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犼

淩星未接過了琴，表情讷讷的，一點也沒有平日裏的冷峻嚴肅。

容樽笑了，轉身之時，一個亮閃閃的東西從袖口滑出了弧度，落到了雷霄的工作臺上。

“仙人，容先生，客房已經備好，是否先去休息片刻？”

“勞煩雷家主。”

“不敢，不敢！”

中午用餐時，雷家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他們都聽說過家主兒時巧遇仙人的經歷，本來都不太信，沒想到今日真的見到了，一個個都很是拘謹。

雷威重新向衆人介紹道：“這位便是我曾提到過的淩仙人，他是我們整個雷家的大恩人。”

雷家所斫的琴被稱為雷公琴，是如今流傳下來的最出色的唐琴。雷威作為雷家的家主，帶領雷氏一族走向興旺，在家中具有很重的地位。

衆人紛紛向淩星未致謝，雷威感嘆道：“老夫正是有了仙人的指點，才斫出了一生中最得意的琴——春雷。”

容樽聽言，沖春雷眨眨眼，果然見剛毅沉靜的少年眼眶也紅了，哽咽地低下頭。小九霄有些緊張地屏吸等着他接下來的話，可是雷威卻就此停住了，圓圓的小肉臉上頓時露出失落的神色。

容樽好笑地幫他問道：“聽聞老人家還斫有一把九霄環佩，他怎麽樣？”

小九霄立馬直起身子，直勾勾地看着老人。

“它啊。”雷威笑的一臉慈和，呵呵笑過後，“當初送它們入宮，我最舍不得的，就是它。”

“哇——！”就見仙人帶來的小正太突然嚎啕起來。

“怎麽了孩子？”

雷威看着有些心疼人，家裏沒有這麽大的小孩，覺得心都要化了，沖着他招了招手，“來好孩子，讓爺爺抱抱，怎麽突然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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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霄抽搭着從椅子上爬下來，跑到了雷威的懷裏。

“父親？”雷霄看着這小孩還是有幾斤肉的，有些擔心。

卻見父親高興的合不攏嘴，連說，“沒事，沒事。”把小胖墩抱到了腿上。

“小家夥，你怎麽了？”雷威耐着性子逗他。

九霄搖了搖頭，抿着嘴把頭埋進他的懷裏，呼吸着老人熟悉的氣味。

春雷看着他們，低柔地說道：“小九是，想家了。”

“想家了？”雷威摸着九霄的頭，“爺爺家也很好的，有好吃的東西，房子也很大，小九在爺爺家多住住好不好？”

“……好。”九霄啞着嗓子，抱緊了老人悶悶點了點頭。

容樽收回目光，淡笑在淩星未耳邊小聲道：“謝謝你了，淩部長。”

淩星未覺得耳朵一癢，直起身子，呼吸停頓了一會兒，才回了句，“小事。”

容樽看着淩星未寶貝似的吃飯還把琴放在腿邊，覺得他這樣還挺可愛的。然後手又癢了，邊吃邊伸過去閑着去撥拉兩下，誰知下一秒卻摸上了一個溫熱柔軟的東西。

他低頭，見淩星未沉着一張臉，正用手擋着自己的琴。他無辜擡頭。

淩星未看着他，說：“別玩了。”

容樽扁嘴，“我就随便摸兩下。”卻看淩星未好像有點生氣了，皺起眉頭，“你就這麽喜歡它嗎？還一直摸！”

“這把琴長的挺讨喜的，小雷手藝不錯。”

淩星未見狀，賭氣似的一下把琴收入了自己的乾坤袋裏。雖然在座的都知他來歷特殊，但這種大變活琴的手法還是看的雷家人一愣愣的。

容樽也愣了，蹙起眉，“至于這麽小氣？琴都送你了，連摸兩下都不行？”

淩星未毫不讓步，“你沒有自己的琴嗎！摸自己的還不夠，這把琴難道還會比你的琴好？！”

雷威見兩人間的氣氛不對，本應站在仙人那邊的，但看仙人的舉動和脾氣來說，确是反應大了些。仙人雖沒有專門介紹容樽的身份，但見容樽的氣質容貌，以及出衆的琴藝，一點也不敢讓人小觑，倒一時不知該如何插嘴了。

其他人見家主都悶不吭聲，都沒敢說話，一個個安靜如雞地坐着，連菜也不敢夾。

僵持了一會兒，還是淩星未先服軟了下來，看着那人答不上話的模樣，不知為何心裏堵的難受，粗着聲音道：“方才是我冒失了，你別往心裏去。”

說完，只見容樽輕輕搖搖頭，聲音細弱，好似自言自語，“沒關系，我只是，有點想我的琴了……”

這一刻，淩星未的心髒猛烈的跳動起來，僵直地坐在他身邊。他蜷了蜷手指，強忍住了想要直接挑明身份的沖動。

飯後，雷霄說要帶容樽再去琴室。

“先生，當今陛下即位後為慶祝，下令讓我們雷家進貢一批宮琴。我已制好了一把，取名大聖遺音，您可願前去瞧瞧？”

容樽跟他去了，春雷和九霄陪着雷威說話。淩星未一人出了門。

臨走時，容樽回頭看了他一眼，嘴唇抿了抿。

雷霄道：“先生？”

“沒事，我們走吧。”他轉過身，嘆了口氣。

淩星晚膳的時候也沒回來，容樽心知他是有公務要查，但就這麽一言不發的離開，讓他心裏還是有些不是滋味。

入夜，容樽身着白袍，站在後院中的樹下許久，也沒等到人回來。曾經熟悉的擔憂和後悔又湧上心口，讓他整個人變的略微焦躁起來。

那個人身體不好，自己一把年紀了還跟個年輕人置氣，說出去都讓人笑話。

等了許久，他忽然意識到，對方不是他的琴，也不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了。就算現在回來了，他也不能再揪住他的脖子，狠狠訓斥一通……

甚至是，他發現自己找不出這次跟來的理由，怎麽聽到他身子不好，就擔心的過來了呢？

容樽揣着手，在院子中晃悠兩圈，想不出答案，自己回屋子裏去了。不久後，燈便熄了。

夜深人靜，萬物入夢。

忽然，一個白影從容樽的寝房上空一躍而過。

淩星未從夜色中顯出身影，緩緩走到了院落中，厲聲道：“出來吧。”

周圍一片寂靜。半晌，一個白毛狀似狗的獸類悄無聲息地走了出來，銀白色的長毛在月光下發亮，它低下頭，對着淩星未露出兇相呲了呲嘴，側面兩顆鋒利的牙齒仿佛能輕易咬斷任何東西。

随着它的出現，周圍的夜晚更加安靜了，連原先的蟲鳴聲都沒有了。

淩星未不為所動，冷笑一聲，“我就知道是你。”

古載有雲：東海有獸王，名曰犼。形如狗，兩耳尖長，食龍。既出，萬獸恸。

當年，這只犼被容樽從海邊撿回來後，整天食靈草丹藥，拿梧桐木塊來磨牙，倒漸漸養成了愛啃桌角、刨木頭的壞毛病。

這次國穩部傳來消息，報告上寫了多處古老木建築莫名其妙出現了被啃食的痕跡，遭到破壞的多為梧桐木。

他幾乎一下子認定了就是這個家夥。

白狗低吼着用鋒利的爪子抛了兩下地。

淩星未卻淡淡道：“聲音別大了，小心把他吵醒。”

狗子立馬安靜了，仿佛淩星未口中的那個“他”有奇異的安撫力量，甚至讓它乖順地趴卧在了地上，朝着緊閉的房門搖晃着尾巴。

白犼對容樽的氣味極為敏感，既然它也從當年的雷劫中活了下來，這麽多年一定也在追尋着容樽的氣息。這次容樽跟來，倒叫這個家夥自己找上了門。

淩星未看着它的蠢模樣，輕嗤一聲，“不愧是條化不了形的傻狗，兩千年未見，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白狗又想“呼嚕呼嚕”地起來呲牙撲向他，被淩星未“噓”了一聲，又僵住不敢動了，緩緩地壓下了撅起的屁股。

那個人的睡眠很淺，所以一到晚上，他們整座蓬萊山都安靜的好像沒人。誰要是不小心發出點動靜把那人吵醒了，第二天就會遭到全山生物的圍攻。

淩星未掏出一塊梧桐木，扔到地上，白狗立馬搖晃着尾巴湊上來吃了，也不知是不是太久沒吃到過帶有靈氣的梧桐木，它是直接一口吞進肚子裏的。淩星未又丢給它了一塊，就在自己腳下。等到白狗跳過來，剛叼住木塊，脖子就被提溜了起來。

淩星未毫不拖泥帶水地把他扔進了乾坤袋，袋子頓時掙紮地動了動，鼓起的地方又被他踹了一腳。

淩星未說道：“別亂動，等回去了就讓你見他，否則我就以毀壞珍貴文物和擾亂時空安定的雙重罪名把你交給國穩部的人。”袋子裏這才安分了。

淩星未的嘴角飛快勾了一下。看着那人的房門，眼神柔軟了下來。

他早就不生氣了，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表明身份。那人知道自己一直在騙他後應該會很生氣吧？把這個蠢狗找到帶給他，會不會氣消一點……

***

既然要把這只蠢狗給悄悄帶回去，自然還要想辦法替它脫罪。這也是淩星未這次拒絕了聯合辦公，一定要獨自前來的原因。

之後的一些天，淩星未依舊早出晚歸的忙碌。容樽連等了好幾晚，終于忍不下去了，在一個清晨擋住了他，神色嚴肅，“小鳳凰，你還想不想要這個身子了？就算修為再好，也沒有不休息的道理。”

“我……”淩星未頓住，挺直腰板，“我沒事。”

容樽盯着他，目光仔細從他的臉上掃過，又移到身子上，最後“哼”了聲，沖他勾勾手，“你跟我進來。”

“我真有事……”

“你到底是沒事還是有事？”

淩星未：“……”

“好吧，我換個問法，你進不進來？”容樽微微揚起下巴，陽光下，臉龐柔潤白玉無瑕。

淩星未看的喉嚨發緊，垂下頭，“……好。”

進了屋後，容樽讓他坐下，将自己的手輕輕按在了他的額頭上，“不要抵抗我，雖然我只擅長修琴，但化成人形後應該都差不多。”

淩星未順從地閉上了眼，毫無防備地将自己完全敞開，打開神識讓容樽探進來。

容樽進來的一瞬間有些吃驚，驚嘆于這人竟然如此的毫無防備。要說他從前為焦尾和繞梁檢查的時候，或多或少都能感到絲對方的緊張。

他不由再次認認真真地打量了這個年輕人，指尖凝出一束水藍的光，輕柔而又緩慢地鑽入了淩星未的額間。

“別怕，不疼的。”

閉上眼，通過神識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廣袤而深邃的境地，比起普通的古琴少年們要複雜寬廣的多，他不禁更放慢了速度，所過之處，細致耐心地幫他把錯亂的神識梳理開。

一股從未有過的舒适感讓淩星未禁不住想要低嘆出來，他閉着眼，半夢半醒間将頭主動地往容樽的手心裏蹭了蹭。容樽眼眸微微睜開，看着他孩子氣的動作，唇角輕輕彎起，在心裏嘀咕了一句，“小孩。”

他繼續向更深處探去，尋了很久，終于找到了元神所在。那裏泛着金黃的光，閃耀而生機勃勃，正中，一只縮小版的鳳凰微微展翅，随着容樽的到來發出一聲稚嫩的鳴叫。

“找到你了，漂亮的小家夥。”

容樽溫笑着催動自己的神力，用水藍色的光束溫和地将它包裹起來，小鳳凰立刻就像是尋到了母親的懷抱，啾啾在容樽掌心上跳動兩下，絨毛一抖，窩起來一動不動了。

這種無比的親昵讓容樽有些無措，不帶一絲戒備的将自己交給他，就好像他們已經認識非常非常久、非常非常信賴對方了……

“小家夥，你見過我嗎？”

“啾啾，啾啾！”

“見過？”他微微吃驚。

“啾啾啾！”

“你說你是……隰朋？”

“啾！”

“……”

容樽緩緩地收回神識。

淩星未一顫，倏地睜開了眼睛，裏面閃過一瞬的慌張。

作者有話要說：

掉馬持續中……

未未：我竟然管不住自己元神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