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神初八年

冰冷的月光下, 甄文君獨自坐在庭院內的長階上, 雙眼發直。

不知道是上了藥的緣故還是她已經習慣這份疼痛感, 搭在膝蓋上的雙手已經沒有那麽痛了, 只是想要靈巧地耍起金蟬刀還需要一段不短的時間。

她看着手指上短短的一道傷痕,這是金蟬刀劃傷的痕跡。

很小的時候阿母就把金蟬刀傳給她了。一開始削了一片薄木片給她, 讓她先拿着練習。等到堅硬的木片能在指尖自如轉動之後又給了她一片樹葉接着練。她心氣兒高,不願意繼續練這些假玩意兒,吵着要阿母直接把真的金蟬刀給她。阿母也不推拒, 當真給了她。她興致勃勃地将刀片夾在指縫中, 甫轉了兩圈就聽她“啊”地一聲,小手被金蟬刀割傷了。

“阿母,你是故意的。”

阿母蹲下來對她笑:“我要讓你知道什麽叫欲速則不達。阿來, 你的确很聰明,可是有時候實在太操之過急了。日中則昃月盈則虧,靜下心慢慢來, 你會發現那些原本難以企及的事會變得更加從容。”

阿母一直教導她韬光養晦、不露圭角,除了想要她能在亂世中藏拙避禍之外,更是想讓她養成老成煉達的個性。

這些教導豈能忘懷。

衛庭煦說得對。

細細想來, 甄文君覺得她的話仿佛給了自己當頭一棒。以為自阿母被虜之後,這兩年來自己已經能夠從容面對一切變故, 可以為了阿母為了将來忍下一切苦難。沒承想不過是衛庭煦又一次小小的試探和反複就讓自己生出厭世之情,實在不該。更對不起阿母多年教養。

幸好一直以來的努力也不算白費。今日衛庭煦一席話足以證明她已在衛庭煦的心裏心裏敲開了一扇門, 而看她對仲計的态度更說明她愛才之心, 無論高低貴賤只要有能力就可入得她青眼。

日後她若想在衛庭煦身邊站得穩立得牢, 便要做到衛庭煦想到卻未說出來之事,甚至做到連她自己都還沒想到的地方。就像那兩萬兩白銀衛庭煦未必看得上眼,可是五車糧食卻是能夠繼續留在她身邊的關鍵。

想通這關竅之處,甄文君覺得心口淤堵的一口濁氣總算是散了出來,可手掌的傷又開始陣陣發痛,看來她這一身的經絡算是徹底打通了。

靈璧晚上來給甄文君送飯時見她面色如常,又把姐姐二字挂在嘴上絮絮叨叨,便知道她是想通了。

“你還是這樣子我看着舒服些。”靈璧将碗箸都碼放在案幾上。

甄文君手疼得拿不穩箸,靈璧見她手中發抖吃得滿臉,站在一旁直樂。甄文君夾起一團蔥花彈到她臉上,靈璧哎呀一叫,上來就要将她拆個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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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疼疼疼,姐姐我疼。”這回不是做戲,甄文君是真的手疼。

“還知道疼?之前肩膀都碎了還能搶我花瓶,那時候怎麽不見你喊疼?”靈璧說着還在她肩頭敲了一敲。本來肩頭的傷已經有了好轉跡象,至少能夠自如活動,今日行刺事件這麽一鬧又傷筋動骨,輕輕一碰都讓甄文君渾身散架似的難受,眼淚珠子說落就落。

“自小在山裏長大的怎麽還這麽嬌弱。等你傷好些我和小花一塊兒教你些強身健體之術吧。”

正好提到小花,甄文君好奇道:“今日聽那小大夫說小花娘子是中了奇毒這才導致面容大變?”

“嗯,我見過小花以前的模樣,和現在完全不同。”想起了些往事,靈璧輕輕一嘆道,“她比我小一歲,是姑戗族人。當年大公子,也就是女郎的嫡長兄還在世的時候乃是大聿最年輕的将軍,二八年華就随軍抗敵,七年時間裏屢立奇功,先帝親授骠騎大将軍,金印紫绶,位同三公。那時大公子打的就是姑戗族。姑戗族居大聿東南,族人看似纖弱貌美卻各個英勇善戰力大無窮,最擅長近地肉搏。可惜大聿精兵陣法多變,又有鐵騎虎騎,入境之後很快就将他們打得落花流水,虜獲了很多婦孺,小花就是其中之一。小花和其他幾個年輕娘子被帶回平蒼,大公子本要将她們全都發配到平蒼東邊靠近京師的郊外修築先帝陵園,卻被女郎看中,覺得她老實便留在了身邊。女郎此時雙腿已經無法行走,雖有四輪車代步卻依舊不便。小花力氣大,能夠伺候得了她,年齡相近都是女童也方便些。主母讓我跟在身邊看了一陣子,小花看似少言木讷,其實心裏都明白的很。女郎對她好她都知道,全部放在心裏極少提及。中那鬼鸠之毒也是因為奸人想要刺殺女郎,在她的菜中下毒,小花試菜時中毒,險些命喪當場。幸好女郎精通藥理穴位,當場以銀針刺穴阻斷毒素擴散,這才将她從閻王爺手裏撈了回來。只不過鬼鸠之毒實在難解,很快摧毀了她的容貌。近十年來女郎一直都在找鬼鸠的解藥,走訪過諸多名醫卻一無所獲,甚至很多名醫根本沒聽說說過此毒。所以今日仲計脫口而出時女郎才會特別在意。”

小花如今算是衛庭煦最貼身最親近之人,她們倆的親密程度連靈璧都比不上。小花乃是囚奴出身又是胡人,為了衛庭煦犧牲容貌甚至性命,得到了今日的信任,說明衛庭煦盡管多疑卻依舊可以拿捏。

甄文君将箸抵在下巴上,眉頭緊鎖細細思索。

衛庭煦看似反複,其實每次要将想用之人拉近一步之前都會先把她往外推兩步。此人必須要為衛庭煦披荊斬棘鮮血淋漓,方可接納到身邊。

這個女人一直都在很遠的地方從容指顧地看着所有想要接近她的所有人,無論是想要為她效忠之人還是一心想着殺了她的人。

甄文君知道自己已經是在“可接近”但又必須“繼續探查”的人選之列。

即便還會再反複也不遠了,甄文君雙眼放光——她一定會成為衛庭煦的心腹。

第二日一大早,甄文君梳洗妥當,還讓靈璧來給自己打扮了一番才往衛庭煦的院子去。昨夜她一覺睡到天亮,就算渾身是傷依舊是來到衛庭煦身邊睡得最好的一夜。

原以為衛庭煦還未起床,沒想到一進主院便聽見一聲爽朗的笑聲。甄文君腳步略略遲疑,來這兒的人幾乎各個低聲細語生怕吵煩了衛庭煦這活閻王,沒想到今日竟來了個熱鬧的,偏偏這油腔滑調滿滿脂粉氣的聲音她還有些熟悉。

誰啊?

正疑惑,屋裏“哎呀”一聲驚嘆,旋風似的卷了出來,對着甄文君拱手道:“這不是文君妹妹嗎?一年未見,可還記得我嗎?”

這人不是阿燎是誰?今日她一身白色衣袍頭豎紫金冠,又是男裝扮相,領口點綴一二紅梅,配上她雌雄莫辨的好容貌十分惹眼。

甄文君身子晃了一晃本能地後退,意識到後退的動作似乎有嫌棄的嫌疑,立刻甜笑着回禮:“怎敢忘卻燎公子的國色天姿?一年未見,勞心燎公子挂念。”心裏仍舊記得一年前此人狂狼輕浮的做派,雖言語熱情,甄文君卻默默繼續向後挪動,保持距離。

阿燎焉能看不出她小心思,她退一步阿燎進兩步,硬湊上前道:“比起一年前文君妹妹倒是活潑了不少,可見庭煦将你養得好呀。”

鼻息頃刻間都是阿燎的香粉味兒,甄文君鼻子發癢顧不上禮儀,脖子往後仰幾乎整個人都要折成兩截,猛地打了個噴嚏。趕緊笑着轉了個圈躲開:“姐姐對我無微不至。”

阿燎上手攬住她的腰不讓她躲,如嗔似怨地哭訴:“妹妹在陶君城這一年也沒來看我一眼,真叫人傷心啊!”

甄文君感覺到腰間那只手正十分不老實地揉捏自己的軟肉,從前這阿燎就是如此,人前人後都愛動手動腳,如今明知自己是衛庭煦的救命恩人還如此無禮,臉色忍不住漲紅,咬牙切齒道:“燎公子府上的滿園春色才該好好記挂。”

阿燎回得迅速,仿佛早就料到她會如此說:“可我偏愛妹妹這朵嬌花。”

小花推着衛庭煦出來正巧看見這幕鬧劇,甄文君臉色已有怒色隐忍不發,衛庭煦輕咳一聲喚道:“阿燎,別胡鬧。”

腰上的手剛一松開,甄文君就如泥鳅般從阿燎的懷裏滑了出來,迫不及待地朝着衛庭煦而去。昨夜想了許久,平複了起伏之心,想要對衛庭煦一表忠心,剛開口說了句“姐姐,我……”突然又頓住,看了眼身後的阿燎,不知該不該開口。

衛庭煦溫柔一笑:“妹妹睡了一覺便想明白了?不必顧忌阿燎,她是我知己,事無不可對她言。”

甄文君認真道:“姐姐做的都是大事,我無才無德唯有一腔熱血,願将這腔熱血盡付于姐姐。從前是文君糊塗,辜負姐姐苦心。既然文君要追随姐姐,便該事事以姐姐安危為己任。”

衛庭煦向她招手,甄文君忙上前去,跪在衛庭煦腳邊。衛庭煦撫着她的臉,輕輕擡起她的下巴道:“我原本想着讓你無憂無慮度過此生,像旁人家的女兒般幸福安樂。沒想到文君并非家中燕雀,胸有鴻鹄之志。文君,我再問你一遍,你可是真的想明白了?我所謀之事非同小可。”

甄文君伏地大聲道:“願為姐姐肝腦塗地!”

“好。”衛庭煦笑着拍了拍甄文君的肩頭示意她起身:“我正與阿燎說起綏川之事,你正好進來聽聽,三日之後你随我一起。”

甄文君擡起頭,臉上帶着驚詫:“去綏川?”

衛庭煦眼睛微微眯起:“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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