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神初八年

進了裏屋, 小花為她們三人奉上茶點, 晶瑩剔透的棗泥餅和冒着熱氣的豆粉糕,讓一早起來沒有吃飯的甄文君頓時饑腸辘辘。衛庭煦拈起一塊棗泥餅遞到甄文君嘴邊, 醬色的棗泥餅趁的衛庭煦的手指格外雪白。

甄文君張口咬住棗泥餅, 含糊地道了聲謝, 便聽見阿燎在一旁啧啧作聲:“庭煦還真是寵愛文君妹妹, 看來我是跟你讨不來她了。”

衛庭煦拿着帕子将指尖的油漬拭去:“少說這些胡言亂語逗她, 接着你方才所說繼續, 綏川如今如何了?”

阿燎正了神色道:“及錫國和淵丘大戰已有一年,及錫國主被淵丘大軍生擒, 太子扮成流民原本想要逃來大聿搬請救兵複國, 卻不想半路就淵丘大将攔截,當場宰了。太子入境不成, 可大量的及錫子民全都到綏川來了, 如今綏川已然成了第二個及錫國。及錫蠻子不堪教化, 入境之後燒殺擄掠無所不幹,離及錫國最近的歧縣百姓深受其害,可身為一郡太守的謝太行竟卷了鋪蓋細軟攜家帶口的逃了!豈不可笑?他謝氏一門莫不是烏龜王八投的胎,盡是一窩子的卵蛋!”

阿燎跟說戲一般說得神采飛揚,說完之後哈哈大笑。

甄文君一塊棗泥餅沒吃完,聽見了如此重要的消息, 頓時失去胃口。流民之亂她早有預想, 可沒想到會這麽嚴重。聽阿燎的意思是整個歧縣如今都被流民占領了。那中樞朝廷呢?難道坐視不管嗎?還有那謝家, 謝太行真是酒囊飯袋、蟠木朽株, 國難當頭竟帶頭跑了,倒真是沒有看錯他。只是阿母在哪兒?謝太行就這樣跑了能跑去哪兒,恐怕只有洞春謝家嫡系宗族了。甄文君猜測阿母這樣重要的砝碼謝太行一定不會草率處理,可聯系不到謝家人,她無論如何無法安心。想起昨天胥翁疑似暗號的咳嗽,甄文君決定要找機會單獨見一見胥翁。

“來了也沒用,死在半路倒是給李舉省了敷衍的功夫。朝廷要是有兵可出早就出了,還會等到今日他及錫亡國嗎?”衛庭煦輕笑一聲,将用過的帕子遞給小花,小花将其疊好放置成一摞,回頭一塊兒清洗,“謝太行這一跑,倒是把綏川整個拱手讓人了。綏川一破流民便會大舉進入洞春,洞春乃京師鄰郡,淵丘再攻洞春,一旦洞春失守淵丘大軍必定直搗大聿心腹,北方主力不得不分兵回京。北方本就難守的關塞說不定頃刻之間就被摧毀。到時候兩路大軍夾擊大聿,李舉可得急到撓破腦袋了。”

阿燎哈哈笑:“如今格局,李舉雖有國杖謝扶宸等一幹老臣撐腰,但長公主亦有太後和變革新派的支持,論起來兩方勢均力敵,可說到底誰能得百姓之心誰就能将大權握入手中。北方被四大胡族騷擾了這麽些年,李舉手裏的将軍戰死沙場者屍身如山,依舊沒能将胡族清掃不說,反而被人連奪八郡。不說北方深受戰亂之苦的平民,就是中原的百姓也早就人心惶惶、怨聲載道。大聿之無能便是李舉之昏庸。若是能以長公主之名平息綏川之亂,赈濟黎民,民心便會更向長公主傾斜。”

衛庭煦這麽一說甄文君才想明白,原來一直以來衛庭煦口中的謝家并不是綏川謝太行一家,而是洞春嫡系,謝扶宸便是洞春謝家家主。這麽一來她們的忌憚倒是說得通了。那李舉的名字似乎也有些耳熟,在哪兒聽過……甄文君一激靈想起來了,李舉可不就是當今天子?這幫人也真是明火執仗,果然是長公主的人,居然敢直呼天子名諱。

衛庭煦笑得意味深長:“子勻已在去綏川的路上,我們明日出發下月便能與他彙合。”

“哦?李舉居然能讓子勻去綏川?”

“自然不肯,但多虧了謝太行那老賊這一跑,謝扶宸氣到告病未去上朝。加之群臣力薦,李舉一張笨嘴拙舌根本無從拒絕。子勻入綏川後想必不用兩個月便能驅除及錫流民之患。”

甄文君默默将豆粉糕吃掉了一大半,惹得小花在一旁一直斜乜她。

子勻這名字和子卓有異曲同工之妙。說衛子卓乃衛家幺兒,想必在她之上應該還有許多長兄長姐,這子勻或許就是她的兄長。

“文君妹妹。”衛庭煦突然将她拎了出來,甄文君急忙抹去嘴角的粉渣,急忙将口中的半口糕點吞咽入肚,應道: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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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身份已然暴露,反倒可以不必再遮遮掩掩再受拘束。這回去綏川你便是我的左膀右臂,諸多大事将交托你手,切莫讓姐姐失望。”

甄文君又指天篤地地發了一通誓,擡頭時見阿燎單手支着腦袋,耷拉着眼皮嘴角露着看透一切的笑意,這模樣讓甄文君心內一凜,眼神游移着,急忙回憶是不是方才自己聽得太認真,沒控制住臉上露出琢磨之态,讓阿燎察覺到了什麽?

“漂亮。”阿燎搖着頭,感嘆道,“文君妹妹的美我全都看在眼裏。”

甄文君眼珠子在上眼皮上劃了一大圈,暗自白了她一眼:“多謝燎公子謬贊。”

在陶君城待了一年,總算要離開此地。直到靈璧收拾好所有行裝叫來了三輛馬車之時,甄文君依舊沒等來謝家的消息,連胥公都沒登門。或許謝太行真是忙着逃命沒空與她聯絡了……想到此處甄文君略為迷茫。謝家有消息傳來她痛恨,可謝家杳無音信她又揪心。

三輛馬車基本沒裝什麽細軟,只帶了些衣衫裘皮、食材和庖廚器具。衛庭煦雖吃得不多可就喜歡小花給她擺上一桌子漂亮的膳食,所以光是食材庖具都裝了一大車。靈璧小花和衛庭煦甄文君四人同坐一輛寬敞的雙馬大車,其他婢女坐在另一輛車上。

衆人都将上車,小花要把衛庭煦抱入車中,衛庭煦道:“再等一會兒。”

“等誰?”靈璧有些疑惑。

“等胥公仲計。”

靈璧和甄文君對視一眼,三日之期已到,仲計始終沒露面,想來也是有自知之明生怕治不好被挖眼剁手,不敢來了。

不過聽衛庭煦說得篤定,似乎料定那師徒二人一定會來。

等了兩炷香,胥公和仲計果然騎着牛車趕來。

仲計向衛庭煦行禮道:“我已經想過了,雖鬼鸠之毒難解,對醫者而言卻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此毒早已絕跡于世,我只在醫書裏見過。學者破萬卷武者行險峰,而醫者畢生追求的便是能夠懸壺濟世,破解奇毒。中了鬼鸠之毒還能存活至今之人恐怕不會有第二位,仲計能夠遇到實在是仲計之幸。別說賠上一雙眼睛一雙手,就算要了我的性命我也想要嘗試。請女郎成全。”

小花面上難得有動容之色,衛庭煦讓她起身。

“我們要前往綏川,你們師徒可願意一同前往?”

仲計看向胥公等他定奪。胥公哀嘆一聲:“去吧去吧,老朽這把年紀半身已入土,難得徒兒心存高遠之志,老朽只好跟着徒兒浪跡天涯了。”

胥公和仲計跟着她們的馬車一同前往綏川,他們兩人自有牛車跟随其後。仲計說小花要禁食禁水一整日,明日開始銀針探穴。小花并不理會她,只看着衛庭煦。衛庭煦輕輕點點頭,她便無話多言。

小花将衛庭煦抱入馬車之中,四輪車也搬了進去。馬車內有兩張鋪着柔軟皮毛的軟塌,靈璧在軟塌之間挂上帷帳,将其分隔。小花與衛庭煦睡在東側,靈璧和甄文君睡西側。

三輛馬車緩緩上路,甄文君認出那馬夫便是最早江道常和阿椒行刺時的暗衛之一,再往其他車上望去,馬夫小卒都是暗衛。這些人各個雙眼如劍,時時刻刻都在緊盯四周。別說甄文君本就善于記憶,就算換個凡夫肉眼也很難忘記這幾個兇相畢露之人。

往綏川一路需要月餘時間,雖有官道直通,但時下亂世多賊寇,馬車雖刻意低調望上去頗為質樸,還是難免會落入賊人之眼。這幾位在側,還有視野之外的護衛暗中保護,賊寇倒是不足為懼,但若是政敵重兵埋伏,恐怕也會多有波折。

看衛庭煦和靈璧她們完全沒有談論過一路兇險之事,莫非……甄文君往馬車四周看,莫非這馬車也有各種暗器機巧?

衛庭煦行事作風向來猜不透,甄文君只知她胸有成竹。而此刻謝太行自身難保,恐怕也無法抽身再來行刺她。如今甄文君還真不想謝家來攪和,她好不容易才得了衛庭煦的信任,這次綏川之行衛庭煦對她給予厚望,她還指望着能夠多建奇功。有朝一日她若是能借衛庭煦甚至是衛家之力救出阿母,那便是再好不過。

衛庭煦身子弱經不起颠簸,馬車一路都行得很慢。出了城甄文君才想起來,問靈璧道:“阿燎沒跟咱們一塊兒去麽?”

靈璧笑道:“阿燎出行太過招搖,女郎一向都和她約定碰頭的地點後分開行路。”

“原來如此。”甄文君看着挂起的帷帳之後近在咫尺的衛庭煦,忽然想到她要在這馬車之內與性情難測的衛庭煦親近月餘,想想也是頭皮發麻。幸好那阿燎不在,否則更是難熬。

在馬車上過了五日,才在一處小縣城中的驿站中落了腳。一行人從馬車上下來,衛庭煦臉色也不太好,小花抱她下來時,甄文君見她眉頭微皺地靠在小花肩上,唇色也略略發白,顯然也是備受舟車勞頓之苦。

甄文君把四輪車從馬車上卸下來,擔憂地看着衛庭煦:“姐姐臉色不好,是否要胥翁來看看?”

衛庭煦虛弱地笑笑:“讓妹妹擔心了,休息一日就好了。此去綏川路途遙遠,妹妹今夜也好好休息。”

甄文君:“是,姐姐也早些安歇。”

小花将衛庭煦抱去房內,靈璧也拿了些換洗衣物問甄文君是要先沐浴還是先用膳。甄文君看了眼天色道:“時辰還早,我先洗個澡清爽清爽。”

靈璧應了去準備熱水,這幾日甄文君在馬車上颠得骨頭都散架,腰酸腿痛只想行套拳法活動活動筋骨,可四下暗衛衆多她也不敢明目張膽地練功,只好在驿站的院子裏抻了抻腰腿。

正要回房之際,對面走來個白須老者。甄文君本沒注意到那老者,可擦肩而過時對方說出的兩個字卻讓她萬分駭然。

老者喊道:“阿來!”

甄文君驟然擡頭,見小花和衛庭煦正站在頭頂回廊之上冷冷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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