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神初九年

甄文君一邊想一邊跳下車, 把樹葉踩在腳下, 在泥地搓爛。待樹葉完全被磨成了爛泥之時, 她理清了思路。

字跡, 書信,圖謀……圖謀, 造反,背叛?

背叛,挑撥?

沒錯, 晏業要衛庭煦的字跡是為了假冒書信好挑撥離間, 破壞衛庭煦跟長公主之間的信任。離間計是最常見的計謀,手法也都大同小異。合作最怕猜忌,一旦盟黨之間産生嫌隙, 天子便可從中取利,将李延意與衛家逐個擊破!

可僅憑衛庭煦的筆跡就能得逞嗎?

看李延意對衛庭煦的态度俨然将其當做腹心之臣,謀聽計行交洽無嫌, 只怕清流一手算盤打得再響也是白費功夫,李延意未必會信。哪怕李延意真的生出了懷疑,以衛庭煦的本事也能将災禍消弭于無形。

甄文君對謝扶宸并不了解, 除了衛庭煦提過之外,只有上次與晏業一番不算交談的交談裏窺得一二。這位清流之首能被天子信任能被衛庭煦視作敵手, 可見其心計謀略非一般等閑。甄文君不禁納悶:連我這樣一個小卒都能想到這挑撥離間之計未必成功,那謝扶宸又為何要費一番周折?

或許僞造書信只是聲東擊西的障眼法?真正目的是在他處?

他處又是哪處?莫非是衛庭煦身邊的其他眼線?

其他眼線是誰?一一排除之後就只剩衛庭煦一直保持距離的胥翁師徒。盡管仲計一直都在為小花祛毒, 但這麽長時間了, 衛庭煦似乎并不打算讓這對師徒親近。據靈璧所說他們也并非衛家人, 而是女郎當年腰腿舊傷發作,腰部疼痛難忍時找到了胥公,胥公為其緩解手法老道頗為有效,女郎才将他們帶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不完全信任他們也是情理之中。甄文君一直都覺得胥公是謝扶宸安插在衛庭煦身邊的第二只眼睛。

若謝扶宸做了兩手準備,甄文君獲得的只是一方情報,無法縱觀全局看清謝扶宸的圖謀,也就無從下手從中周旋。這胥翁師徒還是得盯。

理清這些脈絡之後甄文君打定主意偷偷去尋衛庭煦的字跡。聰明如衛庭煦和李延意,區區字跡不能離間她們,但卻能讓甄文君在清流那邊更具價值,更能站穩腳。

走回衛庭煦的馬車前,聽到阿燎聲淚俱下地哼着“阿憶娘子”,說這種缺德事以後再也別讓她幹了,為什麽每次折騰美人都得叫上她?她心痛得滴血啊。

衛庭煦安慰她:“能折騰得了世間美人的,除了阿燎你還能有誰?”

甄文君掀起布簾正巧聽到這話,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原來衛庭煦也會說這麽肉麻惡心的話。

阿燎想了想,鄭重其事地“嗯”了一聲:“也對,舍我其誰?哎,阿燎我這輩子戒不掉的除了芙蓉散就是美人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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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文君目光在衛庭煦身上轉了一圈,思索着她的字跡都放在何處。好像她經常會有書信往來,以前都是小花幫忙收拾的。如今她已經将小花從衛庭煦身邊擠走了,随身物品的整理收納也該移交到她手中。只是現在剛剛入城尚未安頓,衛庭煦在這兒護衛也都在周遭,不好下手。還是快些到瞿縣城中安頓後動手為好。

沒想到還沒等甄文君開口,衛庭煦被一早就到瞿縣的李延意派來的人給請去了下榻的別館。甄文君讓小花跟着去照顧,她惦記着衛庭煦住所問題。

“綏川太冷,我得去給姐姐哄暖了被子,讓姐姐今夜睡個好覺。”甄文君道,“還有些七零八碎的東西別礙着姐姐,我得都好好收拾一番。”

衛庭煦微笑:“妹妹勞心了,去吧。”

甄文君騎在雲中飛雪之上,帶着靈璧和車隊去落腳的院落,将大箱小箱全部搬下來。甄文君指揮着随從們将東西放好,抖了抖身上連日奔波的塵土,和靈璧聊着天。聊着聊着,忽然表情一變,用力吸了幾下鼻子:

“靈璧姐姐,你可有聞到什麽怪味?”

“怪味?有嗎?”靈璧到處聞聞。

“對,一股酸臭味。”甄文君聞了一圈,終于找到了散發氣味的元兇,“靈璧姐姐,是你身上的味道。”

“我?怎麽可能!”靈璧擡起手臂一聞,面有愧色。

“沒事兒的姐姐,這一路長途跋涉沒個舒服地方歇腳,有點味兒很正常。”甄文君指着後院道,“妹妹我早就讓人備好熱水灌入池中了,本來想好好享受一番,現在看來還是姐姐你更需要。姐姐先去吧,一會兒我給你端酒菜過去,泡舒服了就在熱水中痛飲一杯,連日勞苦也就一掃而空了。”

靈璧看着今個兒嘴甜人更甜的甄文君仿佛不認識:“怎麽這麽乖?是不是有什麽事要求我?”

甄文君沒想到難得對靈璧溫柔還溫柔出了懷疑,“哎?”了一聲,神神秘秘道:“靈璧姐姐當真懂我,我的确有事要求你。”

“我就知道。說吧,什麽事。”

“我求你快去洗澡,我要被臭死了。”

靈璧兩拳打在甄文君胸口,甄文君跟小花學了多日的拳法,靈璧一出手就知道她的套路,雙臂迅速回撤擋住了她的攻擊。靈璧再往下轉移,甄文君又穩穩當當地接住她的招數。

最早剛剛相遇時靈璧對付甄文君綽綽有餘,沒想到時過境遷甄文君武藝突飛猛進,竟能輕輕松松地将她招數全部化解,順便還将她的步搖給偷走了。

“死猴子!給我回來!”靈璧生氣之時甄文君已經拿着步搖飛得老遠。

“快去沐浴吧!衣服也好好洗洗,別留着味道熏着姐姐!”甄文君一眨眼奔到二十步開外向她叫嚣。

靈璧指着她:“被我抓到就死定了,你小心着點兒。”

靈璧還是挺在意的,迅速去沐浴了。其他的随從護衛都還在收拾行裝,甄文君親自去整理衛庭煦的卧房,順便找出衛庭煦的字跡。

“子卓!”一見到衛庭煦,李延意極其熱情地迎上前,甚至親自為她推四輪車,一面往屋裏走着一面道,“三郡之戰贏得實在漂亮,來來來,本宮有禮物要送你。”

李延意對衛庭煦從未用過賞字,她更願意用朋友之禮相待。她知道衛庭煦這個人雖然有疾在身看似柔弱,可心中的傲氣并不比自己少一分。盡管當日是她向自己投誠,可若只是将她當做尋常的謀士,她未必會像今天這樣對自己一心一意。李延意一向将她當成管鮑之交。

衛庭煦笑道:“殿下的禮物自然是非比尋常。”

一旁的大司農林權道:“殿下從年前就讓人去尋覓了,前些日子有了消息就讓人快馬加鞭不遠萬裏送了過來。子卓,殿下對你可真是煞費苦心。”

談話間,一名婢女捧着一紫檀木木盒遞到李延意面前,微微屈膝雙手呈上。

李延意将那盒子拿了過來,頗為神秘地對衛庭煦道:“打開來瞧瞧。”

衛庭煦将盒子打開,裏面是一捆捆形如蛇骨的褐色藥草,薄如蛇皮,模樣甚奇。她眉峰略揚起,驚訝道:“蛇骨草?”

李延意得意道:“正是,這蛇骨草已有百年不曾見過了,年前我聽說古居國有人售賣此物,便遣人前往一探真假。沒想到竟真的叫本宮給尋到了。一開始那人還不肯賣,後來我用一縣與他交換他才勉強接受。此藥正對子卓的腿疾,只盼它真如傳聞般有效,能叫我的子卓也如常人般行走自如。子卓……我對你是當真心疼,若你康健便能更展宏圖,不該被一副四輪車困在原地,随我南征北伐才能盡顯你的才幹啊。”

衛庭煦将木盒握在手裏,看不出有多欣喜:“多謝殿下了。”

李延意道:“我才是要多謝子卓你。北邊三郡重新奪回大大鼓舞了我軍士氣!更叫那李舉竹籃打水一場空,已是好幾年沒有這般痛快過了!”

尚書令左旭也誇贊了衛庭煦一番,說奪回三郡狠狠打了李舉的臉,如今他們還編了歌謠讓那三郡的孩童成日街頭巷尾地唱,歌中暗指這收回三郡全是長公主功勞,諷刺李舉無能。據說這歌謠已經從北方傳到了京城,連京城的小孩都會唱,李舉聽到當真能氣禿了腦袋。可即便再生氣他也無法派人查辦,不僅傳唱人數衆多,只要他辦了就證明歌詞所言不虛。如此一來這啞巴虧李舉就只能往肚子裏咽了。

說完一圈人哈哈大笑,衛庭煦還有一件挂在心上的要事:“謝扶宸下落殿下可探尋到了?”

“據北方探子回報,謝扶宸一直藏在孟梁,只不過行蹤飄不知他在做什麽。探子依舊在想辦法緊跟,若有新消息會及時傳回,到時候我一定第一時間告知子卓。”

靈璧哼着歌在沐浴,皂角抹了一層又一層,想将沉積于身的髒污刮個幹淨。

那頭甄文君遣走了其他人,想獨自幫衛庭煦收拾私物。她将一個個箱子啓開,見衛庭煦的私物雖不算多,沒有阿燎那般奢華誇張,卻也有許多女兒家的瑣碎。什麽熏香木胭脂盒各種味道各種顏色擺得整整齊齊好幾箱。甄文君好奇地拿出幾盒長形的熏香木盒,啓開後捏了幾根仔細地聞,的确是好聞的木質香味,可哪有什麽區別?更不用說胭脂和蔻丹,全都是赤色,差別不大,為何要弄個四五十盒?實在讓甄文君費解。

将這些胭脂香粉放到一邊,終于翻出了一摞竹簡帛布的書信,正要翻開之時有人不敲門直接推門進來。甄文君迅速将書信放了回去關上箱子,見進來的衛護正是當日她和晏業在驿站庖廚中暗會之時闖入的那位,闖門的手法還是如此娴熟。

“你在此做什麽。”那人直勾勾地盯着她,言辭冰冷。

“我自然是在幫姐姐收拾東西。”甄文君沒想到過了這麽久,靈璧都當她是自己人了,這個人居然還對她如此堤防。

“收拾東西?為何關門?”

此話當頭砸來讓甄文君一時無言以對,這門真不是她關的,是方才一陣北風吹來給帶上的,她當然明白越是掩飾就越是可疑的道理。

“門是風吹上的。”甄文君直言不諱。

“風吹上的?哼。”護衛冷笑一聲,完全不相信她一般。

甄文君沉下臉正色回擊:“若是我故意關上必然闩好門,你還能這麽輕易地推門進來麽?”

她這話說得有理,護衛也不再和她糾纏,側了側身讓出門的位置:“女郎私物多涉及機密,你不宜獨自在此,等女郎回來後再聽她安排。請吧。”

甄文君覺得此人甚是無禮:“我只不過是幫忙收拾而已,難道你覺得我會偷窺機密不成?”

那護衛不回答她的質問,繼續道:“請!”

這人十分執拗,若是繼續跟他争執下去恐怕會引發不必要的沖突,反而會招來衛庭煦的疑心。衛庭煦好不容易信任她,不要節外生枝的好。

甄文君只好先走了。

她走出了院子門口便偷偷看回來,見那護衛十分謹慎地守在了門口不走了。

哼。

甄文君心中冷笑,以為這樣就能擋得住我麽?

身上的傷口早就在一路的颠簸中好了不少,傷口要好的時候總是會發癢,甄文君騎了許久的馬學了一身的武藝還沒來得及展示,正好借此機會練練身手。

她騰空而起如一只輕盈的貓般落在了院子的屋頂上,只發出“咔”地一聲細微聲響,在綏川傍晚刮起的呼嘯勁風的掩護下幾乎微不可聞,護衛也沒有聽到。她沿着回廊的屋頂貓着腰跑到了屋後,屋後和圍牆中間有一條專門種植花卉綠植的狹窄天井。綏川很多院落都是這般設計,她以前還在謝家的時候最讨厭這種天井,因為太窄,清理起來十分困難。但再窄也能容得下她。跳進天井之後便能輕松地通過窗棂潛入屋內。

護衛還在外面,她已經回來了。

蹑手蹑腳地将箱子再打開,翻開之後看了一圈,內容全都是極其平常的家書,看來衛庭煦平日裏信件往來也十分謹慎,實情都藏在平凡的一字一句中,外人看不出端倪。

衛庭煦心思太細,她不能将其帶走,只要少了一件衛庭煦都會發現。她也不能随意假冒她的字跡,否則一旦被察覺她在謝家那邊建立的信任将功虧一篑。甄文君将這些書信握在手中才有些茫然,竟在這種細節上大意了,該如何是好?

忽然一陣輕微的擠壓聲傳來,甄文君心裏一驚,立即一個翻滾滾到了床下。她以為是護衛發現異樣進來查看,自床下看出去,大門根本沒開沒人進來,屋內卻多了個刻意掩飾的腳步聲。

誰來了?從哪兒來的?也是從窗戶偷偷溜進來的?

甄文君大惑不解,豎起耳朵聽那腳步,落地的頻率像是輕功極好之人,可若是輕功高手的話這腳步又太沉重了,莫不是個會輕功的彪形大漢?

那人走到了床邊,甄文君看見一雙黑靴近在眼前,有什麽東西被放在床上了。放下之後潛入者便迅速離開,此時的腳步輕了許多,更像是一抹鬼魂。離去時窗棂發出“咔”的一聲極細的動響,若不是刻意傾聽根本不易發現。就這樣一個大活人居然能來去自如到這般境地,甄文君當真欽佩。

這人在床上放了什麽?聽擠壓的分量像是個人,距離極近之時甄文君聽見了怪異的喘息聲。

這是個女人的喘息聲,喘息的頻率很快,似乎很痛苦。

确定潛入者已經離開,甄文君從床下爬了出來,拉開帷帳一看,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床上躺着的人竟是謝氏阿歆!

阿歆雙手雙腿被綁,卻并非是不可掙脫的死結,以阿歆的身手要掙紮開絕不是難事。可此時的阿歆雙頰呈現出極其反常的紅暈,肌膚上覆了一層熱汗,迷離的眼睛裏蒙着眼淚,嘴裏似乎含着個事物,不能說話,只能發出難耐的哼呢之聲。更可怕的是她衣冠不整,酥胸半露,看着甄文君的眼神充滿了無助和嬌媚。

這是什麽鬼!

甄文君一時腦子發懵,略略一頓後立即想到,這才是真正的挑唆之計吧!李延意和阿歆之事都被唱到戲裏去了,誰都知道她倆的關系,如今她這幅姿态被放在衛庭煦的床上,任誰看見都會聯想到她和衛庭煦有些說不清的暧昧之事!謀略易查,感情難解,如此一來李延意必定生疑!

更糟的是,偏偏在這時候屋外傳來了李延意和衛庭煦的聲音。

“……這小小院子也挺有一番滋味,只是太小,倒委屈子卓了。”

“無礙,只要能遮風擋雨便可。”

甄文君吓得臉色煞白,她們回來得還真是時候!若是李延意看見她的阿歆這幅模樣,衛庭煦當真百口莫辯!

甄文君急忙從床上跳下來,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屋內看足了一圈,搬來得太匆忙兩個屏風都沒有!如何藏人!情急之下甄文君直接一掌将哼哼唧唧的阿歆劈昏了過去,将阿歆抱下來塞到床底。正想要和她一塊兒擠進去時發現這人太高,僵硬的身體竟卡住了床腳。大聿的床本來就矮,根本擠不下另一個人了!

腳步越來越近,甄文君急得面紅耳赤。

不若就直接坐在案邊得了,假裝是來收拾房間的?

可那護衛明明将她趕了出去,如何解釋處心積慮的再次遣返?

門就要被推開,甄文君怒視門口,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為今之計只好——

李延意和衛庭煦推開屋門,見安靜的屋子裏堆着幾個大箱子,厚厚的帷帳垂落,将床遮得嚴嚴實實,氣氛詭異。

兩人本來正說話,見那反常的帷帳後互看了一眼。護衛站在她們身後也看見了,正要開口之時李延意擡手示意他別說話。

李延意抽出護衛的劍,悄聲靠近帷帳。

一把掀開帷帳,手中的劍幾乎要刺進去的時候,帷帳緩緩飄落,她似乎看見了什麽,一瞬間停下了動作。

除了李延意之外誰也不知道帷帳內的情景,只能看見李延意略顯僵硬的後背。

“咳。”李延意将劍放下,把帷帳拉好,走回來含笑拍拍衛庭煦的肩膀,“子卓該早說。”

衛庭煦:“?”

“早說的話我就不來敗你興致了。”

衛庭煦:“??”

李延意看了護衛一眼,嫌他愚笨,朗聲提醒道:“走吧。”

那護衛也莫名其妙,一肚子話想說,可長公主都開口了他不敢違抗,只好應了聲“喏”,跟着走了。李延意走的時候還體貼地把屋門給帶上了。

衛庭煦自行推動四輪車的輪子來到床邊,将帷帳一掀,見甄文君竟脫得光溜溜地鑽在她的被窩裏,正像只小兔子一般驚恐萬狀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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