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神初六年

孫明義聽着縣衙外面要求驅逐流民的吵嚷聲煩不勝煩,重重地将手中的碗摔在桌上,哼了一聲道:“謝家這乳臭小兒,自己有多少本事何不以溺自照?捅出來的簍子倒要我來給他填補!”

縣衙主簿道:“縣尊勿惱,為今之計需謹慎果決。及錫國雖是我大聿屬國,可到底是一群胡賊,野蠻彪悍。加之流民數量又多,眼下若是不加以控制只怕是要生禍端。我們歧縣一旦被打開缺口,周遭所有的流民全都會聞風而來,更不要說及錫國裏還有十萬的災民,倘若都強渡恕河進我大聿的話……”

孫明義猛地回頭,憤恨道:“我豈會不知開了城門的後果?謝家小兒滿嘴仁義道德,卻不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之理!這才幾天胡賊就已經不服管束到處惹禍!我看那豎子并非不知後果,他肯定也明白其中風險,只不過一心想着為謝家冒險争功罷了。”

主簿道:“看來只有将流民再次驅逐了。”

孫明義坐了下來,眉心猶如刀刻:“現在說要清出去他們哪裏能肯?咱們的歧縣的兵力也不過三千人,當初仗着城牆易守難攻還能抵擋,現在賊在城中若是将他們逼急了只怕到時候狗急跳牆,引起大亂!”

“臨縣兵力正在調配,謝公這兩日也該回來了。縣尊不若再勸一勸謝家公子,若是歧縣亂了牽連的将是整個綏川,謝家自然逃脫不了幹系。謝府若肯出借府中部曲或可緩解眼下流民之疾,等支援抵達一切就好辦了。再不然能請謝府的雲孟先生出個主意也是好的。”

孫明義想了想,煩悶地哀嘆一聲後站了起來,将破舊的襖子穿上:“罷了,我去趟謝府。”

謝随山聽家奴報說孫明義求見,知道他定是為了流民一事而來的。

流民在歧縣生出的事端也出乎謝随山的意料。

流民難訓甚至威脅到了百姓的安危,到了如今地步他自然曉得請神容易送神難的道理。公倉的糧食早就被搬完,強征私糧差點兒引發官民沖突,最後根本沒能征到多少。沒想到歧縣的百姓根本不願意把糧食貢獻出來給流民。這些人平日裏看似淳樸團結,誰成想到了關鍵時刻居然這麽吝啬。當日他在城牆之上誇下海口說流民之事他全權負責,如今這才幾日工夫,如果出爾反爾将流民驅逐出城的話,他謝随山豈不是成了全綏川的笑柄?父親知道了罵他個狗血噴頭都算小事,肯定得将他綁去祠堂家法處置。而他妹妹阿薰呢,又能看他笑話。

謝随山腦子疼,揮了揮手,讓仆人跟孫明義說他不在府裏,趕緊打發走。

孫明義和主簿被拒之門外,氣不打一出來,打算守在謝府門外等着逮這謝随山。

等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縣衙的幾名士兵跑來找他,說流民在城中到處亂竄,青天白日打砸搶劫,已經出了人命。孫明義一個頭兩個大,讓主簿繼續在此候着孫明義,選了個精壯士兵讓其快馬趕去臨縣催調兵馬,他則盡力集結城中兵力鎮壓流民。

阿來從市集跑出來往桃源寺去,沒跑兩步便看見前方一群人驚魂未定地迎着她而來,衣服淩亂,有些人甚至還帶着血。

阿來抓住一位老婦問她出了什麽事,老婦滿頭是汗氣喘如牛,說流民鬧到城北去了,不僅搶糧食還搶人,有人反抗就是一頓暴打甚至殺人,簡直和土匪沒兩樣。她就是從城北逃過來的,如今城北百姓全都跑光了。

果然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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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在流民被放入城中時阿來就有不好的預感。

及錫國那些腌臜兇殘的發跡故事她從阿母嘴裏聽過不少,對這幫胡人沒有一絲好感。及錫一族是有名的貪婪兇殘的民族,其族中男子野蠻好戰崇尚武力,女子地位低賤甚至不如牛羊值錢。從前還未歸順大聿之時就常常滋擾大聿邊境,燒殺擄掠無惡不做。後來武帝出兵征讨,及錫雖投降稱臣,可這群胡人依舊搶劫擄掠哪一樣也沒少幹,尤其是搶女人。大聿女子在及錫國一個抵得上及錫女十倍的價錢,價格等于一匹上好的戰馬。近兩年及錫依舊不安分,仗着是大聿屬國便四處惹是生非。如今趕上災荒又被另外三個小國聯合攻打,大聿的援軍還未到,及錫國的國民就溜了一大半,全湧到與大聿的接壤地綏川來了。

說是大聿屬民,這城門也是萬萬不該開的。及錫人骨子裏刻的是兇殘成性貪婪無厭,與崇尚儒學飽讀詩書的大聿百姓從來不是一類人。阿母就曾經教導過她無數次,見到及錫族人一定要多加提防。

阿來逆着慌亂的人群推推搡搡,始終沒有見到四姨的影子。好不容易靠近桃源寺,遠遠地看到桃源寺石階下有幾個衣衫褴褛的身影在晃動。阿來心裏一跳,立即躲到樹幹之後,小心地露出眼睛往那處窺視。

是流民。

三個髒到看不清臉,衣不蔽體的流民正蹲在一起不知道在争搶什麽。阿來屏氣凝神眯着眼睛想要努力看清情況,卻見一只發紫的手忽地從石階上滾了下來,被其中一流民踩了個正着。流民低頭一看,立即抓起來就啃。呲牙咧嘴時發黃的牙縫間全都是血。

阿來急忙捂住差點驚叫出聲的嘴。

他們在吃人!

情況比想象中的還要糟糕,上山的唯一道路被流民占着,她不敢往正門走。有條彎彎繞繞的林間小路也能上山。平日裏沒人走,一些不守清規的和尚有時候會找娼婦消遣,被她不小心看到了幾回。小路隐蔽,專門供娼婦出入。

惦記着四姨的安危,她也管不了那麽多。在衰敗的林間薅了半天薅來幾片枯葉和一大團的草。枯葉插在頭發裏別在腰間,草揉碎了多少擠出些綠色的汁水,全抹到臉上。簡單易容之後,阿來嬌小的身子往林子裏一躍,打眼一看的确不易發現。

上山這一路阿來都提心吊膽,好幾次和流民擦肩而過,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避開對方。

林間樹杈無數非常妨礙她前進。阿來從腰帶中抽出個事物,夾在雙指間,靈活的手指飛速轉動,快到看不清動作。手所到之處樹枝被斬得一幹二淨,立即清出了一條路。可她實在着急,半砍半闖,一半的樹枝是被她削去的另一半則是被她魯莽撞斷。看來這幫和尚近日也挺守規矩,小路有段時間沒人走了。

好不容易來到桃源寺大門口,發現寺廟的門緊閉,上百流民鬧哄哄地拍打大門,嘴裏罵着聽不懂的及錫語。

阿來沿着桃源寺外的野林子又繞了一大圈,猶如翻山越嶺,渾身都是被樹枝刮出來的小傷口,始終找不到進去的入口。

桃源寺所有的門都關得嚴嚴實實,無論外面的流民怎麽叫罵它都像一口梵鐘,巍峨不動。

坐在樹上的阿來心下略寬。

既然流民進不去也就威脅不到四姨。可是,如果四姨已經離開桃源寺了呢……應該不會,她說了祈福繁瑣要耗費很多時間,應該還沒結束就被流民圍了寺廟。

但願。

見無法撬開桃源寺大門,不多時流民便自行散了。畢竟城裏的待宰肥羊不少,他們沒必要在這兒浪費時間。

流民一散,阿來從樹上跳下來狂敲大門,希望大門開啓時能見到安然無恙的四姨。

六娘睡了個回籠覺,懶洋洋地起床,肚子咕咕叫,餓了。

叫了婢女來伺候用膳,随意一問,發現四姨還沒回府。

“還沒回來?這都什麽時辰了。”六娘打開窗子往外看,居然已經天黑。王家夫人向來不好客,她被阿母拖着去過幾次,常常沒喝上兩口茶對方就拉了臉一副要送客的模樣。難道今天阿母帶去的绫羅還真讨了對方的歡心?

“什麽?走了?”

雙手拍門拍到紅腫嗓子叫到沙啞,才有個小沙彌小心翼翼地将門打開一絲縫隙。阿來見是先前迎她們的那位,便趕緊詢問情況。沒想到對方說四姨插了幾炷香捐了點香火錢之後叫了兩位師兄幫她拿籃子,早走了。

“可是去了王家?”阿來焦急地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

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阿來心裏大叫不妙,又沿着小路滾下山去。她這滿身泥濘一頭雜草,路上歧縣的百姓見了都繞着走,顯然是将她當成了及錫來的流民。

到了王家巷口,還未等上前叫門就被兩位護院給叉了出去。

“不長眼的瘟騷奴,竟敢來此撒野!”

阿來顧不上摔疼的屁股,連忙爬起來叫住他們:“我不是及錫人,我是謝府的花匠!”

聽到阿來的歧縣口音以及謝府二字,兩位護院頓住腳步回過頭來打量她,問道:“謝府的花匠怎麽這副鬼樣子?”

阿來急切道:“小仆随府中四姨出來敬香祈福,在桃源寺分開時四姨說要來拜訪貴府夫人,小仆來的路上遇到流民才扮成這副模樣。敢問二位大哥,我家四姨可曾來過?”

兩位護院相互看了一眼,搖頭道:“流民鬧城大家都躲起來了,誰還出門尋災禍?今日沒人來訪,更不曾見到你家四姨。我勸你還是回府裏問一問吧。流民在北城生事,你家四姨可能已經回府了。”

聽見兩個護院的話阿來如遭重擊,腦子一陣陣發脹。如今最後的一絲希望只能寄托于四姨改了主意真的早早回府。

天色已晚,在匆匆回謝府的路上阿來一面要謹防流民,一面又心急如焚。心中不斷祈禱能在府中看見安好的四姨,千萬別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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