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神初七年

燎公子并非随口說說, 當真穿上裘襖喚了馬夫送她們回戲班子。

冬日清晨整個陶君城覆着一層寒冷的白霜, 燎公子怕月娘冷, 特意讓馬夫駕了輛最大的馬車來, 車內堆了碳火還備了鹿皮毯子給她披在身上。

月娘被燎公子呵護得一雙溫婉漂亮的眼睛裏幾乎湧出花海來,依偎在燎公子懷裏這酸痛那冰冷地哼了半天, 一看就是沒事找事。可燎公子半個字的嫌棄都沒有,月娘作多久他就哄多久,兩人上馬時“君若清路塵, 妾若濁水泥”地對吟半晌, 下馬要分別時又“不曾遠別離,安知羨俦侶”地互相勸慰一番。車廂中甄文君一直坐在後方服侍,下車後又在冰天雪地裏候了許久, 呵欠連天地等他們演完這一出依依不舍的戲碼。

站到腳心涼透鼻尖通紅,太陽都要升到天靈蓋正上方,這二位才算是互相道完衷腸, 終于別過。

月娘一回到戲班子杜三娘就來迎她,兩人湊在一塊兒叽叽喳喳說了許久,刻意壓低了聲音不讓旁人聽去, 間或一陣輕呼。

甄文君也被戲班的其他小娘子們纏上,問她燎公子如何如何, 是否真和傳說中別無二致。甄文君說她一整夜都在屋外伺候未曾進去,她們的問題實在無從解答。小娘子們又聚在一塊兒略帶嫉妒地說月娘實在幸運, 居然真的被燎公子看中。看她春風得意自是和燎公子相處愉悅, 院內的一箱子金銀首飾全都是燎公子送來的。萬一燎公子真将她贖身接走, 說不定從此便是富貴之命再也不用江湖奔波了。

甄文君自是什麽也不會說,但心中也有一番思量。

這位燎公子或是衛子卓,也太會做些表面文章。且不提月娘剛從他房內出來他便手腳沒個幹淨趁機狎昵,就是在馬車內他與月娘相依之時也不知是否有意,垂下的手指劃過甄文君的膝蓋。這位燎公子絕非托付終身之人。

正因此人輕浮,甄文君才有可乘之機。

第二日又有人來點月娘的名,邀請戲班子到府上唱曲兒。月娘一聽立馬梳妝,杜三娘卻說點名的不是燎公子。一連七日燎公子都未再出現,月娘一顆心七上八下,本來還有些嫌棄他肝火過旺,這會兒見不着人又惦記起來,誰家公子郎君都不如他俊俏多金讨人喜歡。再過七日,月娘終于打算從失望中重新站起來,繼續在江湖路上奔波時,這位燎公子又出現了。

戲班子又被請去唱戲,又是賓客滿樓。月娘在臺上唱,燎公子就在包廂內望着她,還是一模一樣的癡情,仿佛消失了十多日的人不是他。

曲兒唱完,燎公子一臉燦爛站在後臺候着她。月娘撲上去幾乎捶爛他的胸口,他笑着将她攬進懷裏,解釋說這些日子有要事需辦,離去匆匆沒來得及跟她說一聲,今夜一定好好補償。

連續兩日月娘都沒能從燎公子的華樓回來,第三日杜三娘上門去要人了月娘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回來歇了會兒巴望着晚上再去唱曲兒,沒想到又是幾日不見。還以為燎公子又有要事要辦離開,一打聽原來人就在陶君城內,只是沒再點名燎原班。

平日裏大清早燎原班的小娘子們都是在月娘練曲兒聲中醒來的,可這幾日日上三竿都沒見到她人影,一打聽才知道月娘幽怨成疾,病了。

甄文君摘了些補氣的草藥去看望她,見到她時瞧她正丢了魂兒似的坐在床上嘆氣,說頭疼 。甄文君幫她按了按腦袋,說以前她阿父也經常頭疼,都是這樣幫他按,按完就好了。

月娘搖搖頭:“我這呀不是真的頭疼,其實是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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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病?”

于是月娘便将近幾日的心事告知甄文君,和甄文君想的一樣,月娘正因燎公子對她忽冷忽熱一事憂心。說本來山盟海誓好好的突然就轉了性,曲兒也不聽了,去找他連影子也見不着。

“莫不是厭煩了?”甄文君道,“這一晚上的買賣又有多少人會動真情?月娘你也不是這麽想不明白的人。”

“你年齡還小,懂什麽。我自然不是真心期待能和燎公子長相厮守,他是何等人物我豈會指望高攀?我見過不少富家子嗣官宦貴族,有錢有權的不少,但像燎公子這種身家的實在找不到第二個。我年齡大了,戲班子不能待一輩子。杜三娘是對我好,可是她當我是搖錢樹。如若有一天我唱不動曲兒了無法給她賺更多的銀子了,她便不會再正眼瞧我,那時我又要如何過活?杜三娘為何要你跟着我?必然是想讓你跟着我學,他日指望不上我了,你便要接我的班撐起整個戲班子。而我呢,若是能跟着燎公子離開戲班,過上正經人過的日子,哪怕只給他當個妾甚至當個婢女都是我上輩子積的福。可是現在我根本見不到他的面。”

“燎公子可是又出了陶君城辦事去了?”

“我原本也是這樣以為,可華樓裏的小郎君跟我透了風說人家根本沒走,一直都在這兒,只不過來了個女郎,燎公子便誰也不見,只圍着那女郎轉。”

“女郎?”

“對,此人是燎公子的紅粉知己,燎公子對她言聽計從。自從她來了之後燎公子放下手頭所有事陪着她,估計前些日子奔忙也是為了此人。杜三娘和黎叔不會在此地停留太久,聽曲兒的都是圖個新鮮,生意來得快去得也快。再不出幾日他們便要離開陶君城,如果到那時燎公子還不接我走,我真……”說到此處月娘潸然淚下,“我真的不在乎什麽名分,只想要在這亂世之中有一個能睡安穩覺的地方。”

“以你之貌美和風韻,就算再有一百個紅粉知己也無法與你相比。”甄文君這話一小半是嘴甜,大部分可是真話。月娘生得美無可置疑,否則也不會有那麽多公子甘願花大把的銀子在她身上。月娘美而自知,也常表現出優越之态,可這回她馬上否認:

“不,不不!我是生得貌美,可只是在凡塵女子之中顯得美,和燎公子那位紅粉知己是萬萬不能比的。我曾經遠遠地見過女郎一回,別說男子,就連我都像丢了魂兒似的忍不住一直瞧她。她實在太美了,就像九天上飛下來的仙子……不,普通仙子都不如她一根手指頭。”

甄文君:“誇大其詞了吧。”

月娘抓住她的手,無比認真道:“我何必為燎公子的紅粉知己誇大其詞?如果可能,我寧願此人無比醜拙。可她真的太美了,美到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去形容她的美貌。只能如此說,如果我是燎公子,讓我為了她放棄天下所有的女子都絲毫不可惜。”

甄文君看出她在燎公子身上寄予了莫大的希望,此刻難過到思緒錯亂也是情理之中。她想起阿椒曾經給她一摞竹簡,裏面除了有《天地陰陽交融大樂賦》和《神女傳》一系列禁書之外,還有些佚名大師所作兩性聖典。所以除了征戰閨房的玄女九法之外,她還被迫默寫過多篇關乎男女愛情之志,這些傳記內有豐富的愛情博弈術,甄文君在月娘耳邊提了幾句。

既然紅粉知己是這等姑射神人,那與她正面交鋒很難占到上風。不如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月娘眼淚止住,越聽越興奮。

第二日一早月娘便悉心裝扮,穿上燎公子最喜歡的裙子到他的院落前唱曲兒。此曲名叫《醉仙記》,是燎公子最喜歡的曲子,描述的乃是一名青樓名妓對富家才子的思慕之情。月娘唱得聲淚俱下,連帶着門外的小卒都忍不住流下眼淚,主動進屋通報燎公子。院落大門開,燎公子當真被她感動,親自出來迎她。

“月娘,你這又是何必?”燎公子竟跪在月娘面前。

月娘在他懷中也是淚如雨下:“若此生無法再見到燎公子,月娘願懷着一顆對燎公子傾慕之心永堕黃泉!”

月娘一口血噴了出來,吓得燎公子花容失色。月娘吊着最後一口氣似的跟他傾訴這些日子多麽思念成疾如何肝腸寸斷。燎公子捧着她消瘦的臉哭成淚人,如喪考妣的嚎啕之聲連躲在百步之外的甄文君都聽得一清二楚。

這燎公子實在比月娘還要會唱戲,竟讓人分不出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不過見他将月娘扶進了院中也算是達成目的。

果然随後幾日燎原班又有機會賺燎公子的錢,連續幾日都去了燎公子那兒。

月娘卻依舊高興不起來,甄文君問她緣由,月娘說:

“以前唱的是什麽?《洞玄子》和《暢春庭》!現在呢?居然要我唱《劉娘子三伐北疆》,唱《蘭陵王》!說那些個豔曲不适合姐姐聽!怕污了她的耳朵。他說的姐姐就是他那紅粉知己!”

甄文君忍着笑,勸她:“你且唱那《蘭陵王》,只要能随燎公子走了唱什麽都是值的。”

月娘也知道這個理兒,不過是和甄文君傾吐一番好散了胸中氣悶。

月上樹梢,華樓內樂聲再起。月娘果然上臺唱了《蘭陵王》,聲情并茂唱得還挺好。

甄文君爬到戲臺架子最上方,扒着竹竿兒往外看。她早就查勘過了,只有這兒能夠俯視整個場子,将所有包廂內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既然今日要月娘唱那《蘭陵王》,紅粉知己肯定在場。甄文君對燎公子這位紅粉知己非常感興趣,她想看看紅粉知己究竟有多貌美。更重要的是燎公子對此人千依百順,很有可能是他的弱點軟肋。若燎公子是衛子卓本人,那麽掌握他的紅粉知己便是重中之重。

天氣寒冷,高處更是風疾。甄文君戴了頂破舊的皮帽子跟猴兒似的爬上杆子,一眼就找到了燎公子的包廂。見今日場內除了他這處的包廂外空無一人,莫不是想和紅粉知己單獨看戲?這樣也好,省得甄文君四下找人。

包廂外站着兩大排的婢女,內裏只有兩個人影。右側戴冠的肯定是燎公子,坐在左側之人看剪影的确是位女子無誤,只是她正埋于陰影之中,看不清她的面龐。

要是戲臺子上的火光能夠往她臉龐的方向移一點兒就好了,只需一點兒就能看見她的臉。

甄文君心裏如此想,沒想到下一刻便真有火光從她臉龐上晃了過去。這一晃時間頗短,不過甄文君還是看清了那人之貌。

足足愣了半柱香的時間她才緩過勁兒來。

第一個念頭便是月娘完全沒有誇大其詞。

世間竟有如此容貌,真教人目瞪口呆。傾國傾城人間尤物之類的辭藻放在她身上只覺得輕浮可笑。

“态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甄文君只想到這句詩。

她安靜地坐在那兒的,可是火光晃過之時于她眼中又含着一絲銳利待發之氣。

美且危險,令人如癡如醉。

寒風“呼”地一聲刮飛了甄文君的皮帽,将頭發吹得淩亂也絲毫未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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