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神初八年
本已做好和這位謝扶宸的謀士周旋的準備, 沒想到對方竟爽快答應, 反倒讓她為之一愣。
晏業繼續寫道:唯有讓你見過阿母知曉我們與那謝太行不同,的确好生招待你阿母, 你才會盡心辦事。謝公早也想到這點, 五日之前你阿母已經被接到臨縣暫住, 就等着你來。
甄文君扶着簸箕的手顫抖着, 差點将其打翻。
何時!何地!
甄文君迅速寫道。
晏業依舊保持自己的步調, 橫平豎直寫得端端正正, 仿佛在練習書法:到時小娘子自會知曉。此次重返綏川故裏,小娘子切記隐藏好身份不要被衛賊識破。到了綏川之後自會有人與你聯絡。餘不一一。
寫罷, 晏業将簸箕裏的米抹平, 拿着甄文君吃完的空碗重新佝偻起身子,咳嗽了兩聲後說:“……小娘子所言甚是, 人生在世如浮萍, 老奴還是想開些, 偷得一日是一日。”說完他便推開門出去了。果然衛庭煦的護衛就站在門邊,并不在乎屋內的人是否發現他簾窺壁聽。晏業從他身邊慢步而過不住地嘆氣,甄文君摸着肚子向護衛道了聲“早些安歇”便打着呵欠回屋去了。
敲門之後靈璧來開門。
“怎麽這麽久?”靈璧看似随口一問,甄文君發現她手裏握着把匕首,确定沒有異樣之後才把匕首重新放回到枕頭下面,問她, “你吃什麽了?”
“吃了碗湯餅。正巧遇見一位老者, 随意和他聊了幾句。”
“吃飽了便睡吧, 我都睡了一來回了。”靈璧打了個呵欠重新躺回床上, 并未起疑。
甄文君“诶”了一聲應道,脫了鞋襪只穿着心衣鑽進自己的被子裏。奔波幾日積攢下的疲憊和緊繃的精神慢慢松懈下來,頭昏腦漲渾身不适卻依舊沒有睡意。
今夜突然冒出個比綏川謝家寬仁許多的洞春謝家謀士來與她說這麽許多,還允諾讓她見阿母,這是她萬萬沒想到的。她本來就是謝家派來刺殺衛庭煦的細作,謝扶宸大可繼續以阿母的性命來要挾自己為其辦事,可謝扶宸此舉将謝家先放低姿态再以利誘之,确實比謝太行的手腕高明許多,起碼此時她沒有憎恨謝扶宸的理由,反而應該感激。
只不過晏業的話說得越好聽,她對謝扶宸的警惕便越甚。此人能與衛家分庭抗禮相互制衡,足見其是個老謀深算之人。只怕今後更生變故且不好對付,需得給予其真正有用的信息才能穩住對方。
靈璧入睡得非常平靜,沒有任何鼾聲,就連呼吸聲也和清醒時別無二致,夜裏讓人分不清她到底是睡是醒。
甄文君翻了個身,黑暗中一雙眼睛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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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清流一黨都是一群以仁義道德匡扶社稷為由行強人所難之事的僞君子,但此時終于進入到對她而言最好的局面。
争吧,衛謝兩家争,長公主和天子争!只要鬥争不止她的價值便會越來越高,總有天她定叫衛庭煦離不開她。
第二日清晨,天還沒有一絲光亮,衛庭煦一行人就已經備好車馬準備出發。
深夜行車白日歇息倒是衛庭煦的一貫作風,甄文君幾乎沒合眼卻精神抖擻,拉着雲中飛雪想要試着騎乘一番。
衛庭煦被小花抱上馬車坐穩,借着馬車四周的火光看見甄文君歪歪扭扭跨上馬。
“妹妹甚少騎馬,夜黑風高更要小心才是。”
甄文君回眸一笑,嘴裏呵出白氣:“放心吧姐姐,讓我試試這寶馬!我去前方為姐姐探路!”
小花暗暗看向衛庭煦,似乎在等待她發令阻止。衛庭煦倒沒看她,揚聲道:“皮猴兒慢些跑。”
衛庭煦這話如同一只大手在甄文君後背上推了一把,她雙腿一踢馬肚,長鞭一響,白馬立即撒腿狂奔。馬蹄踏在地面上震得四周的禿樹發顫,一轉眼就消失在衛庭煦的視野中。
“女郎……”小花略略擔心她的去向,衛庭煦完全沒放在心上,讓人熄了火把,摸黑上路。
東方吐白之時甄文君騎馬回來了,奔得一身熱汗,所有的傷口都在發癢。她勒着缰繩發髻都被吹亂了,臉上卻帶着興奮的笑,對衛庭煦的馬車喊道:“多謝姐姐賜馬!雲中飛雪果真是匹不可多得的神馬!我已探查前方道路安全無人,姐姐大可放心前行!”
聽到她的聲音衛庭煦将馬車布簾掀開。
晨光之下,白馬少女正在眼前。
馬蹄在原地來來回回敲擊地面,少女逆着光搖搖晃晃地騎于馬上,不甚熟練地控制着馬的動作,正對着她笑得爛漫純真。一根根淩亂的黑發被陽光照成金色,像一只騷動着,渴望離開母親獨自捕食的小獅子。
一年的時間甄文君長大了許多,個頭猛增雙腿漸修長,點漆似的圓眼睛漸漸變得細長,偶爾露出孩童的頑皮模樣正是衛庭煦最向往的生命之力。
甄文君駕馬緩緩向她而來,單手持着缰繩,另一只手負在身後。
她越靠近小花越是警惕,連帶着靈璧都暗暗将手往下沉到腰際,神色有些不解和慌亂。若是這孩子再貿然接近別說她的軟刀和小花的鐵拳,就是藏在道路兩旁的暗衛也會迅速出擊将她斬成碎片。
“文君!”靈璧低低叫了她一聲想要阻止,甄文君嘴角微微上揚着,懷揣着某種自認肯定會實現的陰謀堅定地朝衛庭煦前進。而衛庭煦的眼神也緊緊抓着她,無聲較量着。
到了馬車前,離衛庭煦僅有三步之遙時,她突然将身後的手伸了出來,向衛庭煦的面前遞出一根修長之物。軟刀和鐵拳已經遞到了身前,暗衛們手裏的弩弓齊刷刷地準備完畢,卻見衛庭煦的表情微微一怔,一陣花香湧入了嗅覺裏。
甄文君手中拿着一只脆弱又鮮豔的徘徊花。
“方才探路的時候見着了這花,想起姐姐似乎喜歡就替姐姐摘了一朵。估計是早春第一只徘徊花,有點兒蔫,但還是很漂亮。”甄文君迎着靈璧和小花戛然而止的夾擊,一副早已習慣被懷疑的模樣,絲毫沒退縮,捏着徘徊花長長花莖的尾端,花蕊對着衛庭煦的臉龐,期待地問道,“姐姐可還喜歡?”
衛庭煦接過徘徊花時輕聲道了句“謝謝”,所有護衛悄聲收攏了回去。
衛庭煦收下花時甄文君笑容更甚,許諾道:“若是姐姐喜歡,以後每一季我都幫姐姐摘花。”說完調轉了馬頭駕乘至衛庭煦的馬車一側,俨然一副貼身護衛的模樣。
靈璧瞪她一眼,怨她盡搞這些古怪,害人一驚一乍。甄文君悠然自得根本不去看她,只迎着晨間白霧前行。
小花想要檢查那花是否有古怪,衛庭煦搖了搖頭,她知趣地退下。
衛庭煦看着徘徊花,嬌嫩的花瓣上還沾着晨露,的确是她最喜歡的模樣。心中微微一動,指尖傳來尖銳的疼痛,她皺起眉時被花莖上硬刺刺破的手指很快洇出了一抹鮮紅。
“女郎!”小花立即拿出帕巾為她包紮。
甄文君迅速下馬,執起衛庭煦的手,将小花剛剛裹上的帕巾丢到一旁,含住出血的指尖認真吸吮。
一陣陣輕微的痛楚沿着指尖傳向她心裏,衛庭煦眼皮跳了跳,看着甄文君将血吐到一旁後再将手指吞入雙唇之中。反複幾次之後總算安心,甄文君擡頭看她時嘴唇上還覆着一層又薄又亮的血跡:
“山野叢林內生長的花也不知是否有毒,且将髒血吸去為好。”甄文君誠懇解釋道。
衛庭煦指背從她唇瓣上若有似無地滑過,甄文君不知她是有意或無意,目光熱烈地追着她,被她輕巧地避開了。
“一點小傷不礙事。”衛庭煦将徘徊花貼在鼻下嗅着,微有沉醉之意,想到方才甄文君的小舌故意勾住她指尖時的濕熱觸感,嘴角慢慢浮現笑意。而這笑意恰好被嬌花擋個正着,隐匿了起來。
微妙的氣氛在甄文君和衛庭煦之間浮動,誰也沒說話。直到遠處傳來馬蹄聲,似有一縱迷路的商隊從野路上掙紮出來,這才将她們的注意力重新吸引。
商隊終于見到了官道,叽叽喳喳地議論感嘆着。
衛家車隊最外一圈有隊騎快馬專門探路和守衛的護衛,他們身穿缟服頭戴喪冠,馬上系着粗麻,論誰看都是一只奔喪隊伍,常人都嫌晦氣并不靠近。護衛們背上背着看似裝水的布囊,實則裝的是兵器刀刃,一旦有人反常刻意靠近,他們和暗衛便會聯手夾擊。
商隊出現之時小花立即将四輪車往回拉,放下馬車布簾隔絕衛庭煦與外界接觸。護衛們假意整理車馬,實則緊盯這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商隊。
商隊穿過林子之前他們就看見了奔喪馬隊,并未馬上走上官道,很自然地繞行後才踏入平坦主路。
甄文君騎在馬上與護衛一同關注商隊,關注的目光倒也不顯得突兀。
她一早策馬狂奔,就是為了此刻。
晏業答應讓她見阿母一面卻又不說何時何地,必定是要制造不被衛庭煦懷疑的巧遇。甄文君本打算假裝頗有騎馬興致一路都不再回馬車內,指望着阿母突然出現時她們母女倆能夠滿滿地看上一眼,确認彼此都很好。
商隊繞林子的時候她心噗噗地跳,急切地想要從一行人馬中找到自己的阿母。
她以為阿母會被改頭換面會被易容,但多少能留下些線索讓她發現。就在甄文君頗為緊張地在身形衣着的細節上尋找線索之際,阿母的臉忽然進入到她的視野中,令甄文君心中為之大震,險些跳下馬向她奔去。
是她阿母,絕對是她阿母!
阿母坐在商隊中間的驢車上,沒有任何易容,雙眼木然地看向前方,兩肩無力地垂落着,身子随着馬車的颠簸搖搖晃晃沒有一絲力氣。她臉色焦黃眼窩深陷,頭發草草地梳理過,能明顯地看出敷衍的痕跡。更讓甄文君肝腸寸斷的是看見阿母兩鬓已然雪白。兩年未見,不到四十的阿母一頭青絲竟花白,看上去猶如老媪。更奇怪的是她神色默然,似乎對周圍一切都沒有感知。即便從前腿腳不便赤貧如洗,可是阿母一直都安貧守道,更是将母女二人收拾得幹淨利落,絕不會容許有蓬頭垢面之态。
不知謝家對她使了何等手段,竟讓阿母成了這般模樣……
甄文君心中猶如刀剜。
商隊漸行漸遠,甄文君始終坐定在馬上沒有動,握着缰繩的骨節發白,盡管朝思暮想的阿母就在咫尺,但她羽翼未豐且周身餓狼環視,便是再心痛如刀絞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阿母從指縫中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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