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神初八年

和衛庭煦對視不知多久, 衛庭煦的眼神中陌生的煞氣越來越明顯——她要甄文君給她一個答案。驿站內的空氣随着她的凝視而愈發紊亂, 一直藏在暗中的的護衛們似乎抽出了武器, 準備動手。

“啊。”甄文君面部抽動了一下, 随即展開一張真心實意的笑臉,甚至帶着從容的關切, “姐姐可是也想出來透透氣?我方才在院中閑逛之時瞧見枝頭含苞,有萬物複蘇之像。天氣漸暖,已經不像前些時候那麽冷了。不過姐姐體弱, 若要出門還是得帶上保暖裘皮, 免得受寒。”鎮定之态仿佛根本沒聽見老者的一聲呼喚。

方才長須白發的老者抱着一捆幹柴滿頭大汗步履蹒跚地從甄文君身邊擦肩而過,着急地看着前方喊道:“阿來?阿來!這死孩子,又跑哪兒玩去了!”一邊喊一邊往院子裏尋去。

殺氣很自然地融化, 衛庭煦再度露出熟悉的溫和笑容時連帶着一根睫毛都沒挪動位置的小花也少了陰霾之色。

“不了,即便是暮春我也是受不了一點兒濕寒之氣的,在回廊上歇會兒便是。現在也該回去了。”

“姐姐早點歇息, 明日還要趕路。”

甄文君保持微笑地假意關懷了幾句,實則後背都僵了。

小花推着衛庭煦回房,客棧又恢複了平和, 仿佛方才箭在弦上的緊繃氣氛只是個幻覺。

那位白須老者莫非正巧叫到了同名同姓之人?恐怕沒有這麽巧合的事。

消失已久的謝家人終于出現了嗎?甄文君暗暗留意那老者。壯丁大多都在前線打仗,這老者家中應是沒有男丁了, 才會一把年紀了還要在驿站之中充當夫役。見他将幹柴擱在馬棚前的柴堆處,從懷裏掏出一塊灰色的粗糙麻布抹掉臉上的汗水, 甄文君眼尖地認出這左下角打了塊補丁的帕子正是她阿母之物。

果然是謝家的人。

謝家人居然突然現身, 難道要在此處伏擊刺殺衛庭煦?不說這兒裏裏外外足有三層護衛, 單就天羅地網般藏于暗中的暗衛,想要行刺衛庭煦簡直是癡人說夢。

老者扶着腰歇了口氣,一小郎君從後院兒跑了回來,甜甜地朝着老者一笑:“翁翁,方才你喊我來着?”

老者敲了小郎君的腦門一下,佯怒道:“又到處亂跑,馬可喂好了?”

小郎君縮着脖子點頭:“喂了喂了,翁翁別生氣。”

老者哼了一聲:“去廚房看看,三號房貴人吃的藥應是已經熬好了,你給送過去。切莫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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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郎君敷衍道:“知道啦知道啦。”

三號房?衛庭煦與小花住在東側一號房,靈璧和自己住在二號房,一幹奴仆随從和胥公仲計住在後院,護衛在院子裏紮營,暗衛自然是分布在各處。這驿站之中竟有不是衛家的人?實在不符合衛庭煦的作風。

靈璧燒好了水出來叫甄文君,見她一臉的若有所思,便問道:“你想什麽呢?”

甄文君皺眉,壓低聲音機警道:“驿站之中還有別人。”

靈璧見她一臉慎重,笑道:“是有個過路的儒生,咱們來之前的兩日已有衛家的暗衛來此探查過了,不是什麽打緊的人。就算是刺客,且不說一院子的護衛暗哨,這些年來從未有一個刺客能在我和小花的手裏逃出去。不必太過緊張,你受傷未愈,真有什麽不長眼的再來送死也切不可再貿然行動。水我已經備好,你快去沐浴。晚飯我看廚房裏食材不多,好在咱們自己備了些,你洗完就能用膳了。”

看靈璧笑出兩個酒窩,現今俨然将自己當作一個陣營中人,言語神态也不似作假,是當真不在乎三號房中所住何人,甄文君心下稍穩。那三號房住的定然是要與自己聯絡的謝家暗樁,不知如何探查到了衛庭煦的通關文書早就在此等候。如果他們真的要刺殺衛庭煦無論成功與否都只會壞了自己好容易打開的局面。

不行,必須要阻止這幫人亂來,她要見三號房的儒生一面。但要如何避開暗衛的眼線與之碰面還需再想辦法。

洗去一身勞頓後回到屋中,靈璧已經将飯菜放在案幾之上。冬日裏少見的青菜和一碗香濃肉羹配上兩塊蒸餅看上去十分可口。甄文君把肉羹和青菜吃掉,将蒸餅藏在懷裏。她了解自己的食量,一碗肉羹和一小碟的青菜根本撐不到入夜就會枵腸辘辘,屆時可借口去廚房覓食暫時離開房間。

入睡前,靈璧鋪好床鋪叫甄文君上來就寝,見她在那兒磨磨蹭蹭半天不動,問她:“你又怎麽了?”

話音剛落,只聽甄文君腹中發出一陣雷鳴,靈璧一臉詫異:“你晚上吃了兩個蒸餅這會兒居然餓了?”

甄文君不好意思地撓頭:“近來食量增長,一日要吃五個蒸餅才夠。”

靈璧噗笑一聲:“五個蒸餅,都快與小花比肩了。難怪,瞧你近日似是又長高了些。”

神初八年時甄文君真實年齡已近及笄,正是日漸發育成熟之時。伴随着飯量增長,個頭一天天往上蹿,五官也逐漸舒展得更精致。她湊上前問道:“靈璧姐姐可有什麽填肚之物?我餓着肚子睡不着。”她知道小花手上常備些糕點小食,而靈璧卻不愛這些,此時夜班三更不會有什麽能填肚子的東西,她等的正是靈璧否定。

果然,靈璧搖頭說沒有。甄文君肚子一陣陣作響,餓得直叫喚,在屋裏找了一圈兒後一無所獲,開門往外去。

靈璧叫住她:“你去哪兒?”

甄文君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對面還亮着燈的三號房,回道:“我去庖廚找點兒吃的。”

靈璧躺在床上困意翻湧,打了個哈欠道:“快些回來,明日還要早起趕路。”

甄文君“哎”了一聲應下,往庖廚去了。

走廊上,跟端着一碗湯餅的老者再度擦肩而過時,她出聲叫住老者:“老人家,庖廚裏可還有什麽吃食?”

老者顫巍巍回頭:“有的有的,竈臺上還有一碗湯餅,要是小娘子不嫌棄就請拿去用吧。”

甄文君客氣道謝後往庖廚的方向去。院子裏的護衛正在夜巡,為首的一人正是那日馬場她與靈璧遇伏後前來援救之人。

甄文君感覺到對方視線的凝聚,坦然地從他面前走過。

驿站的庖廚十分簡陋,只有個土竈臺和幾個晾曬着陳米的簸萁。甄文君四下查看一番,除了老者所說冒着熱氣的湯餅,屋子裏并未藏匿什麽可疑之人。也是,瞧這滿院子的護衛,要在這些眼睛下面行不軌之事實在是難如登天,謝家人或許另有謀劃。

她看着那碗湯餅眯起眼睛,莫非消息就在湯餅之中?

她正要端起碗來将湯面倒掉,門被粗暴地踹開,方才盯着甄文君的護衛一臉兇煞地立在門口。

甄文君捧着湯餅吃得正香,回頭錯愕地看着他,愣了半晌後假模假樣地舉了舉碗道:“郎君可是也餓了?可這兒只有一碗餅了。不如……一起來點兒?”說話間對湯餅依依不舍恨不得揣到懷中,生怕護衛會答應。

護衛根本沒理她,握着腰間的劍柄走進來,将屋內可藏匿之處仔細探了一遍,一無所獲後瞪了甄文君一眼冷哼一聲向外走。

甄文君:“大哥,風大你倒是把門幫我關上啊。”

護衛沒關門也沒回頭,直接走了。

确定護衛離去,甄文君微微松了口氣,沒過多久聽到門外響起老者殷勤的聲音:“郎君可是餓了?我給您下碗熱餅暖暖肚子?”

護衛:“不必。”

待腳步聲遠去,老者進到庖廚內将門關起,佝偻的背部直了起來,朝着甄文君一拱手笑道:“老朽手藝粗鄙,不知合不合小娘子口味。”

甄文君上上下下地看着老者,看出此人乃是易容。她表情一肅正要開口,老者指了指門外,她立刻會意停了下來,抹掉了嘴上油花把碗擱在了竈臺上:“夜深露重,一碗熱湯餅正好暖胃。”

老者将臉上的人皮面具撕了下來,露出一張四十歲左右中年人的臉。他擡手在簸箕晾曬的陳米中寫下一行字:在下晏業,乃洞春謝府小小謀士。嘴裏卻道:“小娘子瞧着與我孫兒一般大小,今年可有十五了?”

甄文君嘴上回着:“今年虛歲十七了,老人家怎麽這把年紀還在驿站服役?”手上卻寫着:我阿母如今在何處?

晏業哀嘆了一聲,一面說着自己的兒子去了北邊戰線已有兩年,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一面手速極快地寫着:你阿母一切平安,小娘子盡可放心。謝公得知謝太行對你母女所做之事十分震怒,特要在下前來尋訪。一是向小娘子賠罪,二來是如今小娘子已取得衛賊信任,還請以天下蒼生為重,繼續在其身邊蟄伏探聽消息。

見晏業并非是來刺殺衛庭煦,甄文君心裏最大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不過若是說洞春謝家一向不知謝太行所作所為,她是不全信的。言語上安慰“老翁”念子心切,手上問道:一筆可寫不出兩個謝字,我憑什麽信你?謝太行現在可是躲在了洞春?

晏業寫道:謝公說謝家實有愧于小娘子母女,本不該再讓小娘子繼續涉險,可如今大聿危若累卵皆因衛老賊,有志之士皆有以死報國之心。那衛賊狡猾多疑,陰險狠辣,小娘子是這些年裏唯一能獲取衛賊信任之人。只要找到衛賊作亂犯上的證據,就可将衛系一脈連根拔起。謝公願以萬兩黃金作為補償。

甄文君回道:我不需要黃金,我只要我阿母!

晏業慢悠悠地寫下:謝公已将你阿母安置在安全之處,手傷腿疾也讓人醫治。小娘子大可安心待在衛賊身邊探去情報,你有什麽條件盡管提出。

甄文君:我要見我阿母。

晏業看了她一眼,微笑寫下一個字: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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