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山雨欲來

可憐天下父母心,龍珺回京本以為免不了皮開肉綻,不曾想,裕王和王妃在他逃走後食不知味寝不遑安,兒子終于平安歸來,倆人喜出望外,哪裏還顧得上生氣。好吃好喝養了幾日,見他身體無恙,精神尚佳,才翻出家規讓他抄寫百遍,以示懲戒。

人前龍珺舉止如常,人後卻因思念入骨悶悶不樂,時常不知不覺間在本該謄抄家規的紙上寫滿周衍的名字。裕王妃看出兒子異樣,招梁瓊細問究竟。梁瓊不敢隐瞞,将自己所知之事悉數說與裕王妃和嘉儀貴妃。得知真相的裕王妃驚到口不能言,眼淚汩汩而出。

“那周家小子真是膽大包天,竟敢勾引珺兒!本宮定要他好看!”嘉儀貴妃怒發沖冠:“珺兒也是該打。姐姐不必傷心,你若舍不得,本宮替你教訓。”梁瓊趕緊好言相勸兩位姐姐,如今情勢所迫,與周家翻臉絕非上策。嘉儀貴妃何等人物,其中利害她怎會不知,然,就是這樣一個在權力場上不擇手段的狠角色,對待家人卻一腔赤誠,誰都能成為兒子奪嫡之路的墊腳石,唯外甥不可。

次日,毫不知情的龍珺奉诏進宮,問了皇上安,見了龍淵後,來到嘉儀貴妃宮中,不料,素日對他寵愛有加的姨母二話不說,着心腹太監手持戒尺上來就是一頓打。

“姨母不欲多言,你向來聰明,可想而知,你若執迷不悟,将會傷了多少親人的心!”嘉儀貴妃雖是一副怒容,眼裏卻飽含熱淚。

龍珺扛得住打,卻禁不起姨母的真情。對家人的歉意和對周衍的不舍不停撕扯着他,苦澀翻攪,恨不得一死了之。忍着背後的傷痛,龍珺回到王府,裕王妃坐在他的床頭小聲啜泣,裕王爺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無巧不成書,就在嘉儀貴妃懲戒龍珺的同時,方士儒攜周衍貼身信物歸來,剛一抵京便馬不停蹄送入裕王府。周家此舉算是對之前梁瓊态度的反饋。如今,老皇帝身體衰敗,奪嫡之争日趨激烈,十皇子雖然年少,但天資聰穎、文武雙全,且母家勢強,又得裕王府和相府支持,希望很大,周家思量再三,決意借着周衍與龍珺的□□,正式站隊。

不料,梁瓊是梁瓊,嘉儀貴妃是嘉儀貴妃,兩人态度截然不同,裕王府頭一日收到周衍信物,次日就被貴妃差人送了回去,還附帶□□:周衍得天子垂青鎮守邊關,任重道遠,且莫忘卻聖人教誨,若再行不端之事,本宮必嚴懲不怠!

沒用多久,整個京城就傳開了,說是裕王爺的嫡子微服出游,遇上周小将軍,周小将軍慫恿世子去青樓,還勾搭上一風塵女子,久久不能忘懷,惹得貴妃親自行了家法。龍珺在京城本就是個話題人物,從小領着一幫皇子世子招貓逗狗,惹是生非,不管是在王府還是皇宮,所到之地無不雞飛狗跳,他的劣跡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如今,剛一回來便又為京城的百姓添了一件茶餘飯後的談資。

周家熱臉貼了人家冷屁股,周老将軍有氣沒處撒,對着方士儒猛拍一陣桌子後,又跑去別院,對着不成器的小兒子一番連打帶罵。最得自己看好的大兒子在軍中金屋藏嬌已讓自己憤懑不已,如今嘉儀貴妃不肯息事寧人不說,還把事情鬧這麽大來打周家的臉,看來以後即便十皇子繼承大統,周家也很難得到重用,慣會衡量利弊得失的周方二人如今不得不為将來另作打算。

周家送信物一事龍珺并不知道,他身邊之人都刻意不去提起周衍,希望時間久了,龍珺能将他淡忘。龍珺也裝得沒事兒人一樣,掩去眉目間的相思,做回他的纨绔少爺,逗逗狗,喂喂鳥,練練書法,習習丹青。

這日,他閑來無事,逛書畫市場,巧遇一年輕人買字畫,老板見那人外地人模樣,便拿了幅贗品非說是珍品,口若懸河,面不改色。龍珺不悅,走上前去一把撕了那畫,店家怒,叫出打手,揚言若不賠錢誓不罷休。龍珺道:“明日來裕王府來拿。”說完,拉着外鄉人大搖大擺走出店面。老板一聽是裕王府的人,再看這衣着做派,已将其身份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遂“呸”了一聲,罵道:“仗勢欺人。”卻也不敢再追讨錢財。

龍珺挑挑眉:“阿文,把他這的所有贗品都給我撕了,撕不完不許回家!”阿文得令,帶人複又回到店中撕字畫。阿文等習武之人哪裏曉得字畫,真的假的到手就撕,老板哭嚎着求爺爺告奶奶,卻無半分用處。

“久仰裕王世子,果然名不虛傳。”外鄉人笑道,一語雙關。

“好說!”龍珺裝聽不懂,眼皮也沒擡一下。

“只是……我看那店裏也有些珍品,就這樣毀了,豈不可惜?”外鄉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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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人還真是啰嗦。”龍珺瞪了那人一眼,快步離去。

外鄉人望着他的背影,但笑不語。

轉眼間,一年一度的玉蘭詩會又要召開。

所謂玉蘭詩會,乃先皇創辦,以愛女玉蘭公主封號命名,公主極通詩畫,坊間稱其“女狀元”。當時,玉蘭詩會意在廣招天下才子,為狀元公主挑選相貌才情俱佳的佼佼者為驸馬,此會一辦成名,深得禮國文人墨客好評,先皇順應民意,将玉蘭詩會堅持下來,經歷數年,如今已演變成集名家墨寶展覽拍賣、畫家切磋技藝、雅士以詩會友為一體的盛會,當然,它還有一個重要功能,便是給京城的青年男女相互認識和了解的機會。禮國民風開放,貴族女子多通詩書,意識開覺,不甘心如小門小戶家女兒一般,從父母之命盲嫁,而這玉蘭詩會就仿佛為她們打開了一扇窗,可将未來生活窺得一二,因此,詩會也備受貴族青年男女追捧。王妃命龍珺去玉蘭詩會,一來讓他解悶,二來也是希望他能盡快遇上一位如意的姑娘,忘了周衍。

龍珺一早穿戴整齊後便出發,路過相府門口時刻意繞了個大彎。每每想起自己當年對明珠小姐做下的荒唐事,龍珺都一陣心虛。

剛繞過相府不遠,就聽大門“吱呀”一聲打開,衆人簇擁着一頂軟轎出門,扶轎之人正是明珠小姐的貼身丫頭喜兒……龍珺心說,真是冤家路窄。

明珠小姐出門成了玉蘭詩會當天的熱門消息,街頭巷尾百姓議論紛紛。

“這明珠小姐有一年沒出門了吧?”

“出了那檔子是,哪好意思啊……”

“是啊,雖然相府找人找得隐秘,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一個女子,徹夜未歸,以後還怎麽嫁的出去哦。”

“恐怕十皇子是不會要了吧……”

當年,龍珺不知情為何物,年少輕狂,做事不計後果,本以為就是一場惡作劇,沒想到卻毀了明珠小姐的名節,甚至還有可能毀了她的一生……事到如今,道歉全無意義,就算宰相從未苛責,龍珺也逃不過自己心裏的愧疚。

明珠小姐肯定是奔着玉蘭詩會去的,龍珺不想與她相見,卻又不能違了母親心意,只好偷偷摸摸來到現場,躲在角落四處張望,不敢踏入人群一步。

明珠小姐先到,占據東側一亭臺,亭臺用粉色紗幔遮住,周圍圍了十餘個丫頭、二十餘侍衛,比普通官宦小姐氣派得多。

會場人山人海,熱鬧非凡,正當大家侃侃而談時,一隊着铠甲持大刀的兵士,邁着整齊劃一的步伐,直奔東側亭臺而來,現場突然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兵士站定後,只聽一聲“四皇子駕到”,衆人皆跪,龍湛四平八穩走入會場,亦直奔東側亭臺而去。

四皇子此舉甚是高調,明眼人皆知,他是在給明珠小姐撐腰,龍珺警惕地眯起眼睛,這龍湛為了皇位之争,可真是不遺餘力。宰相位高權重,雖做不到一手遮天,但也算桃李滿天下,若真投了四皇子,對嘉儀貴妃一派無疑是個沉重打擊,龍淵雖不欲皇位,不在乎誰走誰留,可若四皇子真的繼承大統,嘉儀貴妃、龍淵,乃至裕王府,恐怕都不會好過。

龍珺被家族保護得太好,去往開陽江前從未關心過這些爾瀾我詐,開陽江一行他吃盡苦頭,先是沒了世子身份保護,認清世态炎涼,後是四皇子派人狙殺龍淵,明白奪嫡絕非兒戲,再後來,與周衍相守不能,他才開始用心盤算起朝中各派利益權柄,原來,他的父母、姨娘、哥哥、弟弟無一天不在刀尖上起舞,稍有不慎,屍骨無存。

正當龍珺思索之際,那廂,禮國開國大将軍海翺的墨寶拍賣如火如荼。待他回過神時,叫價的只剩兩位,其中一位細細看來,竟是那日書畫市場偶遇的外鄉人,看其服制,原來是川南國人。川南人神情悠閑,對方加一百兩,他加二百兩,對方沒他那麽輕松,臉憋得通紅,皺着眉頭咬着牙,仿佛每叫一次價都在割他的肉。最終,不出所料,川南人勝出。現場唏噓一片。

川南富庶,物産豐富,各國無不垂涎,奈何天險護之,上百年不曾經歷戰亂。川南人善經商,制作特殊水陸兩栖工具,将川南産品拉到各國售賣,很受歡迎,川南雖富卻為禮國這樣重農輕商的國家所不齒,隐約也有些嫉妒,禮國文人常冒酸語諷刺川南,如今那得了墨寶的外鄉人也不能幸免。

那人聽了怪話不僅不生氣,還滿面春風炫耀道:“今得墨寶,愛不釋手,無美人共賞豈不浪費!”言罷,令身旁随從去風華臺傳話,讓花魁芷蘭姑娘預備好,今晚共度良宵。言畢甩甩袖子大搖大擺走了,氣得身後一衆人等磨牙。

話說這風華臺是京城第一青樓,也是身份和財力的象征,那裏的姑娘們各個如花似玉,詩詞歌賦無一不通,尤其是那花魁芷蘭,貌若天仙,氣質高雅,跟她相比,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也遜色三分,是全京城,乃至全禮國男人心裏的女神。既是女神,價碼自是高得吓人,多少富庶人家的男子一擲千金卻只能與她小酌一杯,王公貴族們想爬上她的床,也着實得讓自己肉疼一把。

龍珺暗自好笑,川南人今天的表現又張狂又傲氣,完全不像初次相見時那般唯唯諾諾,龍珺喜歡結交有趣的朋友,見他離開,便跟了上去,緊跑兩步,剛要出聲喊他,餘光卻瞥見房頂一抹人影,偷偷摸摸,看來,跟着那個川南人的不止他一人。龍珺慢下腳步,決定來一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川南人大搖大擺來到風華臺,還真就進了芷蘭姑娘的閨房,跟蹤他的那幾個人分別守在風華臺的各個門窗出口,龍珺召來阿文,命他帶人将跟蹤者悉數處理後,徑自來到川南人門前,剛要敲門,卻被一黑衣男子制住,龍珺一驚,還有一波跟蹤者,自己居然沒有發現。

“閣下哪位?為何挾持我?”龍珺問道。

“閣下哪位?為何要幫之陽滅了尾巴?”黑衣男子反問。

“之陽?”屋裏的川南人叫之陽?龍珺腦子飛轉,川南敢叫之陽的,恐怕……

龍珺想的沒錯,那人的确名喚賀之陽。賀之陽乃川南國君與皇後獨子,據傳說,皇後懷胎後,川南發生百年不遇的大澇,災情嚴重、民不聊生,世人皆稱此胎不祥,還有甚者鼓吹殺皇後便可國泰民安。川南國君與皇後伉俪情深,寧負天下不負卿,頂着壓力直至皇後生産,哪知,皇後誕下麟兒那天,川南全國一夕之間雲銷雨霁,晴空萬裏,賀之陽因此事得名。這位太子爺自幼萬千寵愛于一身,7歲便封太子,天不怕地不怕,偏還生得一副玲珑心肝,腦子活泛、心裏通透,于是,漸漸長成了一個無人能降的混世大魔王。川南玩夠了,便魚龍白服游歷天下。

“你不認識他?”黑衣人問。

“我與他有一面之緣,若無閣下提醒,我尚不知太子身份。”說着,龍珺露出腰間玉佩,上刻有禮國皇族徽章。

黑衣人見到玉佩果真松了手:“多謝小公子出手相助。”

言畢,黑衣人輕輕推了龍珺一把,屋門被撞開時,身後已無一人。

“世子?”賀之陽立于窗前,驚詫道。

龍珺理理衣襟,拱手道:“太子殿下。”

賀之陽疑惑:“你怎麽知道?”

龍珺:“太子殿下可知出門在外,財不外露。若不是龍珺有心,替你清了尾巴,不知太子此刻還能不能悠閑地站在這裏看風景。”說着,龍珺踏進屋子,關上門,迅速環視四周,屋內并無芷蘭姑娘的影子。

賀之陽赧然:“多謝世子。”

龍珺暗自揣度,賀之陽乃習武之人,跟蹤他的人也并非武林高手,怎就無從發覺呢?莫不是心裏有事?

龍珺:“太子殿下重金包下芷蘭,卻不讓人來伺候,可是心裏有事?”

賀之陽也是直爽之人,大方道:“芷蘭是個幌子,我等的另有其人。”

那個黑衣人?龍珺:“那我豈不是擾了太子之約?”

賀之陽苦笑:“我本就不确定那人會不會來,如今又有尾巴纏上我,想必,那人定是不會露面了……”

賀之陽語氣傷感,情緒低落,竟讓龍珺不禁想起了自己與周衍分離時的情景,一時感懷:“既然客人不來了,那就讓我陪太子一醉解千愁吧。”說着,轉身朝酒桌走去。

突然,龍珺只覺肩膀一緊,賀之陽從背後欺身上來,伸手在他後腰間抽出一柄短刀,看到短刀後的賀之陽有些激動,連忙問道:“世子,這刀你從哪得來的?”

龍珺并不認識這柄刀:“這不是我的。”定是那黑衣人,趁方才交手之際偷偷将刀藏于自己身上,讓他帶給賀之陽。

賀之陽不依不饒:“那你必是遇上了什麽人!”

龍珺只得将黑衣人一事原原本本講給他聽。聽完龍珺的話,賀之陽似喜似嗔,拿着短刀反複摩挲,愛不釋手。

“這刀……”龍珺試探着問。

“我所約之人便是這刀的主人。”賀之陽道:“岳國貴族男子,自出生便會配一把這樣的短刀,刀身刻有名字。”說着他拔出刀刃,上面刻着一個“瀾”字。他接着說:“他們視此刀為護身符,輕易不會送人。”

男子……龍珺一滞,莫不是賀之陽和這個瀾,跟他與周衍一樣,也……

“太子如何對我這般坦誠。”龍珺深嘆一口氣,問道。

“投緣吧。”賀之陽道。

“這條路不好走,太子何苦……”龍珺勸得毫無底氣。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賀之陽道。

當晚,二人坦誠相待,将無處傾訴的相思之苦全部道出,傷懷,卻也痛快,大有相見恨晚之情,賀之陽取貼身挂墜贈與龍珺,邀其來年春暖花開時往川南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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