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神初六年
“你怎麽一個人回來了?我阿母呢!”
阿來帶着一身的傷和忐忑,氣喘籲籲地回到謝府時,一上來就被六娘當頭棒喝的質問敲得恍惚。
“四、四姨沒回來嗎?”
“我問你呢,你倒反問起我來了。阿母和你一塊兒出去的她去哪了你心裏沒數嗎?而且這臉上身上是怎麽回事?掉到豬窩了嗎這麽髒!咿!別靠近我!”六娘捂着鼻子嫌棄地将她往外揮。
阿來是真的慌了,根本沒工夫和六娘拌嘴。四姨離開桃源寺時還叫人幫忙提籃子,說明她的确是要去王家的。可是王家沒有,桃源寺也沒有,這一路上她都有留意,沒見到她的蹤影。
流民騷亂城裏已經是人心惶惶,四姨平日裏頗為謹慎,肯定不會冒險和流民沖突。加上有兩位桃源寺的和尚陪同,就算遇險多少也有抵抗之力,或許是被困住了一時難脫身。
快步穿梭在謝府專門給下人走的內側回廊中,去找她阿母的路上阿來腦子裏一時一個想法,不斷為“四姨現在是安全的”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
推開木門喚了聲阿母,卻見房內除了阿母之外,雲孟先生居然也在。他們倆面對面站着似乎在說什麽,阿母骁氏轉頭看她時如青鋒一般冰冷的眼神生生将她往後推了一步。
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阿母,而且……她怎麽會和雲孟先生在房內獨處?阿來腦子裏生出個模糊的結論,立即将其打破。
顧不上去猜疑別的,阿來将發生的所有事告訴給骁氏,骁氏聽完後怒道:
“出了這種事為什麽你還一個人在外面找了這麽久?耽誤了多少時間你知道嗎?出事之後你該馬上回來通報,謝府人多傾巢出動馬上就能覆蓋大半個歧縣,可現在……平時闖禍的時候倒是機靈,怎麽到關鍵時刻犯糊塗!”
骁氏常年幹農活個高肩寬皮膚黝黑,五官被歲月磨得粗糙,依舊能看出年輕時好容貌的影子。平日裏她極少這麽嚴厲訓斥阿來,一旦心急長眉倒豎着實吓人。
阿來知道她着急,說話也重了幾分,淚花在眼眶裏打轉。
“我知道錯了,阿母您別生氣了。”
雲孟先生沒說話,搖了搖扇子打算離開。
“雲孟先生,請留步。”骁氏叫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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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孟先生回頭看她,骁氏思忖着什麽,片刻後像下定了決心般道:“行,我答應你。”
“哦?”雲孟先生眉峰略擡,似乎有點意外。
“不過,作為交換的條件,你也要答允我一件事。”
雲孟先生走了,骁氏拉着還在恍惚的阿來一塊兒去找主母,要将四姨的事盡快禀報給她。
扶着一瘸一拐走得滿頭是汗的阿母,阿來一直勸她慢點走,別摔着。
連夜拜見主母将四姨的事一一交待,姚氏也感覺到了事态的嚴重,将手裏的乳酪丢下,立即讓婢女去叫謝随山來見她,并把謝府所有部曲、幕僚、奴仆都聚在後院中。
謝随山因為流民的事情焦慮了一整天,此刻正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知道門外那倒黴的縣衙主簿走了沒有。一陣心驚肉跳的拍門聲讓他直接從床上彈了起來,傳話的家奴說了原委讓他快些去見主母。
謝随山心煩意亂,胡亂把衣服穿好,冠都未正好便沖去見母親。姚氏讓他馬上率謝府所有人馬出動尋找四姨。
“一定要把她活着帶回來。不然,你知道後果。”
臨走前姚氏拉着兒子語重心長地交待了一句,看似當前情形下合理的叮囑,其中更深的意義只有謝随山他自己能意會。
流民是他放進城的,現在的騷亂可以說他是罪魁禍首。沒想到流民之亂居然這麽快就報應到了謝家,被卷入其中的不是別人,偏偏是他父親在側室中最疼愛的四姨。父親馬上就要回來了,如果四姨有個三長兩短父親會怎麽懲罰他?想到小時候父親用鐵棍毫不客氣地揍他的場景,謝随山後背發涼。
母親眼神裏的嚴峻讓謝随山一秒都待不住,立即跨馬疾馳,随從跟随在後狂奔,氣勢洶洶地殺入已經宵禁的歧縣城內。見到流民就将其叉倒在地,逼問四姨的下落。
阿來想要一塊兒去找四姨,骁氏還未開口阻止,就被謝随山房裏的女婢攔了下來。
“大公子吩咐要看好你,在他回來之前你哪兒也不能去。”
“看好我?為什麽?”阿來不解。
“等大公子回來你自己問他吧。”
骁氏把她拉了回來搖搖頭,示意她不用再說。
“四姨會出事嗎?”母女兩人坐在庖廚的臺階上,阿來心事重重,“都是我的錯,如果當時我沒走就好了……”
“就算你當時留下來陪她也無濟于事,不用自責了。”
“可是我能……”想到阿母向來不喜歡她在外展現武功,金蟬刀更是絕不能使用,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阿來。”骁氏摸了摸她的腦袋,變回了以往溫和慈祥的阿母,“有些事情盡力便好。你需明白這世間有許多事無論你如何努力都無法改變。最讓人不痛快的是,你要學會的不是當個英雄,而是要明白該怎樣放下。”
阿母心裏有秘密。
自她懂事以來就和阿母生活在謝家,除了置辦花圃農具之外,阿母從來沒出過謝家的門。但她知曉天下事,古往今來諸多奇聞異事能夠講個三天三夜不重樣,也偷偷地教阿來武功,只是從不讓她外露。
金蟬刀薄如蟬翼,藏在指縫中可殺人于無形,阿母傳了給她但是不讓她用。對女兒說的最多的一句話便是:
“放下刀,才能過上安穩日子。”
阿母不是常人,今日她與雲孟先生的對話更加證實了阿來心中的猜測。
阿來心裏隐隐有種恐慌。
她習慣的生活,阿母嘴裏常常念及的“安穩日子”,或許即将被打破。
謝随山騎馬奔走了大半夜一刻未停歇,累得雙腿發抖後腰酸脹,依舊沒有四姨的下落。
歧縣已經快要被踏遍,只剩下城東郊外未開坑的荒地還沒搜盡。東郊渺無人蹤,倒是做一些雞鳴狗盜之事的最佳地界。謝随山讓其他家奴繼續在城裏搜,見到流民就扣起來,自己帶了一隊部曲往東郊去了。
夜晚的東郊比他想的還要荒涼。部曲小卒點了火把遞給謝随山,謝随山勒着缰繩放慢速度,火把的光将夜黑一塊塊照亮。
披着冰霜的草堆碎石之後依稀有只腳,謝随山讓小卒上前去探查。
“回公子,這是一和尚。”
“和尚?”謝随山臉色變了變,“他還活着嗎?”
“已經沒氣了。”小卒翻動和尚滿是鮮血的破碎布衣,衣服下的屍體形狀慘不忍睹,仿佛被野獸啃咬過,身體上的肉被撕扯得一塌糊塗,多處都見了骨頭。小卒一陣反胃,強行将惡心的感覺往下壓,聽見另一邊又有人喊:
“這兒還有個和尚!也沒氣了!”
兩個和尚。
謝随山駕着坐騎在原地溜達,猶猶豫豫地沒有上前。
莫非是随四姨從桃源寺出來的那倆和尚?他們死了?那四姨……
“公子!公子!”
謝随山被突然闖到眼前驚慌亂叫的小卒吓了一跳,正想呵斥他的時候只聽他道:
“公子!找到四姨了!”
謝府一整夜未熄燈,整個府邸自上到下誰都沒敢合眼,都在等四姨的消息。
一直到天際微亮謝随山一行人才回來。見兒子回府,姚氏立即上前,身後跟着一群的婢女全圍了上來。阿來和她阿母站在人群之後擔憂地往裏看。
姚氏和謝随山交換了眼色,謝随山一臉疲憊的愁容難以掩飾。看見兒子這副模樣她心裏有了數,當三個小卒從謝随山身後搬出來一樣被白布裹得嚴嚴實實的事物時,她甚至沒有多看,已經在算計別的事情。
站在姚氏身邊的六娘指着地上這一團看似人形的東西,手指和聲音抖得像狂風中的布條:“這、這,這是……”
“是四姨。”謝随山心事重重地回答她。
謝随山的回答讓六娘眼前一黑,她猶猶豫豫地走上前,下了好大的決心才将布掀開。
一顆圓珠滾了出來。
六娘望向那顆圓珠時其實已經設防,但事實遠超她的想象。當她看清那顆圓珠居然是顆眼球時,她像被火舌猝不及防地舔了一口,立即彈退了兩步。偏偏是這兩步讓她看全了血布中四姨慘不忍睹的殘缺屍首。
六娘愣愣地看着,目光像被吸住了一般。待她的婢女想要上前安慰,她一轉頭大嘔起來,吐了一地的污穢。
随行的幕僚說四姨死前恐怕遭受了流民的淩辱。流民餓極,吃了不少城中孩童。四姨運氣不好,偏偏遇到這幫歹人。
六娘失聲痛哭。
她本就吓壞了,此刻聽到她阿母還被那群瘟騷奴給糟蹋,喪母的哀痛掀起了滔天怒火,她急得原地轉着圈跺着腳想要尋一個發洩的出口。忽然她找到了目标,眼光一利,朝着阿來就去。
“你這賤奴!居然不護主自己跑回家了!為什麽死的是我阿母不是你!還我阿母命來!”
六娘拽着阿來的頭發把她拉到面前,對着她又踢又打。
阿來不能還手,只能大聲解釋道:“是四姨譴了我先回來的!後來我聽說胡子們暴亂了去找四姨時四姨已經從桃園寺走了!我還去王家找了!”
“你還敢還嘴!你這賤奴!你這賤奴!我這就打死你,讓你給我阿母請罪去!”
六娘哪裏會不知四姨是死在了去王家的路上。若不是四姨一門心思想要讓她嫁入王家,又怎會巴巴的往王家跑?可說回來這出悲劇的根源還是謝随山。只是謝随山是嫡出長子,将來是要繼承謝家的,給六娘十個膽子她也不敢去跟嫡兄讨說法。所有的怒氣就只能朝着下人阿來發洩。
六娘哭嚎着撕扯阿來要她給四姨償命,骁氏也不好去拉扯六娘,只能用身子抱住阿來替她挨打。周圍的家奴們各個冷眼看着,等着主母和公子發話。
姚氏被六娘尖銳的嗓音吵得頭疼,擡手道:“好了,瘋瘋癫癫的像什麽樣子,還不趕緊把她拉開。”聽到主母這麽說,家奴們趕忙上去把六娘從阿來母女身上撕下來。六娘頭發也亂了眼睛也哭腫了還不甘休,只好把她強行送回房去。
謝随山指着阿來和骁氏道:“把這倆賤奴關進柴房裏好好看着,聽候發落!”
家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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