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神初八年

回來的這一路甄文君對衛庭煦多有敷衍, 好在衛庭煦大約也是累了, 談興不高,與甄文君說了一會兒後就靠着軟塌睡着了。靈璧将薄薄的紗帳放下來, 在一旁安靜不語不打擾女郎歇息, 只負責守着熏暖馬車的碳火。

回到府中, 靈璧率先從車上下來, 吩咐家奴将胥公師徒找來為甄文君看看傷勢。

衛庭煦被小花抱在懷裏小心地一路送進了主院, 靈璧回頭看甄文君有些沒精打采地從車上下來, 也沒姐姐長姐姐短地粘着女郎,頗為奇怪地問道:“你可是還有別處傷着了?”拉着甄文君上上下下檢查了一番沒有其他傷處, 又問, “莫不是被吓着了?”

今日之事令甄文君心灰意冷且疲憊。

原以為兩萬兩銀子和幾大車的糧食足以令衛庭煦對她另眼相待,不曾想對方不但沒有視她為心膂股肱, 反倒又設一計來試探她。衛庭煦的多疑遠在她預料之外, 反反複複冷冷熱熱且始終無法接近, 委實令她心寒,精疲力竭。即便是今日回程時衛庭煦難得對她吐露了幾分安慰幾分教導和真言,她已然沒有任何感覺。

聽見靈璧問她,擡眼看見靈璧臉上挂着關懷之情,不同于往日的虛情假意,似乎是實實在在地關心自己, 甄文君心中好笑。在衛庭煦身上下了諸多力氣一無所獲, 反倒是一直被自己敲竹杠的靈璧被撬開了心防。

人心難測, 世事可笑。

“今日姐姐要我殺了金龜先生和紅葉夫人時, 若不是我膽小也不會被賊人尋到可乘之機。我那一躲讓姐姐暴露于危險之中,現在一想實在後悔又後怕。”甄文君道。

原來是因此事而懊惱,靈璧笑了笑說:“小娘子雙手不曾染血,自然無法毫無顧忌地痛下殺手。若是你立刻殺了他們反倒奇怪。”

見甄文君還是沒有笑顏,靈璧嘆了一聲,繼續耐心寬慰她:“從前我在女郎身邊服侍她時,曾遇到過一個刺客,乃是個真正的九歲女童。我全然沒想過一個只到我腰間的孩子竟能使得一手如電的快刀。若不是小花機警,恐怕我早就喪命于那孩童手中了。”

甄文君問:“後來那刺客如何了?”

“還能如何?我親手剝了那小蹄子的皮,還給了她娘親。”似是突然想起什麽地“哦”了一聲,補充道,“那小蹄子的娘便是紅葉夫人。當時女郎憐惜二人一身稀罕的武功,故未對他們清算。卻不想這夫妻竟是削尖了腦袋來送死,如今這一家子也算是團圓了。想想看,這些年想要殺女郎的人前赴後繼根本就沒停過,男女老少老弱婦孺,什麽樣的人都有。咱們若不動手就會被對方所殺,時間長了就會習慣的。走吧,胥公和仲計應該就要到了,你這手傷口太深要給他們看看才好,但願沒傷着筋骨。”

跟在靈璧身後,甄文君注意到靈璧用了“咱們”這個詞。

胥公和仲計來時依舊是靈璧接待他們。衛庭煦回屋休息時曾交代靈璧,這回就讓胥公師徒來主院無妨。

靈璧引她們進來,衛庭煦不見外人,就立了個屏風将偌大的廳一分為二。她躺在裏屋帷帳之後不知睡沒睡着,小花直挺挺地跪在屏風邊上,監視所有靠近之人。

甄文君坐在案幾之後,雙掌火辣辣的疼痛感越來越清晰,仿佛有兩道火一直在她手中燃燒,疼得她坐立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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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公和仲計進屋來,仲計将手的藥箱放下時後脖子發涼。她黑漆漆的眼珠子順着房梁在屋裏轉,燭火能夠照亮屋子裏每一寸地方,沒有什麽異常,但她總覺得身後有人在監視着她,不注地往後看。

“仲計。”胥公坐到甄文君對面,捋着胡須陰陽怪調地提點道,“貴人神秘,貴人的屋子更神秘,不可多看,不可多看。”

甄文君見他低垂着一雙凸眼,說得漫不經心,實則話裏多有乾坤。注意力不免被他吸引過去,解開包着手的絲帕,讓胥公看看。胥公仔細查看了一番後一臉嚴肅道:“雖然傷得嚴重,好在包紮及時也抹了五靈脂。這傷啊得仔細養着,不然以後會影響手指靈活,最可能的便是小指僵硬無法活動。”頓了頓,又盯着甄文君的面色看了一眼,伸手在她腕上試了試脈,忽然道,“你方才可是吐了口血?”

即便是隔着屏風和帷帳,甄文君也能想象到胥公說完這句話後衛庭煦睜開了眼睛,視線探了過來。

無法隐瞞,只好實話實說:“是。”

胥公“嗯”了一聲道:“怒傷肝,憂傷肺,幸虧你吐了那口血,不然郁結于心必生惡疾。手上的傷沒事。”胥公将她受傷的手抛到一邊,便讓仲計拿筆墨竹片來,“我給你開兩劑藥吃下去,注意休息,不要思慮過度就能痊愈。”

甄文君握着疼痛難熬卻被抛到一旁的手,眼淚都在眼睛裏轉,卻只能說:“多謝先生。”

胥公沒應聲,直接提筆寫方子,寫字的時候咳嗽了幾聲。甄文君聽他咳嗽聲似乎藏着古怪,兩短一長之後緊接着兩長一短?于咳嗽的聲響大小上節奏也控制得別有意味。可惜她解不開這另類字驗密碼,不知道胥公是否就是謝家派來增援之人。不過似乎不太可能,看靈璧對他們的态度以及能夠進入到主院中來,胥公和仲計應該已經得到了起碼的信任,該是比她更早來到衛庭煦身邊才是。

說起來衛庭煦的真實身份已經成功傳了出去,說明當初成功逃走的正是豁嘴。如此說來她需要增援的消息肯定也傳出去了,謝家究竟什麽時候才能派人來?

胥公在寫方子,仲計卻一直看着跪在屏風邊上的小花,仔仔細細地端詳着小花的臉,小小的眉頭皺在一塊兒,似乎在思索一件極其複雜的問題。

“師父。”仲計指着小花問胥公,“我能去看看她嗎?”

她聲大而清脆,全屋的人都看向她。胥公瞧了眼小花的模樣,心裏已經有數:“這事兒你得問女郎。”

仲計又去求問靈璧,靈璧不知道她要做什麽,小花也不動聲色,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仿佛完全不知道屋裏發生了什麽事。

仲計不知為何興奮,未得到任何人允許的情況下便快步徑直走向小花。靈璧雙手押在腰間,馬上就要抽出短刀之時,見仲計完全沒有對屏風之後的事物有任何關注,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小花臉上。

毫不畏懼小花兇惡醜陋的面孔,仲計湊上前去,又小又精致的鼻尖幾乎和小花發紅的蒜頭鼻貼在一塊兒,近距離下仔仔細細地端詳小花臉部的所有細節,沒頭沒尾地說出一句:“鬼鸠?”

小花依舊不為所動,看也沒看她,挺直身板雙手搭在大腿上,跪坐在原處。仲計将她的手抓起,要給她試脈。

“放開。”小花輕輕一聲,将手縮了回來。

沒想到這一聲雖然冷酷不留情面,卻出乎意料地嬌柔清潤十分好聽,和她長相完全不搭界。小花突然的開口讓甄文君震驚,沒想到從來不說話的小花聲音竟是這般少女,也對……倒是和她賢良淑德的性格非常吻合。

仲計被她這麽一甩完全不惱,繼續去抓她手腕,眉峰緊鎖問道:“你中鬼鸠之毒多久了?”

小花反手一擋,将仲計的手揮開之時一把揪住她的衣襟,龐大的身軀即便跪坐着依舊能将瘦弱的仲計拎起來:“幹你何事?離我遠點。”

仲計還沒開口,屏風之後的衛庭煦突然出聲道:“你可有把握解此毒?”

原本要将仲計丢出屋外的小花聽見衛庭煦發話了,只能将她松開,任由她查驗自己的身體。

仲計試過脈,摸完了小花的頸骨和雙手之後才回答:“沒有把握。這毒已經融入骨血之中,若我沒有看錯的話先前應有人試着給她解過毒。可惜那人技藝不精未能及時放血刮毒。雖保了她一命卻還是讓毒素淤積導致她面貌全非。”

仲計在那頭胡亂說話,胥公好幾次想要打斷,可仲計說話語速太快根本沒給他插嘴的機會。這糊塗孩兒當真天不怕地不怕,不知道這是誰的地盤竟敢信口胡說。

衛庭煦倒是沒透露半點怒意,甚至坐了起來,從厚厚的帷帳內傳來一陣擠壓聲:“若你來醫治,她可有康複的希望?”

仲計道:“沒有七八分的把握,但也有三五分。多少可一試,反正她都已經變成這樣了就讓我試試吧。只是我開的藥性猛烈,她得吃點兒苦了。”

甄文君聽明白了,原來小花并不是天生身材雄奇相貌醜陋,乃是中了那鬼鸠之毒才變成現在的面貌。

衛庭煦只與仲計對話,完全沒将話頭抛向胥公。胥公乃是仲計的師父,按理來說醫術自然在仲計之上,衛庭煦卻不因她年幼資歷尚淺而看輕她,的确是個愛才之人。

衛庭煦問她:“如能将她治好,你有何所求?”

仲計反倒覺得她問得古怪:“看病醫人乃我職責所在,我求什麽?你給藥錢便是了。”

胥公趕緊哈哈大笑,上前來要拉走仲計。

“小徒年幼,尚不知天之高地之下也。女郎切莫聽她胡言亂語,她……”

“如果你治不好,讓我的人白白受苦。”衛庭煦沒有搭理胥公,依舊對仲計道,“我便要你一雙眼睛和一雙手。”

仲計愣住,胥公扼腕不已。

衛庭煦說給仲計三天時間考慮,她從來不強人所難。

胥公和仲計走後,小花跪在衛庭煦帷帳之外說道:

“女郎,我不需解毒,我只想一生一世服侍女郎。”

衛庭煦将帷帳掀開,低垂着眼眸,心痛道:“我知你害怕解毒未成卻搭上性命。那仲計的身世我已經派人探查過了。她是洞春束縣人,父母都是行走江湖的野郎中,荒年時雙親病死之後被胥公……”

未等衛庭煦說完小花便道:“我不怕死,我只怕死後無人效忠女郎。”

衛庭煦輕輕哀嘆一聲,擡起手,小花跪着挪到她手下,讓她輕輕撫摸頭頂。

“我也想你一直追随着我,所以才想治好你的毒。鬼鸠的毒性以十年為期反反複複,每次發作都将是一道極難跨過去的鬼門關。眼看十年之期就要到了,我不想你有事。若想長長久久與我在一起,就将毒治好吧。”

小花低着頭不言語,甄文君微微探身看去,只見她熱淚鋪了滿臉。

“文君妹妹。”衛庭煦知道小花不言便是答允了,轉而喚了甄文君一聲。

“在。”甄文君應道。

“我知今日之事令你郁結,那金龜先生和紅葉夫人我本可讓人直接将他們處死,可我為何費這一番工夫不惜涉險來引他們動手,你能否懂我用意?我将匕首遞給你之前便知道你下不去手。我又為何還要讓你這樣做?回來的路上我曾與你說過良善之心在這亂世之中會是你最大的阻礙和弱點。你既然要追随我,就該明白一個最簡單的道理——你的軟弱就是敵人的可乘之機,權勢之争從沒有什麽光明磊落只有你死我活。今日不過是件無關痛癢的小事便讓你氣悶,往後大事如何能交于你手?你更要記住一件事,你的弱點就是我的弱點,随時會置我于死地。”

甄文君:“姐姐,我……”

衛庭煦打斷她:“你真想明白了再來見我。我累了,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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