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理想國(4)
願我們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見。
——《1984》
“附近的農戶來告知我,說昨晚聽見了槍聲。”城堡所在的市鎮的市長,一早便登門拜訪,四十來歲的男人,穿着更偏英式的簡潔禮服,沒有家族紋章的痕跡,看起來并不是貴族出身。他身後跟着一個粗布衣服的農夫,縮手縮腳地佝偻着背,但市長說完這句,他馬上補充道:“還有一匹死馬。”
米諾斯一眼瞟過去,農夫立即閉了嘴。
“我需要探望塞維爾閣下。”市長說。共和國成立後,禁止再用舊日的頭銜,所以市長也換了對雅柏菲卡稱呼。在這種人人都巴不得和王室貴族撇清關系的時刻,還能一早前來拜訪,算得上勇氣可嘉。
曾屬于雅柏菲卡的領地的普羅旺斯,在之前的行政省劃分中被分為了好幾塊,卻沒有影響到地方上的行政官。還是伯爵時雅柏菲卡就對領地的稅收不太上心,而讓民衆自行推選有能力的人自行管理,不用上稅給領主私人,推行的新政後這批行政官也便延續下來沒有變動。在困難期銘記恩情的人,倒是難得。
但昨晚後半夜裏,那人就開始發燒,熱度幾次蹿高,到今天早晨才穩定下來,吃過藥和清淡的粥食後又睡下了。米諾斯下來前給卧室的壁爐填了新的松木,讓室內保持着舒适的溫度,即便披着睡袍,也不會感覺寒冷。
城堡是幾個世紀之前的建築,外表還是古樸的舊制,但內部卻是上層社會流行的裝飾,高聳的廳堂氣派華麗,天花上的浮雕鍍了金,懸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燈,牆壁粉刷成令人舒适的淺色,挂着王室與雅柏菲卡個人徽章的羊毛挂毯,四周還有着黃銅的枝型落地燭臺,名家的大理石雕塑,因為侍從們被限制範圍活動,一人來高的櫃式的碳爐沒有人添加木炭已經熄滅,溫度比室外也高不到哪裏去。所以,即便人醒着,米諾斯也不打算理會他們的要求。于是他公式化地說:“抱歉,現在不接受探訪。”
“按照憲法,在未定罪之前,您無權限制塞維爾閣下的自由。”市長手中的禮帽被捏得有些變形,卻還是努力保持平和的語氣說。
這位市長大概還不知道91年憲法被廢棄的事情,在普羅旺斯這種邊緣區,消息不太靈通也是常事,現在陰謀者審判庭那邊的逮捕和判決,甚至不需要什麽證據,只要指控足夠就能定罪。米諾斯正考慮要不要讓人将他們扔出去,從樓上的觀景平臺傳來雅柏菲卡的聲音,因為生病而帶着些鼻音。
“米諾斯,是有客人來訪麽?”
說話間他順着大廳左側的扇形樓梯拾級而下,身上披了一件白色毛皮的鬥篷,算是有點病號的自知之明。
“日安,大人。”市長躬身行禮,在他身後的農民見到領主幾乎要趴跪在地,被米諾斯伸手抓起推至一旁,以免某人親自上前來扶。
“日安,先生們。”雅柏菲卡對着兩人點頭致意,将手伸給米諾斯。
米諾斯自然地接住他的手,沒有被毛皮遮蓋的肌膚染上了寒氣,只剩手心還有些溫度,便轉眼掃向那兩人,“去會客室談。”雖然還沒來得及點上壁爐,也比大廳舒适一些。
憲兵團的衛兵送上熱水和茶葉,沒有茶點,喝了些東西後,市長禮節性地問候了幾句,礙于米諾斯在旁沒說多餘的話,倒是那個畏畏縮縮的農民打開了話匣,從天氣談到地裏的收成,和鄰居家的牛,鎮上咖啡店裏漂亮的女招待,誰家男孩和誰家男孩為她争風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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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普羅旺斯口音只能分辨出大概的內容,米諾斯幾次想讓他閉嘴,卻見雅柏菲卡聽得來趣,便打消了念頭。直至臨近午飯,在市長的催促下,農夫才同他一起才離開。
“什麽時候回巴黎?”送走訪客,雅柏菲卡便問道。失掉了巴黎的暗線,新的渠道花了些時間才建立完善,農場線人的話語看似閑談,卻包含了很多信息,足以證實米諾斯昨晚所言不假。
已經轉交給史昂的龍騎兵,本不應該再向他彙報,只是史昂做了多餘的布置,所以他不能在領地內出事,不然米諾斯和他的憲兵小隊,無法安全離開普羅旺斯。
“新年假期間最高法院不受理案件。”米諾斯沉着地說,領着雅柏菲卡回房間去,還飄着雪的冬日,并不适合剛退燒的人出行,況且他還有其他安排。
“法院的新年假,按照共和國歷是多久?”
“二十天,從昨晚開始。”米諾斯說,從昨晚開始,便不再需要履行公務,而是個人行為。
個人主觀意識地将這人納入自己的保護範圍的行為。昨晚,他完全無法入睡,一合上眼噩夢就紛至沓來,射偏的子彈,緩緩擴散的血跡,從馬背上墜落的軀體發出的沉重鈍響。
政權交替群魔亂舞,沒有實權就意味着任人宰割,所謂的平等公正都成了一紙空文的笑話,議院裏多少人等着放了兵權的大親王自投羅網,當初他所預見的泥沼,現在卻無法做到袖手旁觀。
憲兵隊當天就撤除了對所有人的警戒,而是作為守衛在城堡設防,侍官便指揮為數不多的仆從們為即将到來的新年做準備。米諾斯午飯後離開了城堡,雅柏菲卡便去向城堡側翼探望從巴黎來的侄子,路易.夏爾。
由長公主瑪麗.特蕾西亞照看着的男孩,還不懂得分離,在熟悉的親人身邊情緒漸漸穩定下來,雖然有些蒼白虛弱,但已透出他這個年紀應有的活力,雅柏菲卡敲門時,坐不住地一溜煙跑來開門。特蕾西亞看起來正在教導他拉丁語,一見到雅柏菲卡便紅了眼眶。
“你休息一會,我來教。”為了避免她哭出來,雅柏菲卡從她手中拿過書,順口問道:“學到哪了?”瑪麗王後消極地反抗凡爾賽培養王子公主的規矩,而将子女帶入小特裏亞農宮親自撫養,造成了他們的依耐性,卻更為親密真摯。不像他,和自己的兄弟都隔膜般的疏離,被憎恨和猜忌。他們尚且還有希望,而他只是舊時代所培養的怪物,用來豎立王權震懾民衆的武器。
“才剛開始。”特蕾西亞哽咽着回答。
“最近我會安排你們離開,等局勢穩定後再回來。”淚水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在當前的世道,人必須獨立而堅強。
兩天後的傍晚米諾斯才返回城堡,帶着另外一個人,徑直穿過大廳和走廊,進入畫着聖米迦勒像的主餐廳。新年的主菜盛放在帶着家族徽章的銀質盤子裏,像是猜到米諾斯會帶客人回來,餐桌上布了五份餐具,鑲嵌着寶石的刀叉一列排開在潔白的餐巾上。
王室的一大兩小,正等着他們。
“晚上好,旅途辛苦了。”雅柏菲卡對着城堡新出現的面孔說。
普羅旺斯并沒有受到旱災和動亂的傷害,又是盛産香水、精油和葡萄酒的地方,有些民間的商船,便繞開英國對法國的海面封鎖,通過地中海進入利翁灣,停靠在聖路易港,進行貿易活動。米諾斯久居海外的弟弟,沒有爵位的幼子,擁有着自己的船隊,混在其他商船中,一同進入普羅旺斯的港口。從阿維尼翁往返港口,加上等人,差不多就能推算出回來的時間。
過了十二點,城堡的煙花點亮時,與米諾斯一同回來的馬車悄無聲息地駛出城堡,宴會廳裏只剩下米諾斯和雅柏菲卡兩人。
其實他可以回來得更早一些,只是等到艾亞哥斯的船後,又花了些時間,去尋找一份禮物。
“找什麽?”在港口的市場轉過大半圈,艾亞哥斯終于反應過來。
“金鳶尾花。”
法蘭西的國花,王室的象征。
“王室玩完了,誰還會種——”最後幾個單詞艾亞哥斯默默地吞回口中,變成模糊的音節。“那玩意。”國王和王後是玩完了,但眼下,那些花要送給的人,不是異常明顯麽。
留在在領地城堡中的大親王殿下,米諾斯的情人——對此艾亞哥斯仍抱着懷疑态度,就他對他大哥的了解,注定孤獨的冷冰冰的性格,很難想象會喜歡什麽人,有興趣倒是有可能,但不是什麽好興趣。
“我會幫你弄到。”他撇撇嘴,說,“還要什麽嗎?”能用錢和力量解決的,都不是問題。
“不用。”米諾斯說。
“也不送點好東西,幹嘛那麽小氣,又不是當初那麽窮。”艾亞哥斯一邊将米諾斯委托記下,一邊咕哝道,好不容易騙回來一個不嫌棄大哥這糟糕性格的對象,不哄着點,遲早得掰。
“閉嘴。”
金色的鳶尾花,自由和光明的象征。
以及,絕望的愛。
艾亞哥斯吩咐完他的水手們,半小時之後,就有人帶着綁着緞帶的花束回來,在普羅旺斯,人們并不像巴黎那般顧忌頗多,而是随心地培育和販賣美麗的鮮花。
“只需要我帶走兩個小的?”盡管幾乎不在法蘭西停留,也不代表艾亞哥斯什麽都不知道,商人們的消息總是很靈通,國王和王後難逃一死,而更有威脅的大親王,才是目前當權者們的心頭大患。
“他不會在這個時間離開法國。”巴黎的消息,通過信鴿傳遞到米諾斯手上,當初被雅柏菲卡所啓發而建立的傳信方式,終于派上了點用場。
那支價值才幾蘇的鳶尾花,作為新年的禮物,放在雅柏菲卡床頭。等到天亮,他們就要準備返回巴黎,去面對他們的戰争。
從89年的新年夜他們第一次見面,加上今天,認識整整四年。
“不和我跳支舞嗎?”米諾斯突然開口說。
“那我有這個榮幸邀請您共舞嗎,先生?”雅柏菲卡低下頭,手心向上,做出邀請的姿勢,這次米諾斯沒有拒絕,将手放入他的手中。
沒有音樂,沒有賓客的新年舞會,憑着感覺,憑着默契和眼前之人跳第一支舞。
或許是最後一支。
如果輸了便共赴黃泉;而贏了,則是三權分立,政法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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