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神初八年
靈璧醒來時周身溫暖, 眼睛尚難睜開便聽見火星子在空中炸開的聲音。
“你醒了。”
靈璧回身一看, 見甄文君靠在她三步遠之外, 臉色慘白手臂上包紮好的傷口還滲着血, 她出門時穿上的禦寒披肩如今在靈璧身上。
身處破廟,空氣中彌漫着黴味, 脫了顏色的巨大佛像腦袋上挂滿了蜘蛛網。廟外響着雨聲,兩人中間放着半碗水。
靈璧忽然想起遇刺之事,臉上陡然一變, 牽動了後背上的傷, 痛得她冷汗直冒。
“靈璧姐姐你的傷很重,先別亂動。我找了些水你先喝點,恢複些體力再做打算。”
靈璧道:“那些刺客呢?”
“你發了信號出去很快有人支援, 我趁亂帶着你先逃了出來。這裏應該挺安全,等咱們都能動了再回去吧。”
靈璧發現自己後背傷口上抹了些草藥,血算是暫時止住了。
“我沒什麽大礙, 你是不是也受傷了。”
甄文君雙臂耷拉在身側苦笑:“我也沒什麽事,就是受了點傷手臂暫時動不了。”
靈璧忍着痛上前來檢查她的胳膊,才剛碰到她的手臂就聽她痛呼一聲:“姐姐別……我肩上的骨頭應該是斷了。”
“這邊手臂也受了傷, 是為我擋刀的時候傷着的嗎?”
甄文君抿嘴一笑,帶着幾分羞澀。
“你逞什麽能, 讓你不要出馬車為什麽不聽?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如何向女郎交代?”靈璧忿詈而對,甄文君先是一愣, 随即縮起身子, 委屈道:
“庭煦姐姐豈會在意我的死活。她不過是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給我一處容身之所罷了, 甚至從一開始就覺得我是個細作,處處監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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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璧沉默了一會兒道:“女郎身份特殊,現在更是肩負重任,她不容自己有一步閃失。她能将你接到身邊已是莫大的信任,你親眼所見有多少人費盡心思想要潛入她身邊奪她性命。女郎能活至今日正是因為她凡事謹慎,不輕信于人。但凡放一個人到身邊便是在脖子上架一把刀,你或者我都無法設身處地地體會她的艱險。更何況她曾經……”
說到這兒靈璧突然打住,甄文君追問:
“曾經怎麽?”
“沒什麽。”靈璧将後面的話咽了回去,“總之她最痛恨背叛她之人。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個道理不用多說。”
甄文君思索着靈璧的話時外面傳來一陣奇怪的鳥叫。大雨之中還有鳥啼實在奇怪,果然,靈璧屈起雙指,指背貼于唇上,吹出幾聲相同的鳥鳴回應,幾位衛家暗衛穿過大雨無聲無息地進入到廟中。為首的是一位瘦高郎君,他看了看眼前的二人後走到靈璧身前,将她扶起來。
“女郎呢?”靈璧問道。
“女郎還未回陶君城,她很安全。”
靈璧再問:“那些刺客可有抓到?”
“十五人死了十二人,抓到兩個服毒自盡,還有一個跑了。”
“竟讓他跑了?可知對方是什麽人?”
這郎君短短一句話實在跌宕起伏,直到最後半句時甄文君才松了口氣。幸好這些暗衛向來緊跟衛庭煦,衛庭煦一走靈璧這兒空虛,而馬場在陶君城郊外,城內的游偵也距離甚遠,否則豁嘴之流再奇襲也傷不着靈璧,而她也沒有機會将消息傳出去。幸好幸好,希望跑掉的就是豁嘴本人。
那郎君道:“看他們的拳腳路數應該不是江湖游俠,看不出門派,也有可能是故意隐藏了身份。”
靈璧冷笑:“肯定是謝家派來的刺客,他們以為馬車中坐的是女郎。”
“可是今日馬場之行他們如何得知?是誰透露了風聲?”那郎君将目光轉向默默無語縮在角落的甄文君。甄文君沒看他,用餘光發現了他的審視,心裏忍不住大呼冤枉:這回真不是我!你們不若好好檢查一番馬場裏雇來的都是什麽人!早就被謝家混入了奸細還不自知,卻懷疑起我來!
靈璧輕輕搖了搖頭,用只有那郎君能聽到的聲音道:“我一直都盯着她,她應該沒機會通風報信。更何況她也受了重傷,險些喪命。”
郎君道:“我們護送你們回去吧。”
回到宅院,暗衛全部消失,倒是來了一位老者。這位老者身材矮小卻步伐如飛,雪白的胡須之上一張紅潤氣血充足的臉每時每刻都帶着笑意,不過頭頂上只有幾根稀疏的毛發,看上去已過耄耋之年,狀若神仙。他手裏提着一個木箱,身後跟随一位小童,上來看了靈璧一眼道:
“你不過些皮外傷,外敷些膏藥不出十日便無大礙。只是這位小娘子斷了骨頭,需調養些時日。”
靈璧道:“有勞胥公了。”
“你家女郎可回來了?”
“女郎行蹤向來不與我說。”
“好好好。仲計。”
老者身旁的小童響亮地應了一聲,将木箱打開,取出藥和幾塊薄薄的木板。胥公走出屋門,小童對甄文君道:“請娘子脫去上衣,我為娘子接骨。”
甄文君見這已經是個半大的小郎君了,怎好意思在他面前寬衣。為難地看向靈璧,靈璧笑道:
“仲計也是個小娘子,是胥公的徒弟,行走在外穿男裝比較方便。”
“這樣……”她看着仲計水汪汪黑漆漆裝滿了十足認真的眼睛,這衣服也是很難脫的。
“小娘子為何如此拘束?究竟是臉皮重要還是胳膊重要?瞧你這傷勢若是不好好救治,恐怕是要落下病根,以後都擡不起胳膊的。”
甄文君居然被個小童教訓,氣不打一處來,立即将衣服扒了。
仲計認真地用木板固定她的肩,手法老到,和她稚嫩的臉格格不入。
固定的過程中甄文君也在想,為什麽她會這麽在意臉面上的事?不過仔細探究似乎也和臉面無關,以前阿熏為她療傷時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不管是為了什麽,這都是她的弱點。如果她能更豁達,說不定衛庭煦已被她握在掌中。如果能像阿椒一般……
木板固定之後仲計便拎着木盒出去了,靈璧聽見了些動靜,将窗戶打開又認真地聽了會兒,讓甄文君在屋裏待着,獨自踏出門去。
甄文君忍着痛悄聲走到門邊趴着聽,聽見靈璧和胥公和仲計閑說幾句便讓其他婢女送客。二人走後她獨自在回廊中待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後,甄文君聽到了四輪車的聲響。
衛庭煦來了。
甄文君耳朵幾乎豎起來緊緊貼在窗棂上,廊中之語細若蚊蠅,根本聽不清。她發誓一定要找機會在廊院內埋一口甕,甕乃是竊聽利器,将它埋好以後這小小院落任何竊竊私語都會被她捕獲。
又談了一炷香的時間,甄文君站得有些累,反正聽不清,便坐回了床上。
靈璧定是将今日發生之事一一向衛庭煦禀報,陰晴不定的衛庭煦會如何反應實在很難預料。如果這一出苦肉計還是撬不開她的心防該如何是好?言行舉止之間靈璧對她态度已經有所轉變,如果衛庭煦還是不能信她,只好祈求豁嘴将消息順利傳了回去,她将繼續待在此處尋找機會,等待援兵。
靈璧獨自推門回來道:“女郎回來了。”
“喔。”一提到衛庭煦她就做愁苦灰心狀,也不多說,表面上病恹恹的可憐模樣,心裏卻在思忖,看來那胥公和仲計并未得到衛庭煦的信任,他們在時衛庭煦并不露面,發出暗號示意她已回府後,待靈璧送走他們才出現。而現在又去了哪裏?莫不是剛回來又走了吧?如此反複究竟何時才能找到刺殺機會?
“女郎說讓小娘子在屋中稍作歇息,她親自去做兩個菜一會兒就送來。”
她又要送菜來?這次的讨好莫不是感謝她救了靈璧?只是連續兩次都用相同手法有些不太像她的作風。
甄文君心下暗跳,直覺告訴她這次似乎會有些不同。
衛庭煦和小花來時,小花手中依舊端着一張木托盤,裏面罩着兩個大碗。
“文君妹妹,姐姐先要向你賠個不是。”
衛庭煦烏發高束,一雙黑眸定定地看着她。甄文君被她注視過很多次,這張臉也不算陌生,可不知為何今日衛庭煦有些說不出的不同。
小花将大碗放在她們之間的案幾上,衛庭煦把大碗的琉璃罩打開,甄文君目光落上去,眼前一黑以為自己瞎了。
一盤漆黑如碳的豚,一盤同樣糊成一團的胹羔,與那日三菜一湯的錦繡模樣全然不同。
“這……”甄文君實在不知她是何用意。
“那日的菜色出自小花之手,今天這兩樣菜才是我親手烹制的。雖說賣相難看,可是入口之後說不定更難吃。”
甄文君微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兩聲牽動傷處,又開始痛得抹眼淚。
衛庭煦沒有再迂回,直接切入正題:“靈璧十歲時入衛府,跟随我至今又是十年,我一向視她為左膀右臂。今日遇險對虧妹妹舍身相救,此等大恩我衛庭煦沒齒難忘。”
“這……姐姐為何突然說這些。靈璧姐姐這些日子照顧我盡心盡力,我早已将她當做親人,怎舍得看她受傷。”
衛庭煦又道:“我多年前在綏東山脈遇險多虧你與你阿父相救,那時我曾對你說過我是遇到山賊才遭此劫難,其實不然。那時便是被我父親政敵刺殺,他們想虜走我以威脅我父親,當時行蹤便是由衛府細作透露出去,所以自那次之後我愈發難以輕信他人。我尋你多年,未曾想突然相見,其中機緣忍不住琢磨,對你也有所堤防疏遠,沒想到妹妹年齡尚幼卻虛懷若谷不計前嫌舍身救了靈璧,實在讓姐姐慚愧。今日這兩道菜雖賣相醜陋,卻是我平生第一次真正下廚,算是給妹妹賠罪。”
甄文君趕緊道:“姐姐言重。我當年雖說救了姐姐,可姐姐這樣的身份就算随便打發我一點銀錢,文君也感激涕零。可姐姐卻将我接入府中,讓靈璧悉心照顧處處體貼,我實在是……”甄文君一激動扯到了傷口,緩了口氣接着道,“靈璧說的沒錯,姐姐肩負重任,又四處暗藏殺機,疑我也是應當。換做是我,在刺客身邊遇到故人也會猜疑。我對姐姐從無半點埋怨,反倒是看到姐姐日夜忙碌,雖有心想要幫姐姐,卻也知道自己笨拙,只怕會誤了姐姐大事。今日還好那些昏頭昏腦的刺客遇上的是我和靈璧,若真是姐姐坐在馬車裏,豈不危險?”
“妹妹于我是救命恩人,我曾說過就算妹妹要我這條命,我也是心甘情願給妹妹。”
聞言甄文君忍痛側身移出案幾,伏地跪于衛庭煦面前:“文君自小喪母,向來只有我阿父真心帶我。阿父死後,養父母雖給我衣食,卻從未将我當做至親之人。如今姐姐與我交心肯收留我在身邊乃是我莫大幸運。我甄文君在此立誓,今生今世永不辜負姐姐今日待我之心!如若不然,定萬箭穿身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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