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神初六年

即将離開謝家,譜寫嶄新的人生,這對每個初生牛犢都是非常興奮的事。

一整晚阿來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想象着天明之後的種種和徹底擺脫謝家後的自由。

天将泛白,骁氏醒了,輕輕擡開窗戶看了一眼,負責看守的兩個家奴坐在牆角睡得口涎橫流。骁氏推門出去,家奴們聽到動靜馬上起身,骁氏一手一個手刀劈在後頸,他們便一聲都沒來得及吭,紛紛倒了回去。

阿來抱着包袱從門後探出腦袋,喜道:“阿母這招好厲害!阿來要學!”

“以你現在的氣力暫時做不到。沒關系,咱們以後有得是時間。”骁氏壓着她的後背心,警惕地看向四周,“走!”

東叔送彩禮的車早就準備好了,昨日夜裏捆好了最後一箱,為了趕路今天一早就得出發。

馬車就在謝府後門西側,離阿來她們住的房間不過隔了一道牆,正好方便她們前往。隆冬清晨冰雪連天,整個謝府一盞燈都沒有,所有的動靜都被呼嘯的風聲遮掩。阿來母女倆很順利地來到馬車前,将盛滿幹貨的箱子騰出一半藏好,鑽了進去,靜靜等待着東叔的到來。

謝府南院,馬夫房。

燃盡的油燈早已變涼,如同倒在地上東叔的屍體。

他手中還握着酒杯,從一雙睜圓的雙眼中還能讀出臨死前的錯愕和恐懼。

房門半掩着,一陣狂風吹來将它吹得哐哐直響,搖曳着撞擊着,似乎下一刻就要被撞得支離破碎。

阿來腦袋猛地一墜,從模糊的夢裏驚醒。

她夢見馬車一路飛奔駛出了歧縣,歧縣之外春暖花開,她折了一枝花送給阿母,阿母對她笑得燦爛。

結果夢醒時一瞧,她們還在漆黑的箱子中,靜止着沒有颠簸的跡象,馬車還未出發?

骁氏微微啓開箱頂向外看去,一道光映在骁氏的眼睛上。阿來見她很明顯地一驚,立即将箱頂合上坐了回來。

“怎麽了?”阿來急忙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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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骁氏讓她不要做聲。

從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和馬蹄聲,阿來凝神聽着,一群人馬很快來到了年禮車邊。

“真是倒黴,這麽冷的天還要跑大老遠去洞春,老家夥死的真不是時候。”

阿來對這青年郎的聲音有些熟悉,一時間想不起來,只是無論如何此人都不是東叔。随後,一聲她最最不想聽到的聲音不耐煩地響起:

“你現在滾還來得及,爺只當少養一條沒用的狗。”

謝随山?!

阿來猶如五雷轟頂,謝随山怎麽會來這裏?

謝随山騎在馬上,一身裘皮大衣和獸皮帽将他整個包得只剩一雙眼睛。方才抱怨的家奴急忙道歉。

謝随山看了一眼年禮馬車,一共三匹馬,馬車上裝滿了大大小小的箱子。自他有記憶以來每年年前送去洞春的禮物只多不少,父親一向重視維系與洞春宗族的關系。去洞春一路上全是彎彎繞繞的山路,冬季山路濕滑十分艱險,謝府上下也只有東叔有這駕車技術能夠平安往返。

今年真是黴字當頭,好端端地鬧了個流民事件不說,年禮的車都準備好了,東叔忽然飲酒過度猝死房中。本來年禮的事跟他謝随山一文錢關系都沒有,誰知東叔的死訊剛剛報上,母親便披星戴月跑到他房中,将他拽了起來,竟讓他遠去洞春送禮!

母親說了,東叔死得突然,父親一時難找到頂替他的人。年關在即年禮非送不可。他剛犯了大錯父親的氣還未消,如果能自告奮勇将年禮送達,父親一定會對他另眼相看,流民一事過段時間也就忘了。更重要的是洞春宗族全都是朝中重臣,讓他去露露臉拉近關系,待他入仕後謝家宗族的關系對他官途肯定大有裨益。

母親說得是,謝随山即便一身懶骨頭也沒有反駁的餘地,只好帶了随從準備好幹糧匆匆上路。

他們随意的兩句話卻讓躲在箱內的阿來母女惶恐不已。

老家夥莫非指的是東叔?東叔死了?

有可能,如果不是東叔出事謝随山不可能來這兒,看樣子他要頂替東叔前往洞春。

骁氏握住阿來的手緊了緊,示意她冷靜下來靜觀其變。

其實東叔或是謝随山押送年禮都無關緊要,只要馬車出城奔上大半日便可離開歧縣境內。黃昏之時他們肯定要找地方投宿,到時候便是下車的良機。就算離南浦還有一段距離也無礙,骁氏似乎早就在等待離開謝府的這日到來,竟存下不少銀兩,另雇一匹馬車代步依舊可以抵達南浦。而滿天的風雪也能幫助她們隐匿行蹤,即便骁氏腿腳不便謝随山察覺她們逃走,一時半會想要找到也并非易事。

阿來強行将砰砰直跳的心沉下來,等待馬車上路。

謝随山丢給家奴一疊年禮清單,讓他們對着箱上的标示檢查一遍,待檢查無誤沒有疏漏後便将穿過箱底細孔的麻繩繞車系緊,揚起馬鞭就要上路。

謝随山的座駕剛剛踏出兩步,一行家奴從馬隊之後沖了上來,朝外疾奔。

“嘿!你們幹什麽去!”謝随山好奇,叫住他們問道。

“回大公子,骁氏母女跑了,謝公令咱們立即前去追捕!”

“她們跑了?!”謝随山挑起一邊的眉毛,想到這對倒黴母女就火大,他還沒找到機會料理她們居然敢跑了,“不是有人看守着她們屋門嗎?怎麽還能讓人跑了?”

“回大公子,看守的人被她們給打暈了。”

“無用狗奴,看個瘸子小兒都看不住!要你們何用!”

回禀他的家奴一時無言,只能被罵。

等等,瘸子?

謝随山轉念一想,覺得古怪:“謝府前後都有人把守,想要悄悄離開并非易事。而且這醜婦腿腳不便不可能跑得太快,若是徒步逃走我謝家快馬立即就能追上。這對賤奴恐怕早有計劃,你們貿然去追肯定落空。”

“請公子明示!”

謝随山慢慢地往謝府周圍看了一圈,坐騎悠然在原地旋轉踏步,轉了半圈,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裝滿大箱子的年禮車上。

偌大的箱子別說兩個人,就算再多一倍的人都能躲在裏面。

謝随山哈哈大笑,腰間長刀出鞘,大喊道:“來啊!将所有的箱子都啓開!我倒是要看看這回還有誰能阻止我殺了這對自取滅亡的賤奴!”

“是!”

謝随山一聲令下家奴們迅速從馬車兩頭粗暴地将箱子開啓,包裝好的年禮被拆開翻得亂七八糟,若是滿箱幹物便插刀試探。

箱頂相互撞擊在一起的聲音咣咣作響,謝随山在馬上輕輕搖曳着身子,看那最大的兩個箱子即将被打開,眯起眼睛等待着一聲賞心悅目的慘叫。

倆箱子同時被打開,搜了一遍裏面沒人。

搜查的家奴們明顯和謝随山的想法一致,覺得骁氏母女一定藏在裏面,沒想到落了個空,回頭對着謝随山面面相觑。

謝随山眉頭緊皺,難道他猜錯了?可一個瘸子和一個黃毛丫頭想要悄無聲息的從滿是護衛的院子裏溜出去,絕不可能。他翻身下馬,拎着刀走到最大的兩個箱子前親自用力往裏面戳了幾下。确定沒人藏身之後,正覺得納悶,忽然一個重重的箱頂從一旁飛來正中他面門。謝随山一聲驚呼往後倒,被兩位家奴護個正着。

原來她們母女沒有藏在最大的箱子裏,反而縮在不引人注目的小箱中。

“你們這倆……”謝随山滿臉鼻血,指着露出一個腦袋的骁氏,謾罵之語才起了個頭,阿來從箱子裏一躍而起重重一腳踹中他胸口,讓他們三人都摔倒在地。

趁阿來這一腿飛出去之際骁氏已經從箱子裏爬了出來,随手操起地上的石頭拍暈了想要襲擊的兩個家奴。

沒想到這對母女平日裏不怎麽吭聲,一出手竟這麽厲害,一時間周圍的家奴竟不敢上前。

這賤奴如此大膽,謝随山驚怒至極,從地上爬起來大叫:“狗奴!愣着幹什麽!還不快拿下她們!”

“是!”

“阿母,我們殺出去!”阿來撿起謝随山掉落在地的長刀,一手護住骁氏,一邊熟練地耍着長刀向謝府大門沖去。幾個家奴想要上前阻攔都被氣勢如虹的刀花給逼了回來。

骁氏咬了牙硬沖,她明白身為奴籍私自逃跑,家主完全有權處置她們的性命。此時她們已是孤注一擲絕不能在此被擒。

可阿來人小力量薄弱,若是只有她一人或許還能仗着身輕靈巧突出重圍,可帶着腿腳不便的自己絕難抵擋十幾個訓練有素的精壯家奴。骁氏與阿來道:

“若我被擒,你挾持謝随山出城,不必回來救我!阿母自有辦法逃脫。聽到沒!”

阿來長刀揮舞不停,雖靈巧速度有餘可終究是力氣不足,漸漸沒了力氣,費力擋開兩名家奴的左右夾擊後聽到骁氏如此說,回身急道:“阿母!我不能……”

阿來一個回頭的工夫,一柄長劍直向她背後襲來。骁氏反手将阿來扯開,竟空手奪住了劍鋒。那持劍家奴抽劍不能向前不動,這瘸腿奴婦有如此大的氣力,居然在他之上!

一旁站着的謝随山完全沒想到這母女身上還帶着功夫,周圍的家奴雖然人數衆多可都有些畏手畏腳,遲遲沒将這二人制住。他抽了旁人的刀上前怒喝:

“沒用東西!殺了她們!莫非還要爺親自動手?!”

有人在他耳邊道:“公子莫惱!謝公說要咱們生擒活捉,不能傷害其性命。”

謝随山鼻血猶如紅色長髯:“什麽?!賤奴出逃本就是重罪,剝皮抽筋都不為過,我父親竟還要留着她們性命?!”

說話間看見阿來母女已經沖到門口了,謝随山推開阻止他的人奔了出去。

父親對這母女為何如此容忍?難道真如下人們所傳要讓阿來入謝家族譜不成?說什麽天大的笑話!只要他還活着就絕對不容許這件事發生!今日定要她們斃命于此!

“公子!不可!公子!”

謝随山殺紅了眼,一群人又要攔骁氏母女又要勸他,忙了個手忙腳亂。誰知謝随山氣急攻心,一刀捅穿攔他的家奴腹部。

“再有阻攔者同此下場!”

家奴們既不敢傷了謝随山也不敢違背謝太行的命令,反倒是給了阿來機會,手中刀劈得更猛,踢開門口兩個持着木棍的護院跟骁氏一同撞了出去。

阿薰昨夜一整夜都在外奔忙,巡查流民收攏安置的情況,一圈兒轉下來将所見一一記錄,準備回來與父親商讨。

她的馬車在府門前停下,聽到裏面傳來打鬥的兵刃聲,心下一緊抽出了鞭子,邊掀簾子邊問道:“出了什麽事?”

随行婢女的一聲驚呼,阿薰還未看清發生了何事,只見朦胧的晨光中一團黑影向她撲來,直接将她推回了馬車裏。

阿薰手裏的鞭子方要甩起立刻被人扽住,力道極大,令她無法抽回,狹窄的馬車車廂內她無法施展,竟被人牢牢壓制。

一陣濃郁的血腥味傳入她嗅覺時她看清了,壓制着她的人竟然是骁氏!而阿來就在她身後!

阿薰錯愕:“阿來?你們……”

未等她話說完,馬車外已經被人圍住一圈兒,謝随山喝罵聲也跟了過來:“一個都不許跑了!”

骁氏一個反手将阿薰扣在自己身前,從袖中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阿來低聲急道:“阿母!別傷了姐姐!”

骁氏一改往日逆來順受的老實模樣,用刀逼着阿薰到車門前:“阿薰不必驚慌,我不會害你性命,只是眼下情非得已得借你謝府嫡女身份一用。煩請你讓馬夫趕車出城,待安全之後自然放你離開。”

骁氏的匕首極其鋒利,緊緊貼在阿薰的脖子上,稍有不慎她就得血濺當場。

阿來在一旁不知所措,她完全沒想到事情竟會演變至此,她一點都不想為難阿薰。

阿薰定了定神掀開車簾,外面的人全都看見她脖子上的那把匕首。

“都退下。”阿薰道。

家奴們本就左右為難,見女郎被擒,讓他們退下他們只好緩緩讓出一條路來。

謝随山已是怒極,反笑出聲:“好啊!這大膽的刁奴竟脅迫起主人來了!”

骁氏喊道:“謝公子,我們母女只求一條生路!若你放我們一馬,我們自然不會傷害女郎一根頭發。如若不然……”骁氏握着匕首的手加重了幾分力道,阿薰的脖子立即被割開一道血口,洇出鮮紅。

阿薰駭然,忙叫道:“還不退下!是要害死我嗎?”旋即對馬夫道,“快!出城!”

馬夫看謝随山猶豫着沒發話,只好聽命于阿薰,哆哆嗦嗦地拿起鞭子抽在馬臀上。馬吃疼狂奔,撞開謝随山一行人,朝着城門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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