏用過午飯就回去。”
阿來道:“這……還是讓阿來陪着四姨吧。現下城裏都是流民,若是遇到了阿來也能替四姨拖住一二。”剛才被對方堵了一句,但她并不放在心上,真心惦記着四姨的安危。
當年她阿母臘月裏生她的時候,四姨看她們娘倆可憐便送了一件六娘穿剩下的小襖過去,寒冬中支撐着她活下來的除了阿母的體溫外就是那件小襖。後來送襖子的事被謝太行知道,四姨還被狠狠教訓了一頓。四姨平日裏嘴上兇悍,但阿來記得她這份情。阿母也經常說四姨救過你的命,你要知恩圖報才是。
四姨也是真心嫌她煩:“你這孩子!我要你回去你便回去!廢話那麽多!”
阿來見她是真的動怒了,只好聽話往回走。
四姨看着阿來走遠的身影舒了口氣。
雖然都說王家的琪公子是個癡兒,可她是見過琪公子的。憨厚是有點兒,也并不是個真正的傻子,反倒是人單純花花腸子少,這樣才懂得疼人。而且王家子嗣單薄,就王琪一個嫡子,将來家業必定是傳給他的。要是六娘能順利嫁給琪公子生下嫡子,将來的生活必定衣食無憂富貴榮華。阿來長得标致,要是入了琪公子的眼,就算阿來的身世當不了正妻,只怕六娘今後也少不了受氣。還是将她遣走穩妥些。
想到自己不争氣的女兒,也不知道還要操多少心,四姨恨恨地跺了一下腳,轉身往寺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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