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張岸然睡得很沉,他久違地夢到了從前。
夕陽下,十六歲的他在巷子裏騎着單車,空氣中彌散着栀子花香,白日裏剛下過小雨,道路被沖刷得幹淨極了,他心裏很快活,不由得放松了神經,巷子盡頭卻突兀地出現了一個黑色的車頭。
他握緊了剎車把,強行降速,車子驚險地停在了車前幾十公分處,他舒了口氣,長腿一伸下了車,倒也沒怎麽生氣。巷子本來就窄,視野不怎麽開闊,司機沒注意也正常。
這是一個L形的巷子,那黑色的車子堵在了轉彎處,兩邊都被塞得滿當,張岸然吸了口氣,停下車也是準備向後退讓些,讓車先過。
他不懂什麽牌子,因而也并沒有意識到這輛車出現在這個十八線小城市裏有哪裏不對,他推着車剛向後邁了幾步,卻看見黑車的車窗下滑,露出了裏面的人。
入目先是一頭黑白相間的發,張岸然一聲大爺尚未說出口,及時看到了那人頗嫩的臉,心底迅速劃過了三個字——少白頭。
少白頭是指十來歲的時候頭發便有零星白發,等到了二十多歲,有的人白發會減少,有的人白發會增多,找不出什麽确切的發病因,自然也找不到什麽解決方法。好在除了影響美觀,并不算什麽真切疾病,如今染發也很尋常,不喜歡白發染個黑發也不麻煩。
而在張岸然所在的十八線城市裏,孩子少白頭甚至是一件比較光榮的事,大人們都在誇學習刻苦、腦子聰明。
張岸然發散了一會兒思維,車內人卻仔細地打量着他,又說了一句:“抱歉,剛剛吓到你了麽?”
“沒事,下次注意就好。”張岸然擺了擺手,并不想同他再多做交談,直覺告訴他眼前這人并不怎麽好相處,他不喜歡麻煩。
“我是齊平,你叫什麽名字?”車內人,也就是齊平面無表情,像是在強迫自己變得柔和一些。
“不用交換名字吧,我也沒撞壞你的車,你也沒撞壞我,您忙您的,我走了。”
張岸然不再等着那人說話,長腿一跨重新上了自行車,轉了車把向回騎了,這條巷子的确是一條近路,但他寧願多繞點路,也不願意和那個奇怪的男人交談了。
齊平目送着張岸然消失在他的視線裏,他擡起手揉了揉太陽穴,将這個人同大腦中的影響做了比對——有點像,但又不是十分像,不确定是不是這個人。但沒關系,如果是這個人,很快就會重遇的。
張岸然當然夢不到齊平在做什麽,他的視角停留在了自己的身上,熟稔地穿過了三條街和四條巷子,自行車穩穩地停留在了南城區社會福利院的門口,看門的大爺擡了擡眼皮,喊他:“放學了?”
張岸然“嗯”了一聲,又稍微放大了聲音,回他:“放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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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食堂有白菜炖肉丸,早點過去。”大爺從身後喊了一嗓子,張岸然舉起手揮了揮,表示知道了。
南城區社會福利院是政府名下的正規福利院,每年撥款不多,但也不少,裏面的孩子并不太多,随着社會的發展和舊有觀念的剔除,許多生不出孩子的夫妻或者失獨夫妻都會考慮來領養一個孩子,往往還需要排隊等待幾個月甚至一兩年,張岸然所在的是個小城鎮,更加受其他城市的領養夫妻的“青睐”,距離之後的家庭比較遠,收養後麻煩也會少很多。
現在整個福利院還有四十多個孩子,張岸然的年紀最大,情況也比較特殊,他打小就在福利院裏長大,但身體孱弱,總是生病,有過幾次被收養的機會,都遇上了生病的時候,收養的家庭總希望能養個健康的孩子,張岸然雖然沒什麽大病,但也叫人心裏放心不下。再後來,一直照顧他們的阿姨中年失獨,那位阿姨早年離婚了,經濟條件也不太好,不符合收養條件,但每日過得渾渾噩噩,看着格外可憐,張岸然惦念着她的好,自己跑到福利院院長的辦公室,說要做她的孩子。
院長也十分同情那位員工,但福利院有福利院的規矩,每一對沒有孩子又想要孩子的夫妻都很可憐,況且他們能給張岸然更好的生活條件,就沒有同意這個請求。
張岸然也不再多說,只是從原來的乖巧懂事變得脾氣暴躁,在氣走了七八個領養家庭後,院長長嘆一聲,總算遂了他的願。
正經的領養途徑走不了,再加上那位阿姨的身體和家庭條件都不好,張岸然便依舊住在福利院裏。
而這一晃就住到了現在,早在三年前,張岸然就開始陸陸續續幫福利院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甚至會用周六末的時間去外面做個小時工。他年紀雖小,長得卻高,有些不太講究的雇主會留他幫一下午忙,再給他幾十塊錢。
他一直瞞得很死,加上那位阿姨的精神狀況一直不太好,竟然也瞞了下來。到現在,他差不多攢出了小一萬塊錢,還給自己換了一輛新的自行車,如無意外,他可以攢出自己的大學學費,不必申請國家貸款,也不必動用阿姨這些年省吃儉用下的積蓄。
張岸然不覺得自己過得苦,他只在抱怨自己年齡太小,很多賺錢的方式他沒辦法去嘗試。
這天的廚房果然做了白菜燒丸子,張岸然已經過了十六周歲,福利院給他的住處沒有收回,但免費的食物卻不能再給了。他早早辦好了飯卡,向裏沖了些錢,刷了兩份丸子和米飯,端着飯盒去找他阿姨了。
阿姨姓許,張岸然的名字是他被送到福利院的時候,寫在紙條上塞在衣兜裏的,聽院長奶奶說,字體很剛勁,像是個男人留下的,當然,那字條過了這麽多年,早就消失不見。
許阿姨剛剛打掃完衛生,正在休息間休息,看見張岸然推門而入,就忍不住笑出了褶皺,說:“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
張岸然嗯了一聲,把食物和餐具一并在狹小的桌子上放好,自己搬了個椅子,叫許阿姨坐在了床上,兩個人吃起了飯。
許阿姨問了幾句學校和學習的事,張岸然一一答了,她便有些精神不振了——她有很嚴重的精神衰弱和抑郁症,日常服用的藥物會叫她嗜睡,她強撐着放下了碗筷,把腿挪上了床,很快就倒在了床上,睡着了。
張岸然放下碗筷,拿着毛巾幫她擦了擦嘴邊的油,又接着把晚飯吃完了。他拿着碗筷去水龍頭下刷碗,洗滌精只擠出了一點,泡沫打得不多,水放得也不多,碗刷到一半的時候,他就察覺到有人在看他。但他權當未察覺,總有些想領養孩子的家長,會撞見張岸然,一為他的容顏,二為他的年紀,而感到好奇和驚訝。
最哭笑不得的是去年有個女孩子搞暑期社會實踐,在福利院裏看見了張岸然,直接就“一見鐘情”了,明示暗示了數次,張岸然也終于煩了,他站在臺階上,很簡單地同她講了自己的阿姨,自己的處境和自己未來的打算。
女孩沖動地說可以幫張岸然交學費,張岸然嗤笑着搖了搖頭,同她說:“第一,我并不愛你,第二,你管得了我學費,管不了我的人生。”
女孩望着張岸然那張分外好看又分外理智的臉,一瞬間潸然淚下,她知道張岸然說的沒什麽錯,她的确是很喜歡他的,但她養不起他,也無法擔負起他的人生,更何況,他并不愛她。
她今年十九歲,比張岸然只大了三歲,她有愛她的父母,小康的家庭,不錯的大學,她的未來應該是找個合适的男朋友,而不是沉浸在對一個高中生的迷戀裏,這個高中生有拖累他的阿姨,有窘迫的經濟環境,有不知前路的未來。
他們之間,相差太多了。
女孩子在暑假實踐結束後就要走了,她獨自提着行李箱走在巷子裏,想記住這座城市。
她走後沒多久,卻撞見了瓢潑大雨,她躲閃不及狼狽不堪,在大雨裏哭得像個傻X,後背卻突然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她轉過身,看見了過分熟稔的自行車和過分熟稔的背影。
她喊:“張岸然——”
但張岸然沒有一點想停下的跡象,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女孩子彎腰撿起了雨披,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她眼圈紅紅鼻子紅紅,拖着行李箱繼續走她的路。
她想,明年她還要來這裏,至于為什麽要來這裏,來這裏要做什麽,她不願去想。
但女孩在第二年趕來的時候,張岸然已經消失不見了,不僅消失在了福利院裏,更消失在了學校乃至這座城市裏。
再得知他的消息,便是在屏幕上,他的臉叫萬千粉絲記在了心裏,他們喊他——張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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