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神初六年
阿來沿着臺階快速往下小跳,很快到了山下。
早上水房缺人,天還沒亮就把她叫起來幹活去了。之後跟着四姨出門,一直到正午時分她一口水都沒喝,又渴又餓又困,身上只有昨天阿母給她的兩文錢。
攥着這兩文錢,阿來不太舍得花。
她知道阿父去世之後她阿母有多艱難,為了能繼續留在謝家,即便腿腳不便阿母還是承接了以前阿父所有花匠的活兒。
謝家雖在綏川算是世族大戶,但綏川郡地屬西北偏遠,在大聿的四十八個郡中無論經濟還是軍事建設都只屬于末流,真正的名門旺族早就在文帝時期往富庶的巨鹿、靖集等地南渡了。據說當年綏川謝家也曾動過南遷的念頭,只不過謝氏強大的嫡系也在北邊的洞春郡,謝氏一族在南方毫無根基,貿然南渡想要站穩腳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于是謝家就繼續留在了綏川。
大荒之年所有人手頭都不富裕,謝家自上而下也都節衣縮食,落到花匠母女手裏的錢少之又少。已是孟冬時節,她阿母還是穿着三年前阿父還在世時攢錢買的薄襖。這件薄襖已經打滿補丁,阿來勸了她好幾次讓她給自己置辦件擋風的皮襖子,她總說好好好,卻從來沒有真正這麽做。省吃儉用的錢全給阿來了,讓她吃飽穿暖,無憂無慮。
想到阿母白天幹活夜裏雙腿痛得整夜整夜睡不着,阿來鼻子發酸,這兩文錢不能随便花了。可是就算不花,一直拿在手裏也沒有意義,兩文錢除了買幾個蒸餅外買什麽都不夠。
阿來走在通往市集的路上,前方車馬聲大作,一隊頭戴銀盔的騎士騎着赤馬在前方開路,之後好幾輛金頂馬車緊随其後。百姓驚叫着被騎士驅趕到一旁,阿來在人群之中艱難地看見馬車的四角吊頂搖擺着精致的銅獸。
車馬隊穿過市集,往城東郊外的方向去了。
馬蹄踏着雪泥招搖而過,因馬車裝飾陌生,周圍百姓都在猜測這群是哪裏來的達官顯貴。阿來若有所思地扭頭,往市集深處擠去。
即便荒年,歧縣集市也還是有商販擺攤叫賣,只是客人不多生意冷清。阿來靈活地穿過人群,找到了熟悉的蒸餅攤。
今天蒸餅攤的光叔似乎不在,只有他十歲的女兒小九一個人守着攤子。
天氣太冷,小九的麻布衣衫嗖嗖透風,一張黑黑的小臉硬是被吹出兩抹皲裂的紅暈。亂糟糟的頭發頂在腦袋上,她不太在意地抹把鼻涕,用稚嫩的嗓子盡力招攬生意。
“小九!”阿來跑到她的推車前,撐在竹編前。竹編裏裝滿了蒸餅,為了給蒸餅保溫上面蓋了一層棉被。阿來太餓,隔着棉被都能聞到蒸餅軟軟甜甜的面香。
“你阿父呢?怎麽就你一個人。”阿來問她。
“他昨天下田埂的時候摔斷了腿,今天來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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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了腿?找大夫看過了嗎?”
小九搖了搖頭,失落道:“哪有這閑錢,你也知道我家的錢全都給我阿母治病了。現在連阿父也一塊兒病倒了,我、我……”
小九說着就開始吸鼻子,阿來跟着她急:“你先別哭啊。”
阿來知道光叔和小九非常勤快。光叔的妻子卧床好些年,家裏全靠光叔和小九兩個人忙活。之前兩人合力耕出了兩畝地,按照當今農律這兩畝地由他們開荒便歸他們家所有。光叔和小九起早貪黑地耕作,辛苦經營着小小的蒸餅攤,就是為了能給小九的阿母治好病。沒想到趕上荒年,家裏最主要的勞動力卻出了意外。
“我昨晚一晚沒睡,只做了這麽一筐蒸餅出來,就算全部賣完也不夠我阿父阿母的藥錢。阿來姐姐,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
阿來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思緒在腦中飛快流轉。
身後路過不知誰在哎喲哎喲地叫喚,說剛才躲閃不及被那隊馬車踢個正着,把腰踢錯位了,站都站不起來。阿來回頭看那老婦,握着兩文錢的手緊了緊,忽然一道斑斓之光從她腦海中一閃而過。
阿來轉回頭問小九:“你信我嗎?”
聽她這麽問小九立刻不哭了,大眼睛裏還挂着眼淚,好奇地問道:“我信你啊。姐姐你有辦法嗎?”
“你平時蒸餅賣一文錢三個,對嗎?”
小九點點頭。
“我有兩文錢,你賣我十二個,回頭我給你賺一塊大銀铤回來。”
小九被她吓了一跳:“十二個蒸餅能換塊銀铤?這怎麽可能。”
小九還在磨蹭的時候阿來已經将兩枚銅幣丢了給她,用布兜了十二個蒸餅,扒着她的攤位上上下下。
“你在找什麽。”
“你這兒有桶可以借我用嗎?”
“沒有,只有幾個大碗。”
“行,大碗也行,正好。你的扁擔也得借我,一個時辰之後回來找你。”
阿來向她借了一堆莫名其妙的東西,挑着扁擔就走。
難道她要去賣貨嗎?可是就十二個蒸餅和幾塊碗,如何能換回一塊大銀铤?小九不太相信。
阿來迎着寒風挑着扁擔去市集三裏開外的山中暖泉盛了幾碗甘甜的泉水,平放在扁擔裏蓋上棉被保溫,踏着濕滑的山路小心翼翼地下山,朝着城外東郊去了。
趕到東郊果然看見方才招搖過市的馬車車隊停在不遠處,一片荒廢的田埂裏站着幾位披着大氅的男人。大氅之內的長袍赫然紋着虎鶴,那是官袍。幾位騎士手持利劍守在田埂四周,警覺地環視,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布滿陰冷殺氣。
雖然騎士和馬車都算低調,并沒有什麽紮眼的裝飾,可阿來還是從馬車四角挂着的銅獸上看出了端倪。
大聿的官車四角都有銅獸來代表官階品級,她家府君的馬車獸飾為鴻漱,代表郡太守一級的地方官員。而這一行金頂馬車銅獸分別為白鹇和山雀,不用說,裏面坐的是刺史和縣裏的其他官員。
阿母曾經說過,每當荒年的時候從天子到各地太守甚至是縣令都要親自田耕,以祭五谷之神,祈禱來年有好收成。每當田耕之時,天子倒是不辭辛勞地親耕,各郡刺史也會下來巡查,但地方官們卻多是敷衍。陪同監察刺史吃喝玩樂一通後到郊外随意做做樣子,到最後還是農戶們收拾殘局。
這不,又在裝模作樣了。
阿來将攤擺好,一邊撕着蒸餅等待大魚上鈎,一邊惦記起了阿熏姐姐。
不知道這回和謝公一塊兒去宴州辦事是否還順利。
時值寒冬,天冷風大又極其幹燥,這群成日坐于精碳暖房裏辦公的達觀貴人們,在田裏刨了兩柱香的時間就口幹舌燥苦不堪言,被淩烈的西北風一吹單薄的身子搖搖欲墜。可監察刺史都還在盯着,也不好馬上走人,只能再撐一會兒。
賀縣丞已經年過五旬,寒門出身,沒有高升的念頭,只在歧縣管管治安混過餘生便罷。他身體虛弱掄一鋤頭咳三下,此時正又渴又餓兩眼昏花,他的下屬見他這樣實在着急。為了做出個艱苦的樣子好在監察前博個美名,賀縣丞故意少帶了水和吃食,方才就全貢獻給了長官們,現在落得自己撈不着一口水喝。東郊荒涼,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上哪兒找食物去?
“找找、找找!”賀縣丞扶着老腰氣都順不過來,喉嚨裏冒煙,在下屬耳邊氣若游絲道,“去外面找找!遠點兒的地方看看還有人家沒有!哎喲,找口水喝也好啊,真是要了命了……”
下屬也是為難,這郊外荒無人煙的,就算找到人家也都揭不開鍋,總不能去奪百姓活命的口糧吧?駕車回城的話一個來回最快也得半個時辰,只怕回來時人都撤了。
縣丞的命令也不能不聽,下屬們只好到附近搜刮一通,碰碰運氣。
運氣還真就這麽好。
大老遠的他們看見有個小娘子正坐在一棵禿樹下大口吃蒸餅大口喝水,爽快勁兒讓他們看得都有些饞。上前一看,小娘子居然是個賣蒸餅的,扁擔兩頭挂着竹編,竹編上蓋着棉被,掀開的一角隐約能看見被裏藏着一大兜的蒸餅和好幾碗水。
屬官們上去問她蒸餅和水怎麽賣,他們全要了。小娘子居然還不肯給。
“我阿母說了今天賣剩的十二個蒸餅都得給我阿翁阿婆送去,少一個就要打斷我一條腿的。這幾碗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山野暖泉,現在還熱乎着呢。我要一塊兒送去,不能賣給你們。”
屬官們瞧着小娘子語态嬌憨不免好笑,區區幾塊破餅她還當成寶了。
“多少錢賣?”
“多少錢都不賣!”
為首的屬官蹲到她面前,從懷裏掏出兩枚晃眼睛的大銀铤:“看見這個了嗎?可以買你一整個蒸餅鋪了。你拿着這兩枚銀铤回去給你阿母看,她別開心得暈過去,定不會打斷你腿的。水也留下,你可以走了。”
阿來似懂非懂地握着銀铤看,屬官們把扁擔整個挑走。賀縣丞一口一個蒸餅配溫泉,吃得感天動地。
銀铤晃過小九的眼睛,讓她下巴都差點兒掉下來。
“啊?這是真的嗎!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完整的銀铤!”小九捧着銀铤大驚小怪,“阿來姐姐!你好厲害!怎麽做到的!”
小九纏着阿來讓她傳授十二個蒸餅換回大銀铤的經驗,阿來被她連拉帶扯衣服都歪了也沒開口。她阿母再三告誡她不許在外面惹事,這件事如果傳到她阿母的耳朵裏恐怕又是一頓好打。阿母雖然腿腳不便,可是手上的力氣出乎意料的大。她曾經親眼看見柴刀裂了沒法使,阿母直接用手刀劈柴的場景。每回被阿母揍都教她印象深刻,所以小九怎麽糾纏都沒用,她就是不說。
小九問累了,看她守口如瓶得很堅定,也就不再追問,只一個勁感謝阿來,淚花在眼眶裏轉着:“我阿父阿母都有救了!”
阿來抓了個蒸餅墊肚子,将剩下的一枚銀铤小心地揣入懷中,心裏已經在計劃該怎麽分批花掉以至于阿母不會發現。隔壁攤的兩個女子在激憤地哭訴着什麽,起初她沒在意,直到“流民”二字非常清晰地鑽進了她的耳朵裏,她撕着已經變得硬邦邦的蒸餅和鄉裏鄉親一塊兒圍了上去。
及錫國的流民入城之後被安排到了清水寺暫住,人數衆多以至于這座百年古剎承根本載不下,寺中的僧侶們為了給流民們騰出休息的地方,全都搬到了上山居住,為此凍病了好幾人。雖說由官家發放糧食物資,奈何流民數量實在太多,那點兒糧食又哪裏能夠?他們開始趁夜溜出寺廟,到附近的民居尋找食物。歧縣民風淳樸樂善好施,看這群流民中有不少老弱婦孺實在可憐,就在睡覺前将食物放在門口供流民們取食。
那倆哭訴的女子就是施舍流民食物的其中兩戶人家。她們說自己就住在南山清水寺腳下,一家幾口人常年受佛法熏陶,家裏公婆丈夫也都是信佛之人,常将慈悲為懷挂于心中。原本那些流民得了食物還會感激涕零地說些好話,可漸漸地,這些放在門口的零星食物滿足不了流民的胃口,他們開始在夜間強行闖入民居搶劫還糟蹋糧食,好好的麥飯吃一半灑一半,蒸餅浪費的比吃掉的還多!養來下蛋的雞直接被奪走宰殺,看家護院的黃狗只留下一顆血血淋淋的狗頭,更別說耕地的黃牛和養來賣錢的山羊了。居然還有人家丢了孩子甚至被強暴。家中沒有年輕壯丁,根本無力反抗。一開始還願意施舍的百姓馬上關門閉戶,誰都不願意再救濟災民了。
說到這裏兩個女子哭得更傷心,她們一個丢了孩子一個險些被侵犯。周圍的百姓聽到這種事都是一陣低聲哀嘆,面面相觑,心酸擔憂害怕更不知所措,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他們偷孩子做什麽?”
“莫非……吃人?”
“別說了!這幫畜生!怎麽能放他們進城呢!孫明義是不是傻了!蠻夷匪類,他們都是只會燒殺擄掠的野蠻人!進了歧縣的城池分明就是狼入羊窩!讓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老百姓怎麽活!”
阿來和小九站在人群裏心裏砰砰直跳,都被恐慌的情緒揪住了神經。
“不能讓他們再這樣害人下去!走!找孫明義去!把這群蠻子趕出去!”一群人慷慨激昂地就要往縣衙去,阿來和小九也要跟着去造勢,去的路上聽着他們繼續議論:
“兩萬的流民小小的清水寺怎麽可能裝得下?孫明義莫不是瘋了!”
“聽說不是縣尊的主意,他帶着士兵在城頭守了三天三夜,最後是謝太守家的大公子插手将人放進來的。”
小九看了阿來一眼,阿來紅着臉低下頭。
“聽說還有流民往咱們這兒來呢,清水寺已經裝不下流民,他們現在都往別的寺廟去了。”
“別的寺廟?歧縣就兩個寺廟,一個南山清水寺,一個城北桃源寺。”
“對,他們去桃源寺了。桃源寺還好點,周圍沒什麽民居。可這麽着也不是個辦法啊,若不将這些胡賊趕出去,咱們歧縣難有安寧之日!”
桃源寺?
阿來心裏一慌,停下了腳步。
“怎麽了阿來?”小九見她臉色一瞬間變得煞白,擔心地問她。
“糟了。”阿來低喊一聲,“糟了!”
她迅速撥開人群往外跑,奔了兩步又拐回來,雙手夾着小九窄窄的肩膀,警告的話當頭敲在小九腦門上:
“這段時間你儲備好糧食待在家裏不許出門!闩好門誰敲門都別開!最好備兩根能打人的棒子,保護好你父母!記住了!”
沒等小九反應過來阿來便再次調頭,往桃源寺的方向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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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